第四节南海康梁是吾师
公元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也就是天干地支纪年法中的戊戌之年。在中国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发生了一场浩浩荡荡的维新变法运动。也是名义上亲政的光绪皇帝,面对自家山河即将被列强瓜分的危机,他向掌握实权的慈禧太后要求权力,来进行变法改革。于是,维新变法盛大开场,又匆匆落幕,虽然仅仅维持了103天,却仍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无法忽视的影响,作为发生在我国的第一次向西方制度学习的革新运动,将资本主义制度的理念引入古老的中华大地,史称“戊戌变法”。
这一场变法的余波扩散的范围极大,就连身处异地的李文涛也深受影响。维新变法运动刚刚开端,李文涛就十分关注,他那时也恰好已经学习了一些洋文,感受到了一些西方文化。面对着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糟粕,他早已厌恶透顶。而那些糟粕,又在西方文明中得以订正,这更让他对西方的好感更深了一层。每日的报刊中都会登出有关变法的政策和细节,于是读报就成了李文涛每天的习惯。
读着维新变法运动领导人康有为和梁启超所拟定的变法内容,李文涛不住地点头肯定。对于他们的见解和认识,也是深感佩服。李文涛在心中也默默期待着变法的成功,让清政府尽早学习到西方的先进文明,让盘踞在中华大地上沉睡已久的巨龙再一次腾飞起来。
但这年9月21日,慈禧太后临朝,幽禁了光绪帝,并宣布废除新政,搜捕维新党人。这条消息传到李文涛耳朵里时,他简直不敢相信,震惊得瞪大双眼,握着报纸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只是张皇了片刻,他就恢复了内心的平静。他早该意识到,专制独裁的慈禧太后,怎么可能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力,将掌控在自己手中的社稷江山拱手让人?还是自己太天真。李文涛抿唇将报纸撕碎,随后仰天大笑着走回书房。
李文涛凝心静气片刻,便一刀一刀铿锵有力地刻下了“南海康梁是吾师”,篆文笔力俊逸且豪放不羁,边角还刻着碎花。刻印明志。
即使李文涛从未受业于康有为和梁启超,但是变法的新政,那些被他们所引进的先进思想和主张,在影响着自己,启迪着自己,改变着自己。
即使没见过面又何妨?南海康梁便是吾师。
腐朽的清政府,残酷的政治现实,荒唐专制的慈禧,无不令李文涛觉得污浊,就连北方的天空都被他们罩上了一层灰黑色的雾霭。他迫切地想要逃离,北方那重得仿佛有千斤的氛围压抑得他快要窒息。现在他整个脑海里都回荡着“离开、离开”。
他要逃离到南方,况且梁启超与康有为都是南方人,南方人接触到的西方风气更早、更全面,他们知道,不实行新法是不行的,不接受新的东西,旧的壳子舍不得割掉,即使此刻能坐在金銮殿上享一时的辉煌又有什么用?不变不改不革新,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烟云。只有离开,逃到距离紫禁城更远的地方去!马上离开!
但人毕竟不是独居的动物,李文涛没有办法潇洒地拂袖而去。在天津他有牵挂,有故人,也有亲人,还有许多无法轻易割舍的人、事、物。
他需要时间来做梳理,来做告别。
李文涛先是对生母王氏阐明了自己想要南下的念头,王氏理解儿子的苦闷,几乎没有迟疑地点了头。想要离开的理由,并非只是受不了北方的陈旧与腐朽,还有一大重要的原因是来自于李家。
这座大宅院十几年来给予李文涛母子俩的,除了最初几年的愉悦光景,就只剩下度日如年的苦闷和压抑,没有人理解,也没有人能够倾诉。备受冷眼的王氏在李家举步维艰,她能够活着,大概也是为了文涛这个儿子。她不仅不能在儿子面前露出颓唐的神色,不能流下委屈的泪水,甚至还要在面对他的时候温婉地微笑。
——这对她是何其的残忍!
李文涛作为一个孝子,他无法忍受母亲受这种罪,于是他决心要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在得知李文涛决定南下上海后,母亲曾问:“文涛啊,为什么要选上海?”
李叔同看着年轻的母亲还没满40岁,却守了十多年的寡,只因为她是如夫人,她是侧室,她便只能忍受着在这个家中所有人的轻视,年纪轻轻发间就掺了灰白。一个儿子无法令母亲再承受这种艰难,可他身为气盛的男人无奈地不能和她这样解释。
当然,作为一个才智惊人的天才,他考虑迁到上海的原因不止这些,稍微思考过后,李叔同对母亲说:“您看现在,北方被那个老女人搅得乌烟瘴气,沉浸在旧日的迷梦里,天都仿佛被罩住见不了一丝光。而南方则不同,南方最早接触西风,那里离京城远,洋人那些先进的思想都在那里传播,而上海恰恰是其中代表,有的是新人、新事、新学,到了那里,我们才大有可为!”
李叔同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烁着光芒,是理想的火种燃起的熊熊烈焰。
母亲见到儿子如此向往,如此渴望,便点头笑着应允。
李文涛征得王氏同意后,就嘱咐她开始着手收拾行装,俞氏作为妻子也帮忙料理在李家最后的家事,好让他安心地走出家门,去解决在津城中的其他要事。
当他最后一次迈进戏园子,那时距离开场还有些时候,杨小楼眼尖,见李文涛穿着青褂走进,笑着问:“哟!今儿个怎么来这么早?又有什么戏想来试试?”
看着好友还不知情的笑容,李文涛心中含着苦涩,虽然他们相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感情颇深,他相信世间有那么一种情谊,只凭一眼就能够笃定。
“好,今天就再唱一曲儿!”李文涛说罢,披上旁边架子上的戏袍,就咿咿呀呀地唱起了第一次来戏园时听到的那出京剧唱段。
戏园子里都是人精,杨小楼也听出了这出戏的弦外之音,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抖抖宽袖便也跟着对起戏来。
不一会儿,整个后台的角儿们就将目光全都投在他们二人身上,一声不吭,针落可闻,以这种阒寂向李文涛作无声的告别。
直到走出戏园子,杨小楼也只字未提,只是第一次将他送到门边,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趁着天色未晚,李文涛又去拜会了几位恩师,回到李家大宅的时候天色已经暗透。站在西院子里,他抬头看到了几颗星子,闪闪烁烁,也像是在向他告别。
他低下头,瞥见不远处秋千架上的黑猫,通体黑得发亮,眼睛也亮得灼人。
李文涛在院子的角落搭了一个猫窝,里面住着七八只猫,大部分都是野猫。但是由于他爱猫,于是便给它们提供一个温暖的窝,每日给它们喂些食物。看着其中一些小猫渐渐长大,一些猫生崽,一些猫离开又回来。
他深知他无法将这些可爱的小生灵带走,却也舍不得让它们继续风餐露宿,居无定所。
黑猫像是觉察到空气中的一丝伤感,停顿片刻后向他扑来,李文涛将它抱在怀里,亲昵地挠黑猫的下颌和耳朵。
黑猫眯起眼睛,舒服得“喵喵”直叫,李文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伤,对此他无能为力,只能轻柔地为它挠着痒。
临走前,李文涛特意找到乳母刘氏,拜托她一定要照顾好西院子里的那些猫,还有秋千架旁种着的蝴蝶兰。
将一切安顿好,李文涛便奉母携眷,离开了生养他十九年的天津,顺着水路,一路向着更加灵秀的南方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