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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津轻海峡也越不过的冬(1)


  进入六月中旬后,海城的白天日头非常大。柏油路两侧行人几乎寥寥,偶尔走过一两个年轻女人,戴着蛤蟆镜,宽大的遮阳伞几乎挡住半个身子。太阳这样毒,似乎赤裸着肌肤站在阳光底下,不消几分钟就会把人烤化了。

  许合子忘记了带伞,脸上和胳膊都被晒得红红的,因为赶得急,也许还出了汗,这样狼狈地出现在寰宇总台时,钟远山甚至微微一惊。

  这头电梯门“铮”一声,轻轻地打开。后头的人拥着他就要往里头走去。钟远山远远地再瞥去一眼,是她,没错。这个姓许的女人,正低声下气地和总台的小姐打着交道。

  他甚至能听见她的声音:“麻烦您,我想见一见钟……”

  电梯门戛然关合,一切视线都消失不见。两分钟后,钟远山中途按停了电梯层,转了另一部电梯,重新出现在大堂。

  许合子似乎并没和总台小姐谈妥,对方不失恭敬地回绝:“不好意思,我们不能够替你转入钟总秘的电话。”

  她身上还背着一只包,听见了这话,眉毛稍抬,略带失望地“哦”了一声,却仍未走。只是缓缓地走到了大堂的一个角落里,放下包静候着。

  钟远山走了过去:“许小姐,你找我?”

  许合子没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她几乎是怔了一怔,才想起,很快地站起身:“钟秘书。”

  “有什么事吗,许小姐?”钟远山打量着她的一身行头。

  许合子的声音客气又不失教养:“不好意思,这次的事,实在要麻烦你了。”

  钟远山对这个女人和乐铖白的关系,至今仍不清楚,只能受了虚惊一般地谦让:“您太客气了。”

  “这份是我朋友今早签收的法院传单。”她低下头,从包里拿出一份折得整齐的东西,再抬起眼时,几乎是微微的失措和茫然,令人心中不忍,“起诉方是乐铖白先生本人,代理人是寰宇的法务部总监。”

  “是有这样一份起诉书。”他向她确认。

  许合子看着他:“是乐先生的意思?”

  “说实话,乐先生前天才把这份材料交给我。”钟远山看着她,几乎有点不忍心说出真相,“这份诉讼是私人的,目前不在寰宇的处理范围内。因为我们的法务总监,和乐总是校友,有这层关系,所以直接由他来代理。”

  “乐先生在哪?”突兀地,她忽然问了一句。

  钟远山并没觉得意外:“您要见他?”

  “我和乐先生不久前见过一面,关于起诉书中提到的这些事,那天,他当面和我承诺过不再追究。”许合子几乎哀求地看着他。钟远山咽下一口唾沫,犹疑片刻,只说:“好吧,我帮您问问。”

  她看着钟远山的身影渐渐地走向了大堂的另一个角落,正和手机那头的人说着什么。

  寰宇的总楼设计得十分漂亮,一主三从,远远地望去,是冷色玻璃幕墙拼出的全型。线条流利,内中宽敞明亮。因为主设计师是德国人的关系,几乎没有任何矫饰。午后灼烫的阳光,晒得整个世界发白,一束束纤维分明地透过高大的透明玻璃幕,聚拢在了花石地上。仿佛变作了盛夏的傍晚才会见到的一泊湖中的光影。而钟远山就踏在那浮着金光的水波,正和对方谨小地请示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走了过来,放下手机,神色复杂地打量了她一眼。

  “怎么样?”许合子问他。

  “乐先生正在打高尔夫,这半天都没工夫。”钟远山一字一句地说着,见到她的长睫微微地垂下,手指抓住衣角,几乎是掩饰不住的失望,终于是于心不忍,口风一松,“不过,在中间有一个休息的空隙,大约二十分钟。我正要带一份合同赶过去。许小姐,你要是愿意,可以搭我的车。不过——我不保证乐先生一定愿意见你。”

  他的口气委婉,就差直说“大热天的赶去也许是一场白费功夫”。许合子却是大海中偶然抓到了一块浮木般,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的:“那么谢谢你,钟秘书。”

  钟远山这次又换了一部商务车,不是在江城送她去公交站的那辆德国辉腾,而是一辆奥迪A8.许合子猜测这是他自己的车,因为车前还悬挂着一只小小的平安铃。大约是手工做的,拙劣得几近稚气,轻轻晃动间,流苏缀子一摇一摆。底下还刻着一行小字“爸爸一路平安,美美。”美美是个小姑娘的名字,许合子随口问他:“钟先生,这是你女儿做的?”一路上崩持紧张,钟远山并不多开口说话。而许合子这一问,让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大约是因为说到孩子的关系,他的神色变得格外柔和。渐渐地,气氛越来越放松。许合子一直静静地听着,钟远山注意到她眉角的柔和,沉默片刻,才问:“许小姐,您不介意我多问一句。”

  “你问吧,钟秘书。”

  “你……是不是得罪过乐总?”

  许合子看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老实说,乐总并不缺这点钱,也犯不着为难一个小人物。”钟远山慢慢沉默,“这不是他会做的事。”

  许合子也沉默着。钟远山见她的神情安静,忍不住加了一句:“其实我看过你的资料,许小姐。”

  她抬起头,乌黑的眸子盯着他。高尔夫的俱乐部在半山,眼看近在咫尺,钟远山刹住车,却没有开门,收住笑容,看着前方:“你有过犯罪记录,曾经涉嫌大额欺诈,还进过监狱。”顿了顿,对方继续问,“我说得对吗,许小姐?”

  从他说第一个字开始,她一直低着头,摩挲着手中那只半旧的背包。垂着的眼底,掩住了许多的神情。直到这时,她才抬起眼,却并没有生气的迹象:“是。”

  “可是,我从没有故意要登上那只游艇。”她口气平淡地陈述,“就算你发现我有过不光彩的前科,游艇那件事,却从头到尾都是意外。所以,我不能容许你们这样轻易地污蔑我,伤害我的朋友,要我们作出赔偿。我并不是有意登上游艇的,也没有想过侵害乐先生的私人财产。”顿了顿,“从来都没有。”

  天气并不算好。

  好在乌首山靠着海,海风习习吹来,无边无际的绿荫使人觉出一丝惬意。山势遮阳,偶尔有阳光晒在人的脸上,仿佛打着一只金色的小光筒。

  乐铖白接完了钟远山的电话,站了会儿,眯着眼看着一望无边的绿野,仿佛正在出神。

  旁边给他撑伞的小姑娘倒是机灵:“乐总,咱们快上球车。瞧他们那组小白球都上果岭了。”

  乐铖白回头瞥去,小姑娘不过二十出头,满脸的胶原蛋白,嫩得几乎能滴出水,是真正的“肤如凝脂”,这样的年纪,就算腻缠也不会太惹男人心烦。没回过头,饶有兴趣地,他忽然问她:“念哪个大学?”

  小姑娘怔了怔。乐铖白又重复地问了一句。这次对方答得倒快:“滨大,法文系。”

  滨大是近百年的名校了,法文系的牌子也十分卖座。他甚至笑了一笑:“你们王总怎么劝动了你这高材生?”

  他笑起来十分好看,虽然敛着眉,唇角似弯非弯,却无端令人觉得亲切。小姑娘撇嘴:“高材生毕了业还不是替你们这些老总做事。”顿了顿,反问他,“乐总,您这么年轻,一定是在国外念的书吧?”

  乐铖白没答她的问题,却接住了她的前半句话:“做事总与卖肉不同。”

  这话说得真是刻薄。小姑娘的脸色几乎变了变,好容易维持住,那笑意却已十分勉强。

  乐铖白翻脸比翻书快,她是真正见识了。谁知接下去,他却漫不经心抛出一句:“待一边休息吧。”径自上了球车。

  球童没把车没开出多远,就见到迎面走来的钟远山与许合子两人。许合子站在离他十几步远处,停了一会儿。两人对视着,没有一个人先开口说话。还是钟远山打破了僵局:“乐总,这是许小姐。”

  乐铖白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让球童把车开去绿地旁停下,自己下来了,慢吞吞地走到了她面前。他这天一身雪白球衣,天蓝球帽,远远走来,整个人十分精神。又也许是年轻,竟把旁人都比下了一圈儿。慢慢地站定,停在她半步之遥的地方,乐铖白微微眯起眼,打量着她,口中问的却是钟远山:“她怎么来了?”

  许合子抢在钟远山前头开口:“是我硬上了钟秘书的车。”

  “不错啊,许合子。”他竟似毫不生气,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意淡似若无。

  “乐先生,我想和您谈一谈。”许合子的语气委婉,是真正求人的态度:“只要二十分钟就行。”

  乐铖白注视着她的眸子,那里头全写满了哀求。他向来最见不得这个,这时却仿佛跟自己赌气一般,硬下心肠,轻声一笑:“你恐怕误会什么了,许小姐。”

  “钟秘书要是答应了你什么,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他看了一眼钟远山,继续说,“至于上回的事,我已经说过了,找他去谈就成。”

  “十分钟。”她忽然打断他,“我只要十分钟就行。”

  乐铖白并不在意,转眼就要往绿地走去。许合子忽然抓住了他的手:“那么,五分钟……我保证不会比这个再多。”

  她的手指有着奇异的柔软,触在他的掌心,仿佛能勾起轻痒与骚动。他甚至忽然想起那个繁星如水的海上的夜晚,他从极端的痛苦与挣扎中醒来,她的下巴抵在他的发上,因为困倦,已轻轻睡去,手指垂落在了他的脸颊上,竟似漫不经心的勾引。

  他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终于作出退步:“去男宾室等我吧。”

  乐铖白在这耽搁了一会儿,才姗姗来迟,没想到对方特意等着他。

  太阳大,他的阳镜一直没摘下。这时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因为看不见眼中的神情,显得十分亲切。对方身边带着个撑伞的年轻女人,这时见了他一人下球车,并没有自己安排来陪伴的那个小姑娘,不由微诧。

  乐铖白说:“怕她晒,让她一边待着去了。”

  “乐总怜香惜玉呀。”

  乐铖白听了这话,笑了笑,不以为意。

  这季节并不适合打高尔夫。乐铖白也很少在海城和人玩这个。

  王适是白手起家,对这些不甚了解,把俱乐部的贵宾卡一升再升,只觉得阔气。这时见乐铖白随手接过球袋中的1号杆,放在手里掂了掂,那样子懒漫不经心,显然是手生,心里不觉嫌弃。王适用的是自己的杆,走上前,笑眯眯:“乐总先吧。”

  “我先?”乐铖白笑了,“好啊,谢谢王总。”

  他接杆随便一挥,球擦着身飞过,王适正要发笑,那球却意外地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稳当当地停在了果岭。乐铖白走上果岭,姿势老练地推球进洞,正待回头,王适身边那个一直撑伞的女人发话:“乐总这杆球打得漂亮,一定练过不少吧?”

  这话说得真是体面,既奉承了他,也给王适找了个台阶。

  乐总知道这女人是王适的高尔夫球教练,却忽然不愿给对方面子,轻轻笑了一声:“玩过几次,比不上王总,练得勤。”不慌不忙地走到原处,乐铖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派风度翩翩的样子:“王总。”

  王适起先被他夺了气势,已是难以下台。这会子连挥了几杆,都是大失水准。好在旁边的女人及时救场,十分专业,总算补回了一些面子。

  乐铖白趁这休息的间隙,往男宾室走去。

  他正冲水洗着脸,许合子在外头的长椅上安安静静地坐着,听见那哗啦的水声,也不声不响。垂着眼,出神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洗了把脸,疲乏大去,这时从男宾室走出,被她截个正着:“乐先生!”

  “五分钟。”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

  “这是我朋友收到的起诉书。”她从包里翻出早已准备的东西,“听钟秘书说,你要起诉她私自登上游艇,造成私人财产隐患。这根本不公平。登上游艇的不是她,这你知道。她只是把工作证借给了我。而我……我也不是故意要那样做。”她说得太急,呼吸渐变得微促,“何况那天晚上,你明明答应了,不会起诉我。”

  “两分钟。”他看了一眼时间,问她,“说完了吗?”

  许合子绝望地望着他。也许是在阴凉中待得久,缓过了劲。也许是某种激烈的情绪正冲击着内心,她的脸色透出一种异样的惨白,往后退了一步,却固执般地堵住了他的去路。

  乐铖白只好站在原处:“我是说了不起诉你。”

  她的眼睛睁大,透出一点希望的光芒。那么看着他时,全神贯注得几乎令他动容。他俯身靠近她,继续说出了下半句:“可是,我也没答应不追究她。”

  “犯了错,总得有人来承担不是吗?”他的眼睛残忍地审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直直地穿凿到底,“不是你,就是她。”

  许合子眼中有瞬间的错愕,她几乎不能相信,乐铖白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刻薄,几乎逼得人不留余地。残存着最后一丝希望,她艰难地出声:“乐……”

  他只是微微停步,似乎想要侧过身,终究没有回头。

  她忽然在他身后大声喊:“你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的。”她的声音听着既绝望又平静,“你明明不缺钱,也并不在乎这个,只是在我和过不去,对吗。”

  “呵。”讽刺般地低笑了一声,他竟然回过身,大步地重新走回她面前,“是,我是故意。”他那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全写着不屑和傲慢,甚至闪过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刻毒:“知道为什么吗?”

  “那应该问问你自己了。”他盯着她,似乎有一腔刻薄要对着她发泄,乐铖白自己也惊诧着,自己何以变成了这样。然而,只要看着她那波澜不兴地望着自己的眼睛,看着她脸上永远无动于衷的表情,他便忍不住地想要恶语。

  “是骗过太多人,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还是单纯欣赏被玩弄者的表情,也觉得非常愉悦?”他一个个猜测着,靠近她,“从头到尾,那么多机会,直到那天在江城离开,你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许小姐——”他甚至象征性地拍了几下掌,“现在才觉得后悔吗?”

  “我不是故意的。”千言万语,她却只剩下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