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七
01、2023年5月3日
我大学的时候有过一个女朋友,我管她叫小梅。
三天前,我在一座街心公园看到了她的尸体。发现她尸体的不是我,是一群小学生,他们吓坏了。我通知了小梅的老公,他也吓坏了。整个社区都陷入了恐慌,小梅已经是这三个月里,第六个死去的警察了。
我以前也是个警察,但是8年前我辞职了,小梅是我当警察时的上司。她的结婚典礼我还去了,那天我们一班老同学都喝得很醉,丑态百出,我印象很深,但没过几天,我就又要去参加她的葬礼了。
小梅的老公今早6点来找过我,他问我案子有没有什么进展,我虽然已经不是警察了,但因为和这几起警员连环被杀案件有点关系,被找回去协助调查。
三个月里死了六个警察,六人死去时,都被装扮成童话故事灰姑娘中的人物。这很容易让人想起,15年前震惊全市的童话故事杀人案,但那起案件在当年已经告破,凶手被当场击毙。所以我在看到六起案件时只能想起一件旧事,那是一桩10年前的旧案,所有遇害警员全都有参与调查这起案件。这起案件并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案,也没有什么变态杀手在幕后暗暗得意,这起案件死的只有一个人,是个女孩儿,叫陆希,她的尸体被装扮成灰姑娘,凶手是一名律师,后来在狱中上吊自杀了。
陆希当时怀孕了,律师害怕女孩儿破坏他的家庭,败坏他的名誉杀了人。这起案件当时我也经手了,虽然疑点非常多,但是律师很快认罪,程序跟进,律师自杀,最后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小梅的尸体被发现的那天,我一夜没睡,我去警局的资料室翻看资料,后来实在看不动了,就去外面抽烟,那天晚上我变得胆子特别小,一点风吹草动就出一身冷汗。
我想,我会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我把这句话告诉了坐在我对面的安警官,他是负责调查本次案件的长官,他听到后对我说:“我们又有一个同僚失踪了。”
我心里一咯噔,问他:“谁?”
“以前给陆希验尸的法医。”
我并没有因为逃过一劫而松一口气,我还是觉得,我会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安警官忽然递给我一张纸,纸上是一篇日记,内容如下:
2013年9月30日。
陆希的黑色丝袜破了个洞,早上上数学课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抠那个洞。中午我们在自行车库边等炒面外卖的时候,她把丝袜脱掉了。夏天已经过去了,陆希的两条长腿暴露在了凉凉的风里,她的校服裙子剪得很短,里面不得不穿上安全裤,但问题是她的安全裤也很短,根本和内裤没两样。她很在意这些,胸部的丰满程度啦,裙子的长短问题啦,受男生欢迎的程度啦。
她在意的这些问题让班主任也很在意,但是陆希的父母不在乎,无论被老师叫去学校多少次,他们都不在乎,他们认为自己的女儿正处于人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一个自己选择并且自己承受后果的阶段。他们甚至给她出了两次堕胎的钱,那两次我也去了,陆希从手术室出来后,打发我去给她买她爱吃的水果,我提着水果回去时,发现病房里的陆希和她的父母正拥抱在一起,俨然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陆希的父母会满足她的任何要求,任何。
傍晚放学后我送陆希去了校门口,我是住宿生,她是走读生。她扯着书包上挂下来的一条绳子和我说话,说话时眼神却不在看我,到处乱飘。
陆希说:“你明天早上要吃什么,我给你带。”
我说:“肉包子还有豆浆。”
学校食堂的肉包子肉太少了,一口咬下去都是面皮。
陆希的眼神停留在了篮球场上,我跟着看了过去,那里有高年级的男生在打篮球。
陆希问我:“你觉得程峰怎么样?”
我愣了下,在球场上找到了穿着篮球背心的程峰,他看上去怪冷的。
“你要和他好上了,他那个律师爸爸估计得气死。”
陆希笑了,她笑起来有两个梨窝,甜甜的。她说:“喏,我就随便问问。”
她看起来是个唯唯诺诺的女孩子,身高不高,对谁都笑笑的,别人问她什么,要她什么,她都说好。我觉得她该自爱些,她觉得她已经足够爱她自己了。
我和陆希在校门口分别后,我去食堂吃了晚饭,陆希不在的时候我通常都是一个人,我不喜欢其他人,他们也不喜欢我,我们互不强求,井水不犯河水。
吃完晚饭我去了图书馆,从图书馆出来我就回了教室上晚自习,晚自习结束,这篇流水账也接近尾声,已经是10点半了,我去洗个澡就该睡觉了。
晚安,并祝我明天有好运。
我看完后问安警官:“这是?”
“之前我们在发现小梅尸体的时候,不是还发现了那个人吗?我们对那个人进行了记忆调试,初有成效,这是那个人以前写的日记,我们直接提取了出来。”
安警官所说的记忆调试,是近来某种能够在人与人之间,进行意识沟通的科研产品的附属产品,面向失忆患者市场,以图片和影像的方式呈现出他们的深层记忆,以帮助他们找回记忆。
之前,警局内部其实已经有通过探寻失忆嫌疑人的深层意识,挖掘出案件真相的成功案例,但是这次在案发现场发现的可疑人,所面临的状况要更为复杂,针对性的记忆调试进行了两天才初见成效。我问道:“所以,我们真的能通过进入那个人的意识,找到真相吗?”
“记忆调试成果显著,如果秦先生愿意配合的话,我想成功的几率很高。”
我想也没想就回答了他:“我愿意配合。”
“好的,那首先我们要提取您关于10年前案件的相关记忆。”
我答应了他,跟着他走到了一间黑色的房间,那里有许多人在等着我,他们给我的脑袋戴上了一个样子有点可笑的头盔,还给我打了一支镇静剂。
我闭上了眼睛,眼前忽然闪过一个日期:2013年10月7日。
02、2013年10月7日
秦宣本来赋闲在家,下午4点半时他接到了梅若琴的电话。梅若琴是他的大学同学兼上司,很多秦宣大学时的同学现在的职位都比他高,所以每次同学聚会,无论是谁组织的都爱叫上秦宣。
秦宣并不排斥被人暗暗当作虚荣比较的对象,他乐于吃饭不用自己掏钱,顺别人的烟,顺别人的打火机,搭别人的顺风车。可梅若琴不乐意他这样,他们大学时谈过两年恋爱,后来秦宣学着电视电影里那些洋人,跑去印度半年寻找自我,回来后也不找份正经工作,整天提着他爷爷的鸟笼一大清早就去公园遛鸟,遛完鸟回去就和他奶奶打牌,吃了午饭又跑公园去和退休老干部下象棋,晚上就在家里搭牌局。他吃喝倒不愁,一天光是打牌下棋就能有个百来块收入,他一不爱时尚,二不赶时髦,手机用他爸用剩下的,衣服穿他哥穿旧的,日子就这么凑合着过。
梅若琴凑合不了,就和他分了,分手是她提的,提完她就哭了起来,弄得秦宣手忙脚乱,不住说:“祝你幸福,你会幸福的!”
梅若琴哭完就去揪秦宣的耳朵,说:“你不能再这么混了,你去我们那里上班。”
秦宣去梅若琴那里上班还经历了番波折,他本人不情不愿的,干什么都拖拖拉拉,都是梅若琴和他大学里的几个老师帮忙给他弄好了简历,写好了推荐信,几乎是推着把他推进了重案组。秦宣的爸爸、大哥都是重案组出身,一个5年前殉职,一个去年过世,他一进重案组就看到好多熟面孔,许多都是常来他家走动的前辈,秦宣见了他们,什么活儿都还没干,就丢盔卸甲,跑了。又是梅若琴把他劝了回去,秦宣现在看到她,觉得看到的不是前女友,而是他妈。他妈走得更早,生下他两年,因为产后抑郁症自杀死的。
总之,秦宣接到梅若琴的电话后,不情不愿地去了案发现场。
案发现场在市内最大的游乐场,下午4点,有人在游乐场的摩天轮里发现了尸体。据梅若琴说游乐场因为经营不善,年初就已经关闭了,发现尸体的是例行巡逻的管理员。这案子本来是重案一组的案子,因为一组人手不够,就找了其他组的人帮忙。
秦宣到了现场,站在摩天轮下仰头看了看,深吸一口气,拿着证件进了警戒线里头。他一眼看到梅若琴,她正猫着身子站在一架摩天轮的舱室里。舱室很小,看上去最多只能容得下四个人,一直有人在进进出出,只有梅若琴一动不动,保持着那个站姿,眉眼不舒服地挤在一起,长发用根竹筷子盘在脑袋后面,秦宣猜测她是在家吃面条的时候被临时叫了过来。
秦宣还在琢磨,梅若琴吃的会是大排面还是虾仁面的时候,梅若琴从舱室里跑出来,朝秦宣用力挥手,大喊:“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她手上的塑料手套沾到了点血,秦宣打了个冷战,点点头,畏畏缩缩地走了过去。他怕冷,冷风一吹他就直打哆嗦。
“你怎么来这么慢?再晚点儿来尸体就变干尸了!还是你早习惯看干尸了?”梅若琴逮着秦宣就是一顿数落,秦宣皱起眉,钻进舱室里说:“我去的是印度,又不是埃及。”
梅若琴翻了个白眼,指指舱室里的尸体,对秦宣说:“哦,心灵旅人你赶紧看看。”
秦宣懒得和她抬杠,戴上手套凑近了去看坐在摩天轮座位上的尸体。
这是一具女尸,年纪看上去很轻,身上穿一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染成金黄,还盘了个发髻,脖子上绑着条青色的丝带,手上戴着冰蓝色的手套,双手做环抱状放在腿上,手掌里托着一双水晶鞋,神色沉静,面容苍白,两颊鲜红。
“一氧化碳中毒?”秦宣回头看梅若琴,问道。
“还要等待进一步尸检。”梅若琴说道,她让秦宣摸一摸尸体的身体,秦宣摸了下,触感冰凉,冷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怎么这么冷?”
梅若琴耸耸肩,秦宣伸手碰了碰女尸的头发,稍微解开了些她脖子上的缎带,那下面的肌肤也是雪白雪白的。
“扮的是灰姑娘吧?又是童话杀人,那个凶手不是已经死了吗?”秦宣一屁股坐到了尸体对面的位置,梅若琴一把把他拉起来,教训起他来:“你就不能站一会儿?要是坐到了什么线索怎么办?”
秦宣挠挠头发,在舱室里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忙了好一阵子跳到了外面说:“我敢保证,要是真有什么线索,那就只能用显微镜来找了,人眼什么都看不到。”
“这才最奇怪。”梅若琴跟着出来,“这么干净的现场你见过?”
“这肯定不是第一案发现场,监控和发现尸体的人都问过了吧?”
梅若琴拉着秦宣在摩天轮下打转,说是要寻找线索,顺便把目前的进展和他说了说:“监控找过了,发现了个可疑的男子,在入园时和商店附近,都拍到了他半抱着个金发蓝裙的女孩儿,还拍到了他的汽车尾号,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女孩儿的照片发回局里排查失踪人口了。”
“那我们现在在这里找什么?”秦宣又犯懒了。
梅若琴说:“你说找什么?这是那个男搬运尸体的路线!找线索!”
梅若琴一凶,秦宣就没辙了,耷拉下脑袋,只好跟在梅若琴屁股后头,走了十来遍从游乐场门口,经过商店,旋转木马,过山车,再到摩天轮的路线。耗了五个多小时,两人一无所获,从游乐场出去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秦宣坐在梅若琴车上问她:“有个问题,不知道梅副队长愿不愿意解答一下。”
“你说。”
“从入口到摩天轮那条不是最近的路,那个男的为什么要这么走?”
“这个问题等抓到了他问他去!”梅若琴大翻白眼,“我怎么知道,一个把尸体打扮成灰姑娘的人,在想什么?”
秦宣无言以对,梅若琴和他回了公安局。一到局里就有好消息,一组的同事通过追查可疑男子开的车辆,在一间旅馆找到了他,他姓程,是名律师,现在正在审讯室里被问讯呢。秦宣听到后,打了个趣:“这可算得上是破案最快的变态杀人案了吧?”
“破什么破,凶手还不一定是他。”梅若琴接过别人递来的一张传真,没好气地说。
根据传真上的内容,女尸的身份也已经得到确认,是达成附中读高二的女学生陆希,三天前父母来报的失踪,已经派人通知了她的父母。秦宣溜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打开了电脑,梅若琴不让他闲着,让他立即去程律师家里一趟,调查下程律师和陆希的关系。秦宣只好去了。
他到程律师家时他家里人已经睡下,敲了半天门才有个穿睡衣的中年妇女来开门,两人隔着铁栅栏互相看,秦宣赶紧表明身份,他道:“这位太太你好,我是公安局重案三组的,您是程律师的家人吗?”
中年妇女警觉地说:“是,他是我老公,怎么了?你们找他?他已经一个星期没回家了。”
“是这样的,我们发现程律师可能和一起凶杀案有关,不知道您对陆希这个名字有没有什么印象?”秦宣正说到这儿,玄关处走来一个穿运动汗衫的年轻男孩儿,他揉着眼睛看秦宣,问道:“妈,怎么了?”
程太太回头看他,让他赶紧回屋睡觉:“这里没你的事,你明天不用上学啊?快睡觉去。”
秦宣笑笑和男孩儿点了下头,男孩儿却没走,固执地站在走廊上,程太太见状,叹了口气,把秦宣请进了屋,请他去沙发上坐,去厨房给他泡茶。那个男孩儿将秦宣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小声问他:“你干什么的?”
秦宣说:“警察。”
男孩儿眨眨眼,忙问:“你找到我爸了?”
秦宣挠了挠鼻尖:“算是吧,你爸一个星期没回家了?”
“是,你说他这把年纪了还玩儿什么离家出走……”男孩儿打了个哈欠,瞥着秦宣问,“我爸没怎么样吧?我看书上说他可能是到了中年低谷期。”
秦宣道:“他没什么事,对了,你在达成上学吗?”
“在啊,怎么了?”
“认不认识一个叫陆希的?”
听到陆希的名字,男孩儿眼神一变,立马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