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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相逢碧海蓝天(3)


  许合子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不再吭声。乐铖白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脱下鞋和她一起坐在前板上。每个脚趾都舒展开的人生,比想的更惬意。天幕一点点暗下,黄昏的晚霞布满了天空,海上仿佛回荡着空灵的幽乐。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

  乐铖白伸了个懒腰:“会做饭么?”

  “啊?”

  “里头有个小厨房。”他看着她。

  很久后的许合子才知道,那天因为乐铖白的一时起意,执意提前开艇,与秘书钟远山给他找来的年轻女人意外错过。以至于他将一时逃不了而躲在内舱的自己当成了那个用来消遣时光的女人。

  一切巧合毫无缝隙,仿佛命运的大剪子别出心裁,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意外中,在曾经一刀狠狠地剪断了他们所有联系的多年之后。

  许合子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哦。”

  “听钟远山说,你会做日本料理,食柜里有清酒和云丹酱。其他的东西都在顶层的储备柜中。”

  许合子看了他一眼,不太确定地开口:“番茄炒蛋可以吗?”

  “你说什么?”乐铖白手上的动作停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我最拿手的……是番茄炒蛋。”

  乐铖白看着她,就像在看着一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他问她:“你要在我的游艇上做番茄炒蛋?”

  许合子察觉到他的气势,不觉往后退了一步:“我……我也就是说说。”

  两人重新陷入了沉默。就在许合子几乎对自己的慌不择言感到绝望时,乐铖白闭上的眼重新睁开:“我不要番茄。”

  “嗯?”

  “我不要番茄。”乐铖白又重复了一遍,脸上没什么表情。

  许合子想了想:“做好后番茄都挑出来我吃,这样可以吗?”

  乐铖白没再多说什么,算是默允。那时许合子并不知道,和记忆中那个傲慢无比,偶尔笑起来会露出一口白牙,总是说着口不应心的话的少年不同,很多年后重逢的乐铖白,更像一个橱窗中的水晶人,远远地看着带着巨大无比的光环,走近了,才会发现没有心,没有情欲,严厉而挑剔,不像一个正常人。

  她忽然想起些很久前的往事,乐铖白不喜欢吃番茄,她和他曾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久,却从来没发觉。一个人纵使失去了记忆,忘记了从前的许多事,也不会改掉那些与生俱来的喜好。那么这人到底是不是乐铖白?或者,只是和乐铖白长得很像的另一个人?

  那些长满了荒草被遗弃的岁月忽然从记忆原野中纷涌而来,从前的每一个画面清晰到令人无法抗拒地浮现在眼前。

  洗着生番茄时的轻微水声,哗啦啦,太安静,许合子一个人站在小厨房里,想着想着,依稀似回到了那一年的夏天。

  那是许合子十几岁时的夏天,他们住在山里的老宅,是六七十年代海道口的房子。很大,常年交给一个下人看管。开车进去时,成片的花田交错。沿着小道往里走,在相隔不远的乡间槽房,矮矮的一排木房子里,还养着几只小猪。有一阵大人们都不在,做饭的阿妈家里有事回去几天,只剩她和乐铖白两个人。乐铖白经常一睡到午后,才懒洋洋地起床,穿着睡衣居高临下地拉开门,咄咄逼人地对她说:“喂,许合子,我饿了。”

  许合子在檐下的小厨房洗着生番茄,没理他。乐铖白干脆走到她身边,声音一下子扩大了好几十倍:“许合子,跟你说话呢!”

  她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番茄不小心滚落,“啪嗒”一声,溅得他满脸的水。乐铖白抹了一把脸,他天生长得好看,就连发怒也令人觉得十分赏心悦目。一瞪她,眼角微微上翘,像是斜插入鬓。

  “好啊,许合子,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装老实。平常在我爸面前,连吃饭也不敢吭声,装得比兔子还乖。现在他们一走,你就露出真面目了?嗯?”

  他步步地逼近,没注意脚下。许合子眼尖,刚说了声:“乐……”

  乐铖白“啪嗒”一声,踩着那个滚下地的生番茄,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摔得太狠,他脸上的五官几乎扭曲在了一起,许合子蹲下身,刚想说些什么,乐铖白忍痛闭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几乎快射出两道火来:“许合子,你敢暗算我?我非告诉我爸不可!”

  许合子想解释,不知怎么,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你都几岁了啊乐铖白,还整天你爸你爸的。”

  乐铖白摔伤了,龇牙咧嘴的,正痛得厉害,不防她说出的话戳心窝地疼,一下子气得直哼哼,手指指着她,抖得厉害。

  许合子心里给他哼得着急,又知道这少爷向来身娇肉贵,平常磕破点儿皮,都得叫唤上半天,连忙跪蹲着,伸手掀开他的睡衣,一边说:“这么疼,是不是摔伤了,让我看看。”

  她的手指刚碰触到他的腰上,就被他一下子打掉。他的脸上有些微红,神情却比刚才更愤怒:“你……你还要不要脸啊,随随便便就把手伸进男人的衣服里!”

  许合子这才觉得不妥,想要扶他,乐铖白已经艰难地撑着水池站了起来。他向来是个要求完美的人,在人前不能忍受出现一点瑕疵,小到熨过的衬衣上偶然出现的一丝褶皱,大到打网球游泳之类的交际比赛,都只有自己出风头的份。这会虽然摔得难看,却极力要扳回最后一局,忍着痛,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房里。

  过了一会儿,许合子来敲门。

  房间里传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谁?”

  许合子猜他一定是摔疼了,忙说:“我。”

  乐铖白的声音扬着一丝不耐烦:“你来干什么,刚才笑话还没看够,幸灾乐祸来了?”

  “我给你拿了点药。”

  那人果然静了下来,房间里一下子无声无息,过了好一会儿,才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少来这一套,你要这么好心,刚才就提醒我了……”

  “我说了那儿有一个番……”她声音小了一些,“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你就踩着它了……”

  “胡说,你明明是一早看见的,就等着看笑话呢。”

  “我没有。”

  “假惺惺。”

  “乐铖白,你这个人真是幼稚。”许合子终于说出了心里想了很久的话。

  话未落音,“哗”一声,拉门一下子被拉开,许合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乐铖白不知什么早等在了那门后。他瞪着她,眼里是满满的不可思议,又像有点受伤:“许合子,我都受伤了,你竟然跑来和我吵架!”

  他是天生的气势凌人,越俯近她,她就躲得越后,最后许合子一个没留神,险些跌下了台阶。

  她把药塞到他手里:“乐铖白,你是自己敷,还是我帮你敷?”

  乐铖白下意识捂了一下臀部,摔伤的那儿十分尴尬,正是腰和臀的交界。他刚才在房里自己弄了半晌,觉得费力。可要让自己在许合子面前脱下裤子,还不如杀了他。

  许合子的视线从他神色古怪的脸转移到了他捂住臀的那只手,腾一下脸也红了,心慌之下,结结巴巴地乱说一气:“那你……你好好养伤吧,乐铖白,我……我给你做个番茄炒蛋。”

  那几天乐铖白一直挺尸一样地趴在床上,摔得狠,一动就剜心地疼。他尝试着坐起,屁股还没着床,就立即跳了起来,最后还得乖乖地趴回去。

  因为不愿被许合子看见,乐铖白每次上药都把四周的门窗关得严严的。许合子每天给他送饭。她只会做一个番茄炒蛋,翻来覆去地炒,技术越来越好。可再好吃的菜,也经不住一顿三餐地吃。许合子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乐铖白先受不住了:“食柜里不是有好多蔬菜么,你就不能偶尔来一些创意,比如茄子炒蛋,苦瓜炒蛋,番茄炒茄子,茄子炒苦瓜?”

  许合子看他恹恹中仍不忘刻薄的样子,抱歉地“哦”了一声。

  等她终于炒出一盘茄子苦瓜菜端到他面前时,乐铖白只瞥了一眼,就洁癖发作,忍无可忍地地说:“把这盘紫黄色的橡皮泥从我眼前拿走!”

  许合子说:“我今天只炒了这一道菜。”

  乐铖白闭上眼,无力地耷拉在床上,趴着的姿势像一只可怜的小狗:“我不要吃。”

  天色很晚,许合子没说什么,站在老宅的小厨房水池下,拿出两个生番茄,洗得很干净,打蛋,开火,炒得很细心。最后重新端着一盘番茄炒蛋进去,等乐铖白抱怨着吃完了,她才坐在房外阶上,拿出那碗已经冷了的茄子炒苦瓜,一个人慢慢地拌着饭吃了。炒得不好,苦瓜还是生的,茄子烂得像泥。

  乐铖白不知什么时候拉开门,倚靠着门边,姿势古怪地单脚倚立,安安静静地瞅着她。

  许合子起身时吓了一大跳。乐铖白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碗,在许合子来不及反应的瞬间,埋头吃了起来。他吃得很急,筷子是拿反的也毫无发觉,七七八八地把那些剩下的生苦瓜塞进嘴里。一抬头,对着瞠目结舌的许合子,很得意地笑着:“喂,许合子,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就要怀疑你爱上我了。”

  许合子犹豫了一下,决定对他讲出实情:“你把剩饭吃了,咱们拿什么倒给木房阿伯去喂猪呢?”乐铖白手里的碗“啪嗒”一声,应声掉在了地上。

  这日子并没有过多久,过了几天,做饭的阿妈就回来了。他们的一日三顿有了保障,乐铖白又变成了那个最挑剔的少爷,天天嫌这个厌那个。偶尔许合子端着洗衣的大木盆走过廊下,他就懒懒地倚在拉门边,远远地见了她就拦住,眼角微翘,像是在笑:“许合子,什么时候再做一次番茄炒蛋啊?”

  “你还没吃厌吗?”许合子感到意外。

  他的笑容骄傲又讨厌:“忆苦思甜么。”

  那个在夏天的阳光中懒倚在拉门旁,永远说着口不应心的话,挑剔娇气却总是莫名妥协,笑起来骄傲却毫无城府的少年乐铖白,是这样一去不返了。

  那些流淌着夏天晶莹香气的岁月,也成了记忆中最不可触碰的禁区。

  多年后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乐铖白,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不记得她,讨厌吃番茄,垂着的眼角疏漠无比,严厉冰冷中带着算计。

  这个人,就像存在于这世界的另一个生命,突兀的,古怪的,却让人察觉不到任何诡秘的缝隙。他有乐铖白的面容,乐铖白的声音,乐铖白的名字,乐铖白的身份。

  但是,他不是乐铖白。

  或者说,他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