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忽然从内心的最深处生出一种令人绝望的窒息。他离她这样近,眼里全是嘲弄,仿佛在等待着,等她怎么把这个谎不动声色地圆下去。这是一双完全陌生的眼睛,看着她时,只是在看着一个虚荣势利的女骗子,甚至是一只卑微的任人碾踩的蚂蚁。那厌恶掩饰不住,甚至轻而易举就这样流露出来。
可是,她不能说。她什么都说不了。
她从没预料过,会有一天和他这样遇见。海城几百万的人口,上千万的游客群,每一天,每一刻,汹涌的人流随时都会将他们湮没,就像大海湮没了微沙。情侣握住的双手,在地铁合门的一刹,就成为了定格。碧海蓝天之下,前一刻还在拍照的人,下一刻也许已乘大巴远走。这个世界这样大,每一阶层的人都各自平行地生活着。而他的世界,向来是金字塔的最顶层。
所以她无法去想象那个因为意外登上他的游艇的傍晚,无法去为想象不到的事准备最好的说辞。
“我不是故意的。”喃喃着,甚至是完全地绝望地,她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乐铖白听着她的话,甚至笑了一笑,眼中殊无笑意。“五分钟到了。”他说,“许小姐,让你的朋友法庭上和我的法务助理见吧。”
乐铖白走出男宾室时,钟远山正忐忑不安地等在一边。他向里望了一眼,没看见许合子,不由多了一句嘴:“许小姐呢?”
乐铖白闻言,抬起眼皮朝这个向来善识色的助手瞥来一眼,无言胜于千万。钟远山立时便知道自己问错了话,一颗心都吊在了嗓子眼。好在乐铖白并没有发脾气,一边接过他递来的一瓶水,一边说:“走吧。”
两人边走,他边问:“合同的事怎么样了?”
“王适还是不肯放手这块地。”
乐铖白拧着瓶盖的手微微顿住:“他要价多少?”
“听口意,是打算公开标地。”
乐铖白听得笑了一声:“标地,就这点家底也敢淌浑水。”
钟远山是早听惯了他那些不中人意的话,并未在意。谁知两人刚出过道,便迎上来一个小姑娘,正是刚才被他撂在一旁的法语系女孩。
对方眼巴巴地瞅着他:“乐总。”
乐铖白停住脚步,语气意外:“你怎么还没走?”
小姑娘口气微怨:“我可在这等您半天了。”
“等我?”乐铖白眯起眼看着她,笑了一下,“等我做什么?”
钟远山凭着多年的经验,察觉他此刻心情不佳,出来打圆场:“乐总这会儿谈生意呢,有什么事找你们王总去。”
“那您还接不接着打球?”对方期盼地问他。
乐铖白只喝了一口矿泉水,便随手把水递给了钟远山,似是含笑审视着她,:“你们王总又给你布置了什么任务?”
小姑娘倒也老实:“他说了,他自个儿的车得送教练一起回去。我要是坐不上您的车,就等着自己一个人走下山吧。”
这话一出,连钟远山也忍不住在心里笑骂,这个王适,真是十足的王八蛋。
谁知乐铖白不为所动,正是十分少见的所谓丝毫没有同情心的人:“我的副座从不坐女人。”
小姑娘一听脸都白了,勉强撑出笑:“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
这座山全被俱乐部包下了,前山是水库度假村,后山是高尔夫球场,往来俱是显贵,名车司机相随。因此这一带几乎没有的士的踪迹。从球场下去,得晒着大日头走上一段,三个多小时到山脚,这时已是七点。山脚边是环岛公路,走出公路两公里远,是两条国道的交界口。等能看见人烟,几乎是九点后的事了。
钟远山于心不忍:“要不……”
乐铖白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僵,忽然问了他一句:“她是一个人来的?”
钟远山起先没反应过来,见对方乌黑的一双眸子盯着自己,立即回过神:“是,许小姐搭着我的车来的。”
乐铖白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你送她下山吧。”说着,他似乎这才真正打量了一眼对方,“你叫……”
“秦盼盼。”
钟远山立即反应:“那,秦小姐这边来。”
钟远山原本是带着两份合同过来的,谁知到了这里,才发现对方狮子大开口。生意一时谈不成,合同便留在了乐铖白手上。
乐铖白回了球场,又打了几杆。这一次王适自己全未出面,都是由那年轻的女教练撑场,自己倒在凉棚下偷闲,没过几时便乏味了。虽是不欢而散,两人临别却仍正式握了手。
王适年长乐铖白十多岁,自诩经历甚多,心底其实并不看得起这靠着家族背景起势的年轻人,因此握手也十分潦草,打着哈哈:“乐总不愧青年才俊,劲头也好,下回一定好好比较。”
乐铖白冷淡地抽出手指,唔了一声:“王总客气了。”
这一次他慢慢走回男宾室,未推开门,只听得里头一片寂静,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下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他不由站住,轻轻望去,空荡荡的长椅上,那女人早已没有了踪影。
他开着跑车下山,一路速度很快,乌首山有几个大弯陡峭不输赛道。乐铖白一踩油门到底,车子便如离弦的箭,绷紧一声飞快射出。大约开出十几分钟,他便看见了她。起先是车后镜中小小的一个影子,走得很慢。海城的夏天,下午四点多日头未去,一片泛开的阳光照得人微微眯起眼睛,世界是白花花的,带着临近黄昏的一点余暗,却未自天际围来。
慢慢地降了速,他有意地停车倒转。
谁知她走得是这样慢,几乎不堪疲倦地下到半山,力气全已用尽。这时候唇干舌燥,并没有注意到前头停着的一辆招眼的玛莎拉蒂。
等待变得格外漫长。
他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搁在车边撑住腮,从后视镜里注视着她一步步走来。这微妙的空隙间他的脑子仿佛变得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用想,不用考虑,只要这样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许合子的脸晒得红通通的,连耳朵也冒着薄汗。好在她并没有化妆,因此除却酷晒下的狼狈,面容仍算干净。不过几步之距,乐铖白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只听“扑通”一声,后视镜中那女人忽然就摔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柏油公路踩得人脚下发烫。而他抱着她上车时,才发现她的脸颊几乎快烧了起来。
好在车后有药箱,助手一向细致,夏季的常备药品几乎一应俱全。乐铖白翻着药时在夹层中碰倒一只空立的药瓶,握着那空药瓶时,他忽然想起那个游艇上狼狈的夜晚,柜子里的空药瓶被他摔开一地,而她曾经那样镇定地注视着他,冷静得几近残忍。所以再次见到她,为难她,看她露出哀求的神色,感受到报复般的愉悦,也并非不合情理。
钳住她的下巴,强迫性地撑开她的嘴,一边这样想着,他只觉自己大发善心,喂她吃下了一粒药。她仍没有苏醒的迹象,他替她系好安全带,俯身时抵住她的额头,下意识地一顿。昏迷中的许合子,就像一个睡着的孩子。因为睫毛微垂的关系,看着无比乖巧,令人只觉可怜。他这才发现她的左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浅淡得几乎不被察觉。想必笑起来时,一定被掩藏在了眼角。
天色渐渐地沉了下来,敛去日光,漫天彤云似金光初开。开车继续下山时,他几次急踩刹车,副座上毫无意识的她便因为一阵惯性,险些跌撞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他只好下意识地放慢速度。乌首山一路风景似画,夕光中山峰如聚,连绵的山脊一侧靠着大海,背山卧湖,湖光潋滟万千。夕风拂来,山道两旁的乌桕树,笼在红沉的光晕中,乍一看,仿佛行在秋天。
他偶然地转过头,她仍是那样无比乖静地靠着车座,任由风吹乱长发。他忍不住地就伸出手,替她将乱发顺到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垂。
这样认真盯着一个人时,乐铖白心里忽然一动。那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渐渐地浮上心头。
在哪里见过……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做出并非习惯的动作,为什么对着一个明明完全陌生的人却会有无法控制的欲望。
许合子是被滴答滴答的水声吵醒的。醒来时,慢慢地睁开眼。
那滴水的声音,绵长又寂静,滴答,滴答,仿佛有一万年般长远。
落地门半拉开,窗外的天色已黑,一片漆黑。好在月光盈然,仿佛浅白的糖霜,大片地铺洒在地板上。吃力地转过头,正对上一个人的眼睛,她不由一阵吃惊,下意识地想往后躲去,却发现四肢百骸都没有力气。
那人不知在黑暗中独自坐了多久,又盯着她看了多久。这时见她醒来,才轻描淡写地说:“你虚脱晕倒了。”
许合子想了一会儿,结巴地出声:“谢、谢谢。”
“不用。”他似乎想站起身,却并没有动,“饿了吗?”
她总算是坐起了身,刚一动弹,才发现脚踝处撕裂般的疼痛。他下意识地往她的伤处看去:“是上次的伤?”
她没作声,他却意外的好脾气:“说说吧。”
“说什么?”她抬起眼看他。
乐铖白的面容隐在一片晦暗中,没有开灯,连月光也是薄薄的,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在暗夜中连成一片好看的形状,清峻如常:“在俱乐部时,不是有一大通的话要对我说么?”
许合子沉默良久,在他几乎失去耐心地站起身的瞬间,才轻轻开口。
“这个伤……”她低低地出声,手指摩挲着脚踝一道未愈的疤痕,“这个伤,是上回想跑下游艇时太匆忙才留下的。”
他朝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忽而想起了这伤口还是他经手处理的。那是他在游艇初见她时的事了,她的打扮朴素又黯然,裤腿上卷,脚踝还流着血,真是一副狼狈的样子。
“那天,我替我的朋友值班。后来四处闲逛时,遇到一个人,拉着我进了内海区。那时我们都饿坏了,他撺掇着我上了一只游艇。那游艇上摆了好多的点心。我们刚偷吃到一半,就听见有人来的声音。我让他先跑走,我跟上。谁知道跳下游艇时不小心弄伤了自己,流着血,又太疼,只能一瘸一拐地先躲回了内舱里。”
“我没有骗你。”她沉默片刻,才抬起眼看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故意骗你。就算这样,也不可以被原谅吗?”
乐铖白没作声,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要离开。她的声音在他背后静静地响起:“乐先生,你并不知道我们这种人的世界。”
“我的朋友,做过传单员,在天街摆过地摊,千辛万苦地遇上一个机会进公司做职员。因为表现出色,才破例进销售组。她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前不久,销售组的组长还允诺给她提职。”许合子的声音生涩艰难,“你的一时起兴,也许毁掉的是另一个人的一生。”
“如果觉得实在不可原谅,也应该把所有的账,都算在罪有应得的人身上。”她似乎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下,“你上回说,不是她,就是我。那就惩罚我吧。撤掉对她的诉讼,所有的责任都由我承担。”
“伤口还疼吗?”对上她沉默欲诉的眼,他问出口的却是全然不相干的话。
“晕倒时摔得很突然,是那时候扭伤了。”他看了她一眼,很快作出决定,“今晚就留在这吧。”
许合子惊诧地看向他,似乎想说拒绝的话,却被他的一贯刻薄打断,眯起眼打量她:“许小姐,你不会求我这时开车送你回去吧?”
她当然没有这样的矫情,有那么几秒,被他堵得几乎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怔怔地应了一声:“好。”
厨房与卧室隔得十分遥远。偶尔有保鲜柜开合的声音传来,也变得隐约不可闻。
许合子仰着头,就着方才的姿势,静静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腿上缓过疼,才慢慢地侧坐起身。站起来时仍是踉跄,她一手扶住腿,倚着半开的落地门向外望。
忽然有一两滴冰凉的东西打落在脸上,她伸开掌心又接了一滴,才发现是檐上掉下的水珠。傍晚时分也许下了一场大雨,空气里全是雨后初晴的湿润。院子中的翠竹挺直幽密,夜风吹来,呜咽有声。
乐铖白住的是这一带少见的中式别墅,三开三进,占地阔大无比,挑檐黛瓦,设了水榭,隔着玻璃窗边可卧枕听幽动的水声。海城寸土寸金,房地产商从不敢下大手笔。河道两侧统共只有二十来套,偏偏他的位置最好。
风声拂过,翠篁的影子布满了她刚刚躺过的那张大床,被角褶皱的痕迹犹在,却被笼在了一片黑暗中。许合子慢慢地靠在檐前坐下。
他似乎隔了一会儿才过来,站在黑暗中并没有出声,直到她猛然惊觉到他的存在。
“拿着。”昏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下意识地接过,才发觉是几片临时切好的吐司。
他在她面前坐了下来,两人都赤着脚,没有人前半点自矜的样子。她扭头看去,才发现他手上还端着杯倒好的鲜奶,似乎等她立刻进食。
许合子觉得受宠若惊:“不,你不用这么客气。”
他不作声,仍然盯着她。她只好作势咬了一口吐司,就着他的杯子喝了一大口鲜奶。十分突兀地,他忽然开口:“我不会做饭。”
她一直沉默地大口吃着吐司,听见了这话,也只是顿了一顿。
仿佛解释着什么一般,他却继续说了下去:“平常也并不住在这里,只有佣人会来定时打扫,在柜里添上新鲜的食物。”
许合子这才抬起头,只是疑惑地向他望了一眼,似乎并不明白他说这些的目的。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她甚至没有看见在说这些话时对方的脸难得地红了一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