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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电话(2)


  在经过那块大石头时,我们突然失去了游泳的能力。

  我顾不得前方的岳成怎么样了,因为连我自己都在踩不到底的水中拼命挣扎,手脚胡乱挥舞,随着紧张失措,溪水不断地从口鼻侵入,雅熏的惊叫声从岸上传来,从越来越遥远的岸上。

  除了溪水,我的手脚什么东西都碰触不到,四肢越动越是僵硬,原本清凉舒服的溪水变得冷冽,透着绝望的冰寒。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

  令我意外的是,此时我的脑海并没有浮现所谓死前一生回忆的跑马灯,取而代之的是一则则报纸与电视新闻的报道——大学生暑假溪边戏水溺毙的新闻。

  我很害怕,非常害怕,但无能为力。

  在如此危急的时刻,我脑中浅薄的医学知识开始帮我自己倒数,我知道,再过几秒,一切都结束了。

  我,宋英凯,二十一岁的人生就这么戛然而止。

  也许不用再几秒,当我这次挥手,如果再摸不到任何东西,就什么都结束了。

  然后——我摸到了石头的边边。

  微微的坚硬触感,虽然只是削过,但我知道自己还有希望。

  人体的潜能真的不能小觑,从生理上我应该已经没有多余的能量去支持,但刚刚手削到石头的触感,却给了我猛然的力量。

  于是我拼命朝着触感的方向靠近,我知道石头离我不远。

  也许再一下下,我就可以碰到它了。

  ——突然一股力量猛烈地牵制住我,甚至把我往后拉了一步。

  我的右脚被一只手抓住,紧紧地,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

  是岳成,我知道是他。

  我甚至知道我是他生存下去的最后希望。

  在湍急的水流中,在慌乱的水花里,在距离石头不远的距离,在两人生死只在几秒钟的瞬间。

  我知道我救不了他,依照现在的客观状况,体力几乎竭尽而被他抓住的我哪里都去不了。

  会一起死。

  要不。

  只能活我一个。

  这时雅熏的声音极度不适当地传来,在我必须要抉择的此刻。

  “岳成!”

  哽咽而惊恐的一声,即便事隔多年后我依然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听,但当下就真的清清楚楚地传进我耳内。

  我踹开了他。

  踹开了岳成,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永远的,好朋友。

  我很清楚,虽然在物理意义上的动作我只是踹了他,但根本上实实在在地,我选择杀了他。

  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心里痛苦难受到即便我终于摸上了石块,却丝毫没有从鬼门关得救的喜悦。

  我只是趴在石块上,大力地喘着气,声嘶力竭地哀嚎与嘶吼。

  他死了。

  我看着担架上僵硬的岳成,我知道他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雅熏在哭泣,彻底崩溃地号啕大哭。

  我全身湿漉漉的,像淋着她的眼泪。

  原来我们三个人的故事,从来都不是我们所猜测的,竟是走向一个完全的意外。

  我从回忆中苏醒,许久未曾拜访的回忆,归来时我依旧满脸泪痕。

  我一直是个相当理性的人,如果不是这通电话,我想自己可以永远不再唤起这段记忆。

  理性而无情啊。

  但一旦唤起了,负面的情绪就排山倒海而来,我将休息室的房门锁上,埋在外套中静静地崩溃。

  我顺着这通震惊的电话胡思乱想,我想起了很久之前,在我们小时候,曾经打过一通电话,传说能与阴间通话的号码,而当时也确实得到了不知名彼端的响应。

  如果那是阴间,我渴望与它对话。

  毕竟那个夏天结束得太过突然而惊吓,我有许多话还来不及对岳成说。

  我不知道何时已经拿出手机,拨出了十二个零,传说能够通到阴间的号码。

  手机通了。

  我的心并没有悬太久,因为对方很快就接起电话。

  “喂?”我的声音有着难以平复的哽咽。

  “我等你很久了。”

  我皱眉。

  因为手机听筒传来的竟然是我自己的声音。

  也许略加低沉,也略微冷静和理性。

  但那就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你很疑惑,但这通电话的时间有限,原谅我长话短说。”另一头的我平稳地说着,像是在描述一件计划中的事,“我就是你——正确地说,我是十年后的你。”

  如他所说的时间有限,这通电话似乎因为信号不良的关系出现了噪声,我也不插话,静静地听着他说。

  “首先,我知道你想联络岳成,拨打十二个零并没有错,但必须要在午夜十二点整拨出,才能联络上他。”另一头的我说明着,声音已经开始有些不清楚。

  “再来……喂?喂?……”他才开始说,我们却都已感受到这通电话即将结束。

  “记住,珍惜你所爱的人,而……”他匆忙地说着,像是有什么一定要告诉我的话。

  “……你过去以及现在所设想的那些,已经是未来最好的结局了。”

  来不及道别,这是我听到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十年后的自己迫切要让我知道的事,我清楚地收下了。

  看着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距离午夜十二点整还有两个小时左右。

  我穿上外套,走近平常休息的床,从床下角落拿出一包藏放已久的香烟与一只打火机,我原本以为不会再拿出它们了。

  我走过深夜宁静的病房走廊,独自走上医院的顶楼天台。

  夏夜天台,风淡淡地吹。

  我看着底下尚未歇息的城市光影,像是一条条金黄色的川流,这般景色我有好久未曾见过了。

  我抽出一支香烟,这种有害身体的东西我并不担心它的保存期限,我看着它,想起了他。

  那是高中准备联考的那段日子,我和岳成相约回国中母校打篮球,浑身是汗的我们坐在观众台,享受着考生难得的忙里偷闲。

  是我从包包拿出了香烟,那时我刚抽几个月,联考的压力大到让我喘不过气,仿佛只有在烟雾里我才能呼吸。

  是他一巴掌拍掉我的香烟。

  我原本以为,自己抽烟的举动会让一向喜欢尝鲜的岳成觉得很酷,会让自己得到比岳成更加成熟的优越感,但我显然错了。

  “你不是想当医生吗?抽什么烟啊!”他表情认真地说。

  那一刻我更加确认,他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之后我就算压力再大,顶多就是买包烟,放着、看着,想起岳成对我说的这句话,然后不去抽它。

  直到在溪边出事的那晚,我独自在深夜的户外,蹲在地上不断啜泣,然后不断抽着烟,像蜷缩在悲伤的烟雾里似的。

  现在,我在医院的顶楼,等待午夜十二点的到来,我用颤抖的双手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扬起,我进入一种独特的氛围。

  然后双手慢慢地停止颤抖,仿佛从体内开始暖和起来。

  我抽得很慢,慢到一支一支、一分一秒地接近十二点。

  黑暗的烟雾中我在沉思,待会儿应该跟他说些什么。

  终于我熄掉烟,十二点到了。

  我拨出十二个零,传说通到阴间的号码。

  电话通了。

  我的心赤裸得没有一丝遮蔽。

  “喂?”

  但当听到他接起电话的第一声,我的泪水就无法自抑地溃堤,整个人湿漉漉的,就像那天爬上石头、狼狈不堪的自己。

  3.李雅熏,二○一三

  最近公司接了一件大工程,所有人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好不容易处理完课长交代的事,抬头一看墙上的时钟,竟然已经超过半夜十二点了。

  辛苦了,别太累。Allen

  我看着办公桌上的手调饮料,塑料瓶身因为冰融而冒出水滴,上头贴了张小纸条,是Allen下班前买来送我的。

  公司同事都知道Allen对我有意思,但也都困惑为什么年过三十的我,对于在公司表现杰出、主管都称赞是明日之星的Allen始终冷冷淡淡。

  冷淡到饮料我并没有带走,甚至当我踏出公司,见到深夜在外守候的Allen,也一点都没有欣喜惊讶的神情。

  “下班了?我刚好出来买点东西,要不要顺便送你回家?”他比着停在路旁的亮白进口车,谎说得很烂。

  “不用了,谢谢!”我微笑婉拒,“还有捷运,我搭捷运就可以了。”

  我没有再多作停留,因为我也不忍心看见他尴尬而失望的神情。

  ——不是你不好,只是我早已经心有所属了。

  回到家中,客厅只亮着一盏小黄灯。

  岳成坐在昏暗里的沙发上,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回来了?”

  “嗯嗯,你怎么还没睡,在等我下班喔?”我边脱掉高跟鞋,边充满笑意地看着他。

  “对啊。”他勉强地笑了笑,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怎么了吗?”我坐到他身旁,让他用厚实的手臂搂着我,像搂着一只小猫,而这只小猫已经有点累了。

  “我刚刚接到英凯的电话。”

  在他怀里的我身体震动了一下,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他则用手掌轻轻安抚着我的肩膀。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他说着,思绪像放空到很远的地方。

  然后我们沉默了。

  那通电话是这十年来,他们第一次说话。

  我知道他有很多情绪要去处理、平复,所以我保持沉默。

  他懂我的体贴,手掌依旧轻抚我的肩头。

  “你明天会去医院看他吧?”过了许久,他突然问道。

  “会,我下班后会过去。”

  “我跟你一起去好吗?”他像是考虑了许久,“我想跟他见个面。”

  “不好。”我摇头,直截了当地拒绝他,“你知道的,他现在这样很好,你没有必要再去惊扰他的生活。”

  “我知道,但是真的要这样让他一直误会我死掉……”他想辩解,却又被我打断。

  “岳,我懂你。”我温柔地趴伏在他一片宁静的胸膛,“但是刚刚那通电话,就是你们之间最好的收尾。”

  他看着我,想了想,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多了,就不好了。”

  我看着他,他的表情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曾经跟他说过,我喜欢夜晚不喜欢白天。

  但我却从未跟他说过,那是因为白天时,我总是看不清楚他的脸庞,模模糊糊的,仿佛他不是那么真实存在似的。

  翌日晚间九点多,我下班后便搭捷运到医院找英凯。

  这已经是一种习惯,我每个月总是会去找他个一到两次。

  那是独立的院区,当我进去之后,我远远地就在病人当中看见披着白袍的他。

  等候他看诊的病人总是长长地排着队,他坐着一副木桌木椅,耐心地询问病人的病情状况。

  如果不是他白袍内穿的那套绣有编码的病服,看着一贯梳理整齐、言谈夹带专业医术口吻的他,你还会真的以为他就是医生。

  “你来了啊?等一下喔,今天病人有点多。”他带着歉意地对我微笑。

  “好,你慢慢来。”我还以微笑,径自找了张椅子坐在一旁。

  而他正在看诊的这位病人我也认识,前阵子我来医院时还常跳奇怪的舞蹈给我看,只见他现在正对着英凯振振有词,坚称自己刚刚吞下了好几颗钻石,肠胃因此有些不适。

  “好,庄先生,你说你吞了四颗钻石是吗?”英凯问着。

  “不是四颗,是五颗!五颗!”庄先生激动地比着“五”澄清。

  这里是医院附设的精神病院区,英凯被转介到这里治疗已经好几年了,主治医师说他的病情相当稳定,甚至像他现在这样每天医生病人的角色扮演方式,也有助于其他病人的病情恢复。

  十点多,当所有病人都回房就寝后,护理长特别允许我与英凯有独处的时间。

  “你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他看着我,“要不要我请护士帮你预约门诊,到我这里做个检查?”

  “喔,不用啦。”我摸着自己略微消瘦的脸庞,“可能是最近上班太累了。”

  “嗯,那你要多保重。”英凯说,“我们到楼上透透气好吗?”他的眼神透露出他想跟我说些心事。

  于是我们走上了顶楼,夏夜天台,有风轻轻吹过。

  “介意吗?”他拿出一包香烟——其实只是一包包装破旧、草莓口味的香烟糖果。

  我摇摇头表示不会,于是他拿出一根糖果,用打火机看似点燃了它。

  “昨天半夜,我打电话给岳成。”他边抽着“烟”,吞吐不存在的烟雾,一边说着,“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跟他通到电话。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曾经在公用电话亭——”

  他说着,过去的回忆不断被翻搅而出,包括那通打到地狱的电话、那个夏天的溪边等等,他说着,我听着,双双都让泪水爬满了脸庞。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当他抽完最后一根“烟”时,夜已深了。

  我们互相道别,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也能一起向过去道别。

  坐在回家的捷运上,窗户映出我的脸显得瘦而苍白,于是我拿起化妆包补妆,想要遮掩去那些不健康的表征。

  然后我的手机响了,在午夜的十二点整。

  屏幕显示的来电号码是十二个零。

  “喂?”

  是岳成,最让我牵挂的声音。

  “你要到家了吗?”他温柔地问。

  “快了,我在捷运上了。”

  “好,我等你。”

  挂上电话,我觉得心头暖乎乎的。

  因为我知道一直有个人,他会永远等着我。

  [1]本书中凡涉及金额,如无特殊说明,均以台币为计算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