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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楔子(4)


  结婚?

  我的头开始疼了起来。

  ——冯自强手记摘录之四

  我在满是灰尘的出租屋里翻箱倒柜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冯自强手记的那一段叙述。

  当易秀莲提出要结婚的时候,冯自强的心里产生了极大的波动。他希望自己能够永远与易秀莲在一起,但却无法容忍其中绝大多数时间却是由“那家伙”——我——陪伴在易秀莲身边。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冯自强竟然做出一个丧心病狂的决定,他要杀死易秀莲,把她的鼻子和小指割下来,放在身边,日夜与他相伴。只要能够看到易秀莲的鼻子和小指,他就会有“她永远都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满足心理。

  冯自强甚至还买来了一个面具,他想,如果在面具上勾勒出易秀莲的相貌,再把她的鼻子粘贴在面具上,一看到面具,就仿佛见到了易秀莲再生,这是多么让他感觉幸福的一件事呀!

  为了练习鼻子是否能够完美地粘贴在面具上,冯自强试着用强力胶把他以前的那些战利品逐一粘贴在面具上,长长短短地突兀其中,如缩小版的云南石林。干凝的鲜血渐渐浸润到面具上,发出阵阵恶臭,引来无数苍蝇,但冯自强却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手记写到这儿的时候,戛然而止。随后发生的,就是易秀莲与我争吵后离家出走,然后在街心花园里遭遇了割鼻杀人狂。现在我已经知道,易秀莲遭遇的杀人狂,就是占据了我身体的冯自强,或许冯自强也不愿意在易秀莲面前露出真实的面容,于是他戴上了那个密密麻麻粘贴着鼻子与小指的面具。

  谢天谢地,幸好他戴着面具,否则易秀莲死里逃生后,立刻就会指认我就是穷凶极恶的割鼻杀人狂。至于警察,他们才不会相信什么第二人格的说法,冯自强与我,在他们心目中根本没有半点区别。

  我有些不太理解为什么手记叙述到这儿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看着这满是灰尘的出租屋,我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个念头——难道冯自强自从谋杀易秀莲未遂之后,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体内了吗?

  为什么冯自强会突然停止占据我的身体?第二人格难道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会中止消失,这算是某种意义层面上的死亡吗?

  人格死亡,大概就是一个人变成毫无认知能力的智障吧?幸好我的体内有两套独立人格,死了一套,还剩了一套。

  可是,我又如何能够确认冯自强的那套人格已经死亡了呢?

  我觉得,有必要再与精神病疾控中心的李林奇医生联络一下。

  11

  我在出租屋里使劲抽动着鼻翼,想要嗅出些许血腥的气息。但我在这儿除了见到与易秀莲的合影之外,几乎毫无所获。临走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在香山街二十九号七楼C座搜索得到的结果,于是如法炮制般拾起床头柜上的那个相框,狠狠摔落在地上。

  在有机玻璃的碎片之中,我看到了一把钥匙。拾起钥匙,如我所料,上面也写着“罗马假日”与一个四位数号码。

  罗马假日洗浴中心的广告语就是,“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营业”。

  离开出租屋后,我立刻招了一辆出租车,驶向了罗马假日洗浴中心。

  进了洗浴中心,我拿着钥匙直奔更衣室的保管箱。找到钥匙上号码所对应的保管箱,我迫不及待地插入钥匙,轻轻扭动。然后,我看到保管箱里搁着一个似乎用塑料层层包裹着黑乎乎的玩意儿。我伸出手,试图把那玩意儿从保管箱里取出来,当手触到之后,才从质感上发现,那不是由塑料包裹的,而是保鲜膜。

  在取出的过程中,我的手指捅破了一点保鲜膜,一股腐烂陈旧的气味随即涌了出来,还有一阵阵腥臭味。而保鲜膜内包裹着的东西,介于软和硬之间,有点像搁得太久的面团,又有点像泡在水里太久的木块。

  当我取出那玩意儿之后,几乎将隔夜饭都吐了出来,立刻把它塞回了保管箱里,扣上门,加上锁,又用钥匙反锁了一圈。

  保鲜膜里包裹着的,是一个面具,上面密密麻麻用强力胶粘贴着鼻子、小指的面具。

  层层包裹着的保鲜膜,就是为了防止有异味传出。冯自强干得相当聪明,把面具放在洗浴中心的保管箱里,时间这么长了,居然之前一点异味也没有散发出来。

  不过,刚才我不小心捅破了保鲜膜,想必过不了多久,这个保管箱里就会散发出异味。虽然罗马假日的保管箱一向以其私密性而著称,但如果真有异味渗出,或许他们会以为对方搞恶作剧,把死猫死狗丢尽了保管箱里,所以不得不打开保管箱进行检查清理。当他们看到里面竟然藏着一副粘贴着鼻子手指的面具,用脚后跟也能猜得出,他们一定会报警。

  割鼻杀人狂的案件,在一年前掀起满城风雨,但公众所知,也只有杀人狂作案时,会割去鼻子和小指。至于受害者体内的氯胺酮成分和凶手曾经戴着粘满鼻子和小指的面具,却是警方刻意隐藏了的线索。当警方看到保管箱里的面具后,自然会与割鼻杀人狂这桩公案联系到一起。

  对了,保管箱里还有我的指纹呢!

  而易秀莲遭遇割鼻杀人狂时,我也曾经被当做嫌疑人,警察特意到我家里来套取过指模。

  不行,我不能把这副面具留在保管箱里,绝对不能!否则,警察就有充分理由把我抓起来,保管箱内的指纹,已经足以把我送入监狱里。

  我重新取出包裹在保鲜膜里的面具,朝衣物下胡乱一塞,便匆匆离开了洗浴中心。

  我不敢乘坐出租车,更不敢搭乘公交车,因为我怕面具散发出来的气味会引来旁人的瞩目。

  幸好离开洗浴中心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街上没多少行人。我径直向附近一个公园走去,在路上,我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又买了一瓶烈酒、一盒火柴。在公园里,我摸黑用匕首削去了面具上的鼻子和小指,又在树林里挖了个坑,把鼻子和小指埋入地底。至于那个面具,我则换了个地方,在人工湖旁,我在面具上淋了整整一瓶烈酒,然后划燃了一根火柴。

  看着面具渐渐变作一团灰烬,我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就在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看了看来电显示,竟然是精神病疾控中心的那位李林奇医生打来的——我给他的那张记者名片上,留着我的真实手机号码。

  他这么晚了,找我干什么?

  12

  我去与李林奇约定好的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见面前,我先在路上买了一瓶男士香水喷在了身上。只有这样,我才能让沾染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恶臭味稍稍散去一点。

  李林奇在电话里拜托我,暂时不要让那篇关于他的研究成果的报导见报。我猜,他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而现在我作为同样曾经具有双重独立人格的人,必须知道尽可能多关于双重人格的事,所以我在电话里故作愤怒地说,报导已经写好了,而且版面都安排出来了,他要撤稿,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为了给我这个解释,所以李林奇才约我在那家快餐店里见面。

  在快餐店里,李林奇显然对我身上这股浓郁的香水味感到困惑不解,但他也没说什么,我们直接进入主题。

  面对我的疑问,他忐忑地说:“我是做科研工作的,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就不会发表任何具有观点性的结论。正如薛医生提到的那样,我现在并不能完全排除陈青云那份手记没有伪造的可能性。所以,我得等待警方的调查结果。虽然说,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认为陈青云是双重独立人格的罕见病例,而且警方也会尊重我的判断,但警方最终会不会按照我的判断得出结论,就暂且不得而知了,毕竟双重独立人格的案例实在太罕见了,我担心他们不能认可。如果警方不认可我的说法,那么我所做的科研结论,就缺乏最基本的官方论据,只能作为探讨的方式来进行论文的写作。哪怕在学术界上引起轰动,但我的科研结果却没办法顺理成章得到应有的肯定与评价……”

  他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其中心思想就是,在没有官方结论的前提下,他所做的一切研究在学术上都是无用功。

  我不禁为他感慨,这大概就是国内学术界的通病吧。

  如果我真是记者,并且发表一篇关于李林奇学术研究的报导,那么他将成为同行的笑柄,甚至招来一系列打击报复。

  我安慰了他几句,而他则撇撇嘴,说:“做这种前沿性的研究真不容易啊,找到一个罕见病例,却无法证实……”

  “如果哪天陈青云突然在你面前表露出另一种人格,而你又能证实这确实是另一种人格,那这算不算证实了他就是双重人格病例呢?”我试探着问。

  “当然算!”李林奇斩钉截铁地叫道,但他的眼神随即黯淡了,“自从陈青云入院之后,我就拿摄像头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对他进行监控拍摄,但却始终没拍到任何异常现象。从国外的相关文献来看,双重独立人格中潜藏着的那一套人格,很有可能在经历了此种人格视为‘大事件’的某件事之后,销声匿迹、再不出现。而对于陈青云来说,或许那场大火,就是另一套人格所视为的‘大事件’。”

  另一套人格突然销声匿迹、再不出现?这岂不正与冯自强的手记戛然而止如出一辙吗?

  我顿时来了精神,向李林奇询问,何谓另一套人格所视为的“大事件”。

  李林奇沉吟片刻后,说:“从国外文献来看,与生俱来的双重人格,几乎是很少见到的,大部分隐藏人格,都是后天逐渐形成的。比如某种压抑的经历,会令原本的人格开始进行幻想,幻想他成为另一个人时的情形。如果原本的人格比较懦弱,而幻想出来的人格比较强硬,那么新的人格就会越来越强大……”

  他顿了顿,说:“我个人认为,陈青云隐瞒身份,从家族企业的最底层开始干起,正是他另一套新人格出现的契机。他本来是富家子弟,家族企业的接班人,却隐瞒身份,从搬运工开始做起。从旁人看来,他是为了了解企业的运作状况,所以才从最底层干起的,但我却认为,他是为了逃避家族企业接班人的责任,但却又不得不接受,所以才以了解企业状况为理由,进入企业最底层进行工作。从放火这一行为来看,这就是底层工人抗拒资本家的一种最极端的行为。当他到了不得不接受成为公司副董事长职位的时候,就必须剥离底层工人身份这个新人格,而新人格却发起了反抗。反抗是成功的,那场火烧毁了整个货场,同时新人格也就完成了他的使命,可以销声匿迹了。”

  李林奇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但我的心思却完全飞到了另一边去。

  从他的话里分析,新人格的建立,是应该有着某种契机的。如此说来,我也有点渐渐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冯自强的存在了。

  我与易秀莲是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里邂逅的。当时,我在商场里购物,正准备付款的时候,商场里却忽然发生了一点小骚动。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着时髦的女孩正与在商场内扫地的大妈争论着什么。我走近之后,才知道原来那个扫地大妈真实的身份是商场内的巡视员,所谓巡视员,就是假扮成扫地大妈,监视是否有顾客偷偷把商品藏进手袋或衣兜里。

  那个与巡视员争吵的女孩,就是易秀莲。当时她偷偷撕掉了一支口红的条形码,并藏进了衣兜里,一出收款台,就被巡视员拦了下来。易秀莲坚称,口红是自己在其他地方买来的,但巡视员却说,商场里有监控录像,记录下了一切,而且商场已经报警了。

  在易秀莲最窘迫的时候,我走到收款处,按照商场的规矩付了十支口红的钱,然后对领班说,那女孩是我的女友,脑子里有点毛病。

  既然给了钱,领班也就偃旗息鼓了,走到巡视员身边,耳语了几句后,就放走了易秀莲。当时易秀莲还以为自己只是运气好,才让商场放了她一马,但当她走到商场大门的时候,就被我拦住了,我向她出示了那张写有十支口红价格的商场收银条后,她才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她问我,为什么要帮她。我只是淡淡地答道:“因为你很漂亮,身材又好,我想和你交往。”

  平心而论,我之所以想与她交往,就是看中了她漂亮、年轻、身材好,而并非真正地喜欢她。在与她恋爱的时候,我一直处于居高临下的姿态,但说实话,有时候我也在幻想,如果我真的喜欢她,又会以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她呢?

  或许,冯自强的人格,就是在我幻想的时候,便开始悄悄地滋生了吧。

  但至于冯自强为什么会如此嗜血,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只是从那份手记里对冯自强有了一点了解,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格,或许还一直潜藏在冰山之下,等待着我的发掘。

  13

  我答应,暂时不会让那篇报导见报,才让李林奇稍稍宽了一点心。他长叹一口气后,说:“要证明一个人是双重独立人格,确实不容易,看来我应该改变一下研究方向了。还是像薛医生做的那种研究,才简单轻松啊。”

  我诧异地问:“薛医生在做什么研究?”

  李林奇不屑地笑了笑,说:“薛医生做的研究,其实也算不上简单,她正试图探讨周遭环境对人的心理影响。”

  他的这句话,我有点听不太懂。

  李林奇向我解释,在二战时期,纳粹军医曾经做过一个臭名昭著的实验。他们蒙上俘虏的双眼,然后说要割开俘虏的血管,让其血流殆尽而死。但事实上,纳粹军医只是割开俘虏的毛细血管,同时在一旁打开了一个水龙头。血很快就止住了,但水龙头却一直在流水,最终俘虏死了,尸体所表现出来的体表特征,与失血而死的死者完全一致。

  薛医生就是做的类似的研究,并写出了很多叫好又叫座的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