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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风信子吹散的记忆(4)


  乐铖白似乎想起身冲一杯咖啡,转椅随意地滑到了落地窗前,又堪堪停住。太空旷,冰凉的大玻璃幕似乎将一切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远处蔚蓝的海湾,仿佛覆着一层快要发烫的薄金色,散发出浓郁灿烂的午后阳光的味道。跨海大桥上车行如蚁,像一条懒洋洋的传送带。

  微微侧过脸,他甚至不用去看,却察觉到身后的钟远山所站的那一片无时不刻的冰冷中。

  “不过——”对方终于说下去,“那天刷的工作证里,没有一个工作人员姓许。”

  乐铖白似乎早已经知道了这个情况,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我自作主张,查了那个姓丁的嫌疑员工的资料。这位丁小姐本身倒没什么,只是她的交友情况很复杂。”钟远山把资料夹在一份合同中,一起递了过去。

  乐铖白潦草地翻了几下,所见全是丁小冰的照片,没什么兴趣地合上。钟远山不好再出声,只能说:“乐总,那我先出去了。”

  乐铖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等等。”

  “还有什么事?”

  “把这个给秦峥。”他的椅子又滑到桌边,随手从案上拿起一份东西。

  秦峥是法务部的一把手,新近海归上任,平常和钟远山向来各管一边。因为乐铖白待他十分客气,还曾传出两人是校友的这层关系。

  钟远山下意识地翻了几页手中的材料,不由微微吃惊:“乐总,咱们要起诉海胜?”

  “是私人的诉讼,所以不走公司的程序,你私下递给秦峥。”

  钟远山的目光掠过“丁小冰”那三个字时,略略地停了一停,再看下去大约是擅上私人游艇,涉及了财产的安全隐患。被起诉的靶子是丁小冰,同时包带了海胜,作为负责方的郁乐湾管理中心也未能幸免。这法子到底太毒,令人不禁怀疑他简直在故意跟人过不去。绕是钟远山这样一向没同情心的人,也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乐总,那张工作证上的照片,和那天的许小姐,并不是同一个人。”

  乐铖白听了这话,倒是抬起眼皮,淡淡瞥他一眼。这一瞥让钟远山打了退堂鼓。

  材料交到秦峥手上时,秦峥也吃了一惊:“乐总要打官司?”

  “是私人的诉讼。”

  秦峥仍觉不可思议:“对方的经济情况并不理想,就算打赢了,恐怕也支付不了大额的赔偿。”顿了顿,“何况,一个大老板,去为难女职员,这有点欺负人了。”

  钟远山虽然心里也是这想法,却说:“秦副,这事儿别多打听。”

  想来乐铖白睚眦必报的刻薄性子,人人都已听闻过。秦峥终于闭了嘴:“那好,我立刻去办。”

  许合子对即将撒来的铺天大网并不知情。派对回去的隔天,贺宵就发来了短信。

  “让我请你吃一顿饭吧。”

  许合子回他:“不,还有工作呢。”

  贺宵那头似乎停了一阵,才一字字地回她:“你抬头看看。”

  许合子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康复室门口竟然站着高高大大的贺宵。

  门太低,是南方平房的老样式。他几乎弯着头才能进来,原本狭窄的空间,此时几乎可以用逼仄来形容。贺宵随手拾起空调,按低了几个温度,才大咧咧地坐在了按摩床上,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嘿,傻了?”

  “你怎么来了这里?”

  贺宵扬了扬手机:“我用了定位请求。”

  许合子叹了口气,无力:“我正在工作呢,贺宵。”

  “我知道。”他竟然一本正经地甩出那张康复所的登记表,“你看,这是什么?”

  许合子仔细看去,是贺宵洋洋洒洒的大字。

  “怎么样?”他笑眯眯地看着她。

  许合子皱眉:“你什么时候改叫了王平?”

  “就兴你用化名啊?”他笑。

  许合子还待往下看去,他索性一手捂住,得意洋洋:“不用看了,接下去的陈林、张力、吴华都是我。”他在表格上预约的时间,一直到了九点半,康复所关门的最后一刻。

  也许是许合子瞠目结舌的表情取悦了自己,贺宵竟不觉微笑:“我把你的时间都买下了。现在,能请你吃一顿饭吗?”

  “可以。”她随口答。

  她答应得太快,以至于他微微一怔:“你不介意?”

  “不是把我的时间都买下了吗?”她那么靠坐在午后的阳光中,笑着抬眼正对上他的视线。

  贺宵也笑:“许合子,我拿你没办法了。”

  她问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装残病人士?”

  “残病人士能得到你更多的爱吗?”

  “趴在床上让我练练手再告诉你。”

  他果真好奇起来:“你的工作是给人按摩?”

  “用按摩的方法做康复治疗。”她补充。

  贺宵主动脱掉了上衣,像只大型树懒趴在床上,冲她叫唤着:“试试,试试。”

  许合子还在踌躇:“你确定?”

  贺宵神色满不在乎:“说个不字就不是男人……”忽然间啊地大叫一声,整个人像小孩儿掉落在蹦蹦床上般陷了进去。许合子及时跪坐在他的腰上,把准穴位,力道又快又猛。没等贺宵反应过来,只觉得背上火辣。

  他刚想喊停,她却俯身贴了上来,用力地推拿着他的双肩。离得近,他甚至能闻见她浓密的乌发上浅淡的茶香。许合子只做了一会儿推拿,额上便渗出了大颗的汗珠。贺宵扭过头,脸蹭着洗得干净的康复床单,余光恰瞥见她细瘦的手腕,心中不由微微出神,想,这样廋的女孩子怎么能做下这样辛苦的体力活呢。

  许合子终于停了下来,正在喘息的瞬间,不妨底下的男人忽然间翻过身。她下意识地要往床侧跌去,却被他的大臂捞住。两人的位置微妙地颠反。贺宵赤裸着上身,一手撑起,将她困在了身下。许合子眼中闪过一丝尴尬,正要躲开。他却玩心大起,忽而想要逗弄她一番,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眼神无比轻佻:“小姐,做我女朋友吧。”

  “流氓!”

  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传来一声猛喝。下一秒,贺宵眼前一黑,剧烈的疼痛夹着晕眩击中了他。

  许合子被人很快地拉起。贺宵则“咚”一声,随着她的动作滚到了地上。从天而降的侠女丁小冰,走上前几步,踢了踢流氓贺先生的脑袋,无比嫌弃地说:“这么不禁打?”

  许合子一直处于一片空白的大脑,到了这时才回过神,连忙拉住了还想继续踹贺宵的丁小冰。丁小冰意犹未尽:“你拉着我做什么?”

  “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丁小冰大惊,“你什么时候和这流氓做了朋友!”

  “不,不,他刚才是开玩笑。”许合子替他辩解,“他是贺宵。我和你提过的贺宵。”

  丁小冰前一刻还冒着怒火的眼珠子,蓦地呆滞了一下,紧接着抓住她的手,几乎要从原地跳了起来:“啊!我记起来了!就是那个送了一大堆名包到海胜的贺宵!”

  “是他。”许合子长吁一口气。

  丁小冰这才想起什么,连忙蹲下身察看着被自己用一个康复棒砸晕的贺宵。对方长得真是好看,星目朗眉,微勾的下巴,帅气无比,除了脸上那几个被自己用脚碾上的鞋印子。她这会儿知道砸错人,急得快哭了:“许合子,你怎么不早说啊!”

  “我都没看见你进来。”许合子扶额叹气。

  “我……我就是来找你的……谁知道一进门就看见那幕。这有脑子的都会以为这家伙想非礼你吧!”丁小冰越看越心惊,“这姓贺的,看着挺有钱的。他他他……他不会要追究我吧?”

  她正结巴着,许合子已经在地上艰难地扶起贺宵,察看着他的伤势。

  丁小冰这一棒砸下,是下了狠力,好在没出血。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快,这里有紧急的救护设施,去把沈伦找来。”

  沈伦来时,许合子正轻轻拍着贺宵的脸。

  “怎么了?”

  “不小心被砸晕了。”

  “用什么东西砸的?”对方问,一边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

  “康复棒。”

  “康复棒?”沈伦微微吃惊。

  丁小冰急忙辩解,声音越来越小:“我就是……拿着顺手……”

  沈伦听着她可怜巴巴的声音,不知怎么,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他眼中看不见,也不愿立刻判断,只是慢慢询问着许合子,沉吟片刻:“没有大碍。”

  “不用送医院?”

  “等他醒了后,如果有不适的症状,可以再去检查。”沈伦顿了顿,“我去给你们拿毛巾。”

  丁小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离开:“沈伦都说没事,一定是没事了。”

  “你知道他以前不是平常人,拿部队的标准要求人,流血都算轻的。”许合子正说着,怀里的贺宵忽然动了动。渐渐地,那双并非纯黑的眸子睁开。

  混血儿!丁小冰无声地张大了嘴巴,瞪着他。

  “咝……你……”贺宵吃疼地吸了吸气,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瞪回丁小冰,“就是你砸的我吧。”

  “怎么会!”丁小冰像弹簧似地一下跳出他三步远,紧接着打起哈哈,“哈哈,贺先生,你刚醒来,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丁小冰正“哈哈”着,贺宵打断她:“你是谁?”

  “她是丁小冰。”许合子及时打住两人的剑拔弩张,“丁小冰——我和你说过的,贺宵。”

  “这贺宵,长得也太帅了!”直到贺宵开着车送她们回了家,丁小冰憋了一路的话才终于吐了个痛快。

  许合子笑她:“刚刚是谁用康复棒砸得他晕过去?”

  “这不是误会吗?”丁小冰撇嘴。

  许合子纠正她:“你可一直管这叫行侠仗义。”

  “不过这贺宵是混血儿吗?”丁小冰言顾其他,“他那双眼睛,竟然不是黑色,仔细一看,像磨光的宝石。”

  “他是做什么的,男模吗?”

  这边丁小冰还在不断念叨着。许合子早已停在了小区口的路边摊前。暖黄的旧灯泡下,是一辆路过偶停的蓝皮大卡车。新鲜的荔枝成捆地扎着,还沾着水珠。黄澄澄的芒果和大串的葡萄堆叠得小山般高。卡车边蹲着一个男人,见她挑得认真,忍不住说:“大姑娘,都是从乡下刚运来的,新鲜得很呢。”

  许合子抬起眼,笑了一笑:“哦。”

  “真的,不骗你,你吃一个吧。”男人丢下烟头,随手用刀剖开一片芒果。

  “真的,不骗你,你吃一个吧。”恍惚中,是几乎泛黄的记忆,久得仿佛沉入岁月长河中的流沙,那人微微翘起的唇角,少年的面容姣好如画中。他笑起来真是好看,乌黑的眸子,像最纯正剔透的宝石,眼皮微抬,眉宇飞扬,偏露出了一颗小虎牙,显得略有些稚气。他朝她笑时,她总会忍不住发呆,大概是从没见过好看得这般理直气壮的人。直到被他用手中的芒果砸中,她才回过神。那是很久前的夏天了,海道口的乡下房子,小径两旁种着许多芒果树。因是七月初,芒果将熟未熟的季节,从树叶中探出一个个脑袋,硕大可爱,透着青绿。夕风吹来,满树摇曳着,连空气里都是青涩的香气。那时她每天都要从小径上经过,总怕被掉下的芒果砸中脑袋。很快地就有附近的当地人来采摘,三两地骑着自行车,车后放着长竹竿。竹竿上有削尖的小刀,踩在车座上稍稍用力,芒果就掉进了网兜里。

  有一个傍晚,少年的乐铖白骑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载她去采芒果。她站在车座后挑竹竿时,双手都是抖着的,唯恐从车上掉下去。最后他终于看不下去,抢过竹竿,三下两下地兜了一网。

  黄昏的风,从海道口吹来,有浅浅的清凉。她的长发全被风吹得扬起,遮住了视线,抬起手去撩开。满耳边全是芒果砸中网兜的噼啵声。

  岁月忽然变得这般安静,静得仿佛有一万年那样长远,只要闭上眼,就会停滞于此刻。

  他在车上摘得满头大汗,她只觉得双手都快捧不住网兜了,才说:“够了,够了!”

  最后一个芒果掉落时,乐铖白顺手握在了掌心,剥开皮,随便尝了一口。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终于,他慢慢地睁开眼。

  “怎么样?”

  “真甜。”乐铖白分明口不应心,递过给她:“试试。”

  傻子也知道有陷阱,她僵持。

  于是他又说:“真的,不骗你,吃一个吧。”

  她终于迟疑地咬了一口,酸涩得几乎把芒果扔得老远。少年的乐铖白哈哈大笑着,笑容得意又飞扬,几乎笑得肚子都疼了:“哎哟,许合子,你怎么这么傻啊。”

  大约是报应,他正笑得起劲,一个芒果忽然从树上掉落,“咚”一声砸在了他的身上。这次,忍不住笑出声的变成了她。她一笑,细细的眉毛,变成了两道弯弯的弧。

  仿佛这开心,就这样轻易地被留住了。

  仿佛夕风中的她和他,永远也不会长大。

  岁月的齿轮,转得缓慢,日迟一日,老钝得像上了锈的铁具,沉笨又安稳。

  戏里唱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书上写的“伤心乐事谁家院”,都成了骗人的。

  接过卡车上的老板递来的一片芒果,许合子回过神。

  “怎么样?”对方底气十足地看她。

  “真甜。”许合子笑着,“给我一个袋子吧。”

  这头丁小冰正站在不远处,嘴里嚷着:“许合子,挑大个儿的!我爱吃大个儿的!”一边接着手中的电话,“喂,王副,这么晚有什么急事打给我呀?”

  “丁小冰,你看这个成不成?”难得在一堆芒果中看见一个最大的,许合子几乎下意识地拾起,握在掌心朝她晃了晃。

  灯下丁小冰的脸色却是一片惨白。

  “丁小冰?”

  她的手里还握着手机,却没应声。许合子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放下袋子,快步走到她面前:“丁小冰。”

  “刚刚公司来电话。”丁小冰像是发了好大的怔,这会子才清醒过来,紧紧抓着许合子的胳膊,声音都快哆嗦了,“他们说……我被人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