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温远睡得很好。
第二日足足让人叫了三次才醒了过来,成奶奶一边催着她赶紧洗漱一边给她梳头发:“等会你爷爷就回来了,让他看见你赖在床上又要不高兴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汽车开进院子的声音。温远连忙用毛巾擦干净脸,刚跟成奶奶匆匆进了客厅,就看见一身便装的爷爷温恪走了进来。
温远下意识地站好,要跟他打招呼。而温恪抬头,看过她时原本铁青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看了眼温远后问成奶奶:“行之在哪?”
老太太看着他一脸的怒容,反应不过来没有搭话。倒是温行之自己从楼上走了下来,看见温恪也依旧是不紧不慢:“您回来了。”
温恪似是在刻意地控制着他的情绪:“你跟我上来。”
温行之皱了皱眉,回身看了温远一眼,跟着温恪去了书房。刚关上门,便听见温老爷子沉声问道:“你跟陈瑶是怎么回事?你在外行事一向稳重,这些不该沾的从来不沾,连报纸头条都很少上。唯一一次,竟是跟个女人有关?这是怎么回事?”
“子虚乌有。”
“把你漫不经心这套给我收起来!”老爷子怒斥。
温行之嘲讽地笑笑:“您关心这个做什么?”
“做什么?我再不管管你我看你是要反了天了!”老爷子猛拍桌子,“你给我站起来,认真回答我的问题。陈瑶的事我不深究,她毕竟是个外人,我且问问你,你跟温远是怎么回事?”
温行之条件反射般眯起眼睛:“谁告诉您的?”
“你回答我!”老爷子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这回你还能用子虚乌有搪塞我?照片都被人拍下来了,拿到我面前来了!你就不能给我句实话,你跟温远是什么关系?”
温行之眼底浮起一阵冷意:“就是您想的那种关系。”
温恪听了简直要气炸了,他左右转了一圈,像是在努力克制情绪。他告诫自己要冷静,便扶住桌上的茶杯压低声音对温行之说:“分开,立刻马上分开。温远不要到T市去了,也不能留在B市,总之,分开。”
“不行。”
“为什么不行?”老爷子暴怒地喝道,同时将手中的杯子摔倒了他的面前。
温行之没闪没躲,看着老爷子最爱的那套骨瓷杯摔碎在他的脚下,缓缓站起身:“都睡过了,还怎么分?”
温恪闻言死死地盯着他。若说他之前还存在一丝侥幸,想着两人只是玩玩,那现在听完这句话,他死心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脑门的气血瞬间上涌,情绪已全然失控。他狠狠瞪了温行之一眼,推开书房的门就要往外走。温行礼等在门外,爷俩在书房的吵闹已然惊动了全家,可老爷子的规矩在,谁也不敢贸然敲门而入。此刻看他站立不稳,连忙上前扶住他:“爸,您——”
“滚开!”老爷子怒吼着打断温行礼的话,声音气量不像是一个七十多岁老人该有的,“温远呢?把她给我叫过来!”
温远正站在书房外走廊的尽头,脸色苍白地看着对她怒目而视的老爷子,脚步有些虚浮,似是迈不动。温行之看了她一眼,明白她是被吓到了。这事情太出乎意料,她甚至连心理准备都没做好。
“爸”他站在老爷子面前,挡住他看向温远的视线,“您最好先冷静下。”
温恪的怒意更盛,他刚刚叫他爸?他看着面前这个眉眼与自己那位早逝的太太极为相似的儿子,这么多年来因为有心病在他都没再喊过这个称呼,老爷子老爷子地叫,叫的他都已经习惯了,却不想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因为这样一件事重新听见这个字眼。这代表什么?
温恪红着眼瞪着他,呼吸急促地咬牙说道:“给我让开!叫她来!”
“行之——”温行礼明白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不管什么事你先带温远走!再这样下去爸得气死!”
“不准走!”老爷子回过头对温行礼喊,忙被他扶住,连哄带骗地安抚着。
温行之忽然觉得头疼。他看了眼匆匆忙忙跑上楼地成奶奶,转过身,向走廊的尽头走去:“跟我下楼。”
温远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死死地拽着他。温行之没话说,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下楼,将老爷子的满腔怒意关在了门内。院门大开着,温行之的车就停在门外。他打开车门,对温远说:“上车。”
温远紧抿着唇,她拽着他摇了摇头,说:“不能走。”
温行之明白她的顾虑,他平复了下心绪,拍拍她的脑袋,“听话,上车。”
“可是爷爷——”
“我知道。”他打断她的话,“但现在不是好时候。”
盛怒之下的老爷子是听不进任何解释的,更何况,她本身就没什么理由说给他听。他只会执意地要求你去按照他说的做,一意孤行地要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这确实不是个好时候。
温远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咬咬唇,坐进了车里。温行之慢慢地将车子倒进院子里的行车道,将要开出院子的时候,一辆蓝色吉普与他擦肩而过,他只当做没看见,待车子开出院子之后,加大了油门。
温远浑浑噩噩地坐在副驾上,她只穿了一件睡衣出来的,被车里的暖风吹了一分钟,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喷嚏才堪堪回神。
温行之随手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温远接了过来,却没有擦。低头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她忽然脱掉棉拖,双膝弯起踩在座椅上,整个人蜷了起来。
“冷?”
温远感觉到他的手伸过来,似是试她额头的温度。她不敢直视他,只微抬了抬头,小声地说:“不冷,我只是,有些害怕。”
正逢红灯,温行之将车停稳,看向身边那缩成的一团。静默了几秒,轻声说:“怕什么,这也不是最坏的时候。”
温远闻言不由得睁大眼睛,一脸快崩溃的表情看着他。出乎意料的,温行之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他拿过她手中的抽纸,抱着她擦了擦那双泛着湿气的眼睛:“我从小就不听老爷子的话,做事样样都要跟他反着来,惹怒了他,打骂都还是轻的。所以这不算什么,什么时候我不做点离谱的事他倒要不习惯了。”
绿灯亮了,这一次他的速度明显要慢了下来。
温远坐在一旁看着他,“这难道不算你做过的离经叛道的事?”
“你觉得算?”他不紧不慢地反问。
温远却忽然想起来很久很久很久之前老爷子因为温行之迟迟不结婚而怀疑过他心里头是不是有“毛病”,不知道两者相比,老爷子觉得哪个更糟。
之后一路无言开回东郊那套房子,刚下了车,温行之的手机忽然响了。看了眼来显,他蹙着眉按下接听键。那头是温祁压得很低的声音:“小叔,爷爷他住院了。”
手不自觉的收紧,温行之沉声问:“怎么回事?”
“老毛病犯了,挺急的。”那头说,“不过您别担心,我爸他已经送爷爷去医院了,就是让我通知您一声。”
“知道了。”
挂断电话,就看见温远一脸紧张和急切地看着他,“爷爷怎么样了?”
“老毛病。”他将房子钥匙塞到温远手中,“你先上楼,我去趟医院。”
“我也去!”
“不行。”
温行之拒绝地很果断,一瞧她有些沮丧的表情,又缓了语气。伸手替她系了系睡衣的扣子,他开口,“我说了,现在不是最合适的时候,所以你也不用着急。而且老爷子打我骂我都没什么,但是你不行。懂了?”
他说的这么直接,她想不明白都难。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温家人,而她,则什么都不是。
温远实在不明白局面是怎么变得如此糟糕的,然而此时此刻,她能做的只是回抱住他,说:“我明白了。”
今天B市的天气也很糟,从晨起天色便阴沉沉的,预报说有一场大雪,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下起来了。
医院里依旧是人满为患,温行之面无表情地穿过大厅里的人群直接坐电梯上了高层的病房。整一层都是高干病房,所以没几个人,来往几个护士擦肩而过,一打听就知道温恪的病房了。
其实也不用问,他一眼就能看见病房外的温家人。成奶奶首先瞧见了温行之,忙不迭地过来问他:“你怎么过来啦?温远呢?”
“她没事。”他说,“老爷子现在情况怎么样?”
“稳下来了。”成奶奶一脸愁容,“但你没看他刚刚那样子,真是吓人一跳。”
温恪有高血压,保健医生也一直控制着他的饮食,可温恪脾气硬且主意大,哪里受得了那么多的约束,家里人也不敢强着来,这么几年倒也没出什么大问题,谁料今天忽然来了这么一出。
“我进去看看他。”
“可千万别进去!”成奶奶急忙拦住他,“好不容易才睡着,听不得一点动静,你现在进去再把他弄醒,老爷子再受了刺激那还了得?对了,我告诉他们别急着通知你了,谁给你打的电话?”
沉吟片刻,温行之心中了然。见成奶奶仍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微哂道:“那就算了罢,我改天再来。”
成奶奶本还想问些什么,可又放心不下里面,叹一口气,转身进去了。
温行之倒也没有急着走,他去了趟老爷子主治医生的办公室,了解了大致病情,确定没什么大碍之后才放下心来。出了医生的办公室,正巧碰到温行礼和乔雨芬从外面回来,手中提了两个保温桶,大约是给老爷子或者成奶奶带的饭。乔雨芬看了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温行礼的神色也很复杂,他把手中的东西交给乔雨芬,对温行之说:“你过来,跟我谈谈。”
温行之没有说话,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下了楼梯,来到医院后头的小花园。
温行礼此刻的心情很难形容,他是有很多话要问,毕竟温远还是他名义上的女儿。可偏偏温行之又是他的弟弟,不管老爷子在不在,这个弟弟的很多事情他都插不进去手。温行礼烦躁地捋了把头发:“行之,你——”
“有烟吗?”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温行之冷不丁地开口。
温行礼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带烟递给他。他们兄弟两人都不爱抽烟喝酒,但他人在官场,能随心所欲的时候不太多,多数虚与委蛇,久而久之就成了瘾。有了这个做借口,他就再也戒不掉了。从这一点上他很佩服温行之,他有一股他不具备的狠劲。
“谢了。”
温行之接了过来,从里面抽了一根,取出打火机点上。被手半笼着护住的火苗很旺,轻轻一舔就把烟给点着了。温行礼看着他那一气呵成的动作,略有些泄气。
“我不同意。”他扔出硬梆梆的四个字。
“我知道。”点掉烟灰,温行之淡淡地回应。
“你知道,知道你还敢?我看你是——”温行礼气急败坏地想教育他一顿,可偏这人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剩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他恼火地挨着温行之坐下,手一伸:“给我根烟。”
温行之看了他一眼,非但没给,还将自己手中的烟掐掉了:“你等会儿还得进病房,别抽了。”
“我不明白行之,凭你的条件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结婚不行?温远,温远她是你侄女,是我女儿!”
“你还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女儿?”
温行礼顿时有一种被噎住的感觉,他承认他说的没错,他从来都不是个称职的父亲。想起之前的种种,他忽然觉得累:“这是家里的事,我们能不能别弄得像外交谈判一样?这不是谁占上风的问题,逞一时口舌之快,争个胜负没什么意思。就算我现在想起来当个好爸爸了,难道我没资格跟你谈谈这件关乎她未来的事?”
“你想给她个什么样的未来?”温行之看着他,反问道:“偌大的B市随意地给她找个清闲工作,再找个门当户对的人,一辈子打发出去?”
“我当然不可能这么武断。”温行礼冷冷地说,“我会让她自己选,但前提得把你排除在外!”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温行之忽然笑了,站起身将烟盒仍还给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行礼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几分钟,烦躁地捋捋头发,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烟。
温行之在东郊那套房子已经空了一个冬天了。但因为暖气充沛,所以整套房子都很暖和。家具什么的,因为有家政定期打扫,所以还是很干净,温远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竟累得惶惶然地睡去,直到电话铃将她唤醒。
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将手机塞到睡衣口袋里了,温远看着手机屏幕上不停跳跃着的名字,有些犹豫地按下了通话键。那头是温祁,接通之后并不急着说话,而温远也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两边的人非常一致地沉默着。最后,打破着令人窒息的沉默的人是温祁。
“你现在在哪?”
“我在——”环顾了下四周,温远说,“在东郊。”
B市房价高的吓人的房子基本上都是东郊,而温家在东郊有房子的人也只有一个,所以温祁也没有再追究,只是问:“你没事吧?今天早上的事我已经听成奶奶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温远突然觉得跟温祁说话很累。他明明应该是最了解一切的人,却还要拿话来试探她。可现下她也不想多说,只闷闷地嗯了一声:“还好。”
那头静默了下来,过了差不多有一分钟,温远听见他忽然沉下来的声音,“温远,你后悔吗?”
温远意外地有些想笑,“你怎么也会问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温祁没说什么,很干脆地挂断了电话。温远却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这样跟温祁针锋相对,她知道他从来都不是有意地讽刺嘲笑她,只是有点孩子气,有气没处撒,却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才会这个样子。谈不上谁占上风,两败俱伤到还差不多。
想到这一点,她忍不住苦笑了下。
温行之是临近傍晚的时候才回来的。推门而入的时候温远正在厨房腌小菜,没有听见声音,猛地在厨房看见他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她看着他手中提的某私房菜馆的外送食品袋:“你怎么带东西回来了?我煮了粥的。”
还是他回B市前一个星期家政阿姨为他预备下的口粮,温远虽没食欲,但还是打起精神来准备晚饭。
温行之瞧了她一眼,越过她看了下小珍珠锅里煮的粥,卖相还倒不错。又看了眼她正在调的小菜,难度系数虽是不高,不过味道却还很合他的口。
“什么时候学的做饭?”他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