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铖白倒是和没发生过什么事一般,一手揽过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心口,这个动作是如此熟悉自然,令他迟来察觉的意识莫名地一顿。
许合子下意识地想挣开。乐铖白凑在她耳边低声:“抬头。”话未落音,他随手按下了开关。就在许合子抬头的一瞬间,他们的卧室上方,忽然打开了一片阔大的玻璃。银河般的漫天繁星,稀疏地布于夜空中。
夜很深,只能觑到一片天角,却仿佛想象到了整个星空的深邃。许合子渐渐地停止了挣动。
乐铖白没说话。她的头发压在他的胸前,侧耳便可以听到他静静的呼吸。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柔下声调:“睡吧。”
许合子是在清晨六点左右醒来的,她睁开眼,正对上撑着肘淡淡地注视着自己的乐铖白,两人什么都没说。
乐铖白坐起身,撑开窗户,早晨清凉的海风登时灌满了一室。许合子拥被蜷缩着,醒得太突然,还在懵懂中,只听对方说:“到岸了。”
站在游艇外栏边上,可以看见湾口系的一个个浮桩,搭在海上的浮桥从远处一直延伸而来,湾区内奢侈的会所鳞次可见。
许合子问他:“开了这么久才到江城?”
“昨晚是沿着外海走,在海上兜了一个大圈子。”
乐铖白有自己的私人泊区,因此没有开向那众多游艇停泊的海区。待游艇慢慢地开近,那头早已经等了几个人。
乐铖白一下游艇,就见对方走来,迎头的一个正是钟远山。
钟远山早就远远地瞄见了那个游艇上站在乐铖白身旁的女人,心想,怪不得他昨天没等那模特就先开走了,原来另有佳人。然而能不声不响就在这位身边冒出的女人,总令人有些吃惊。见到许合子时,也就格外客气,点头笑了一笑。
乐铖白向两人看了一眼,一边走到一旁去接电话。
钟远山和许合子仍站在原地,沉默良久,钟远山觉得太冷场,便先开了口:“你……”
“我姓许。”许合子笑了一笑。
“你好,许小姐。”钟远山客套着,“我是钟远山。”
“钟先生,请问附近在哪儿搭车?”
钟远山没料到她一开口会问这个:“许小姐要去哪里?”
“我回海城有急事。”
“许小姐没开车来吗?”钟远山话刚出口,立即想到这个女人昨晚和乐铖白在游艇上度过了一夜,随口说:“那么我给许小姐提部车来。”
许合子连忙制止:“不用了。”
这边乐铖白接完电话,已经向着湾岸上走去,有人来拉开车门,乐铖白坐上车就要走,钟远山说:“那我送一送许小姐。”
钟远山开着车,许合子坐在副驾上,一路风景如画。对方打量着她,心想,这样貌平平的女人,不知是什么人物,不动声色就把乐铖白拿下了。渐渐地驶进了江城的市中心,许合子说了一个地名,对方缓缓停车。
许合子下了车,朝钟远山客气地笑了笑:“麻烦你了,钟先生。”这谦平神态与乐铖白交往的一众女人,又有些不同。她站在江城最繁华的地段,看着那辆低调的辉腾慢慢地开走,才走到对面的公交车站,坐上去动车站的直通大巴。
几小时后后,途中补足眠的许合子从海城人潮涌动的动车出口处走出,重新融入了茫茫人海。
“许合子!”
丁小冰冲进爱乐康复店的内包时,许合子换上浅绿菊枝边的白衫白裤,跪坐在榻边卷起袖子要给今天最后一个病人做推拿。
康复店开在海城东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从店门走进去,里头布置得非常干净舒适。不大的房子,隔出了三个康复内间和一个会客室。
许合子调好了室温,正准备开始工作,被突然到访的丁小冰惊了一惊。
“你怎么还没死啊?”对方气得恶狠狠的,“失踪一晚上连个电话都不留!你以为你是蜘蛛侠吗?”
许合子哄她:“等会儿细说。”
丁小冰剽了一眼趴在床上等着做康复的病人,继续凶她:“我在外头等你!”
康复店很小,丁小冰刚转身就碰上了一个人,生生撞在那人的胸前,她疼得“啊”的大叫一声,揉着额头。抬头时,连忙止住声,眼中蓦然变得温柔。
康复店的老板沈伦正站在午后的阳光中,一手提着只小水壶,要给他的花花草草浇着水。
他的面容清瘦苍白,温和剔透似琉璃一般。一笑起来有令人沉溺的温柔。仿佛车水马龙的岁月就此停歇,光阴变作了流沙瓶中的细沙,悄然无声地漏落。
丁小冰的一颗心,分明还在喧嚣着,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明知对方看不见,却努力地露出一个文静秀气的笑容,她扭捏地打着招呼:“沈老板。”
要是熟悉丁小冰的人在场,听见她这声蚊子叫,一定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前一刻的女土匪俨然变成了大家闺秀。
沈伦像对任何人一样温和地微笑:“你好,丁小冰。”
“坐吧,我给你沏茶。”。
丁小冰整个身子都快扭了起来:“别,你……你太客气了。我只是坐一坐。”
然而她一面说,沈伦已经一边摸索着找到柜子里的那套茶具,仔细地摆好,解开今年新春刚上的茶团,为丁小冰沏茶。丁小冰盯着他修长的手指,每一个倒茶的动作,都繁复到了极点。
他递给她茶时,她双手捧住,一颗心都快揉碎了,怎么也舍不得喝,只好嘘嘘地吹着气。
浅浅的气息荡漾在茶面,拂开小小的漩涡,宛似少女情窦初开的柔软心事。
窗后的一盆云片竹开得正好。扶疏的枝叶垂落在柔软弯曲的藤条上,在斑驳的光影中簌簌轻响。沈伦的指尖滑过微金的阳光,握住银光闪烁的小剪子,慢吞吞地替它修着枝条。
他不说话,她也屏住息,像要把时间过得更久,更久一些。甚至,丁小冰发怔地想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地,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欢了呢。
对这个人,她是一见钟情的。
“沈……”
“丁……”
丁小冰嘿嘿一笑:“你先说吧。”
“昨天,让你担心了吧?”他微笑,“合子说,你一定亲自会过来掐死她。”
这个许合子!丁小冰的眉毛都快拧在一起了,却仍然保持着温柔的笑意:“怎么会?”顿了顿,“其实我早就原谅她了!真的!”
“这是你说的啊。”不知什么时候,许合子推门而入,“沈老板,我们回家了。”
“许……”她忽然想起沈伦还在面前,连忙降下半个声调,威胁,“许合子。”
沈伦却仿佛看到了这一幕般,忍不住笑起来:“路上小心。”
“说说吧!”
许合子半个头埋在泡面碗里,正大口地吸着面条,丁小冰给她倒了杯冰红茶,重重地“砰”一声放在桌上。
“你要我说什么?”许合子笑了笑。
“说说你昨天怎么就在会展场里不见了,说说你这消失的大半天都上哪儿了,说说你昨晚在哪个男人怀里过的夜!”
许合子深吸一口气,丁小冰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一颗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许合子慢慢地咽下面条,才红着眼哽咽:“这辣椒放得有点多啊。”
“许合子!”
“我饿坏了。”她被辣得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丁小冰叹了口气,露出老太爷才有的教训人的姿态,背着手在她面前踱来踱去:“许合子啊许合子,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好歹也得有些自防的意识啊。电话不接,人也找不着,我就差买张早报看看有没有女尸抛弃荒野的头条了!”
许合子一声不吭地听着她教训,一边埋头把大半碗泡面都吃光,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也差不多了。”
“啊?”
“我在游艇上待了一夜。”
“啊!”
“今早从江城赶回来的。”
“啊啊啊!”
许合子用了很大力气才镇定住丁小冰,紧接着把事情七七八八地说了一遍。丁小冰听完后表达了明显的失望之色:“就这样?”
“就这样。”
“那……你跟着工作人员上岸后,就自己坐车回来了?”
“是啊。”
“除了工作人员,就……就没什么别的人吗?”
“还能有谁?”
“玩游艇的老总啊!”
许合子听得笑了,装出认真思索一番的样子,痛惜:“是啊,怎么就没碰上个有钱人呢。”
丁小冰终于彻底失去了希望,在照例抱怨了一番物价上涨生意难做海胜主管总是压榨新人后,开始跑厨房给自己煮泡面。
初夏的栀子花开满了楼下,窗子半撑开,傍晚的和风夹着淡淡的栀子香,充盈着不大却拾掇得干净的小公寓。
许合子看着她手忙脚乱地加盐的样子,忽然想起游艇上那个别致的小厨房,那人随手拾起刀,把番茄漫不经心立好的样子。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桃花眼,瞥着人时,眼角微微上翘着,盈然似光。这是隔着山长水阔的十年后,她唯一能认出的他从未变过的东西。
乐铖白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不对劲。不对劲是从几天后签完几份文件,顺手将它递给钟远山手里时随口问的一句话开始。
乐铖白问:“和她谈好了吗?”
钟远山接口:“探了口风,价钱上还可以压一压,不急着敲定。”
乐铖白又说:“不用,从前是什么价,按这个数给她。”
钟远山愣了一愣:“从前,您说的是三亚那块地?”
“是你安排的那个女人。”乐铖白专心看着一份合同,没抬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紧不慢地说着。
钟远山心里一跳:“您是指……”
“那天游艇上,把她叫来的不是你吗?”
钟远山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乐铖白终于抬起头,手指懒懒交叉着:“怎么?”
“那天我给您找的是胡小姐,人还没到,游艇就开走了。“钟远山想了想,冒死补上一句:“把她叫上游艇的,不是您吗?”
他的眉间微怔。不见了——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姓许的女人,忽然地就失去了所有的踪迹。像融化在一场绵绵梦境中的轻雪。
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她怎么上的游艇。他还记得拥着她时,她发间散发出的细幽香气。她蜷缩在角落里,侧身悄悄拼凑着摔成两半的手机的叹息。她睁大眼,试探地问他“乐先生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时的莫名怅然。
可是,茫茫人海,再也找不见这个人了。
乐铖白垂着眼,下意识地去摸抽屉中的药,仿佛想到了什么,语气蓦然冷厉:“把她给我查出来。”
钟远山登时预想到一些十分不乐观的情况,一句话也不敢吭声,悄悄地又退了出去。
乐铖白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脚下是这个城市交错纵横的高架,车行如蚁,更远处海面上波光粼粼,天空碧蓝如洗,湾口繁华安逸。正是初夏雏菊盛开的午后,海城又被称为花园城市,牵牛花爬满了葡式建筑的铁篱。一年新的夏天就这样悄然无声地到了。
记忆中的自己,是讨厌夏天的。奥热,郁烦,甚至带着某种不知名的蛊惑。这样多的人,顶着渐渐炙热的阳光,行走在高楼锯出三角天空下,走过蒸腾着热气的柏油马路,行色匆匆,挤入轰轰烈烈的人流。为着生计,日复一日地出卖着自己的尊严。
乐铖白并不属于这群人。
因此他只是冷漠地隔着玻璃,从大楼上高高在上地望下去,眼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望着的是一群卑微的蠕蚁,心里想的全是别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