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语中的理直气壮令她忍不住问他:“贺宵,你不生气?”
“为什么生气?”他懒洋洋抬起的眼里,全是似笑非笑的意味,“生气要伤肝动火,多不值得。”
“谢谢你体谅。”她微一措辞,“不过,这些钱,我原本就打算要还给你。”沉默片刻,“还有,下次不要再为我做什么,或者买什么了。我们……我们不过是陌生人。”
“朋友都是从陌生人做起的。”
“我不需要朋友。”
话未落音,他显然怔了一怔。她迟疑片刻,补充:“我是指,你这样的朋友,我高攀不上。”
这话说了倒不如不说,果然贺宵已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丁小冰,你这分明是嫌弃我!”
这世上哪有穷光蛋嫌弃有钱人道理。
她咬了咬牙,语气是一贯的平静:“是的,我嫌弃你。我是个仇富的穷光蛋。”
大约没料到,逼问了半天,她竟憋出这么一句话来,贺宵有些瞠目结舌地瞪着她。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他拧着的眉头,忍不住破功,舒展回好看的形状,噗嗤一声笑了。
许合子见了这情景,心道不好。而他带着探究意味打量她的眸子,蕴着湿润的浅栗,看在旁人眼里,简直是一只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的一米八六的大型萌宠。
“要是我说不呢?”他笑眯眯地打断她,“不想,不要,也不可能就这么和你断了联系,死缠烂打也要和你做朋友,丁小冰,如果这样,你打算拿我怎么办?”他专心致志地和她分析着种种可能性。
许合子算是真正地体会到,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压根就不该请你吃那顿饭。”她由衷地说出自己心中真实的感想,“当时就该这么走掉的。”
贺宵这个人,内心就算无比失落,对着心上人也会始终保持着不依不饶的笑意:“不一定,世界这么小,我总会遇见你,不是在游艇会,就是在康乐碑。不是在海城,就是在别的地方。你没听过一句话么,叫有缘……有缘……”他仿佛噎住。
“有缘千里来相会。”许合子替他补上。
“原来你也这么认为啊!”贺宵看着她往陷阱里跳,登时笑得眼睛都弯了。
她想了想:“还有一句话,叫,无缘对面不相逢。”
许合子的手机又响了,顾客大概等得急了。她只能先往里走,一边说:“还有,我不叫丁……”急促的脚步忽然顿住,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了那一秒。一直微垂的眼睛,因为不可思议的景象,而渐渐睁大。手里那头焦急的女声,也仿佛变作了盲音。
大门缓缓打开。
许合子看着里头一派繁华到了极致的派对景象,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最美的女人,英挺的男人,闪耀着晶光的堆得小山一般高的香槟,浓郁的衣香掺杂着情欲的味道。奢侈,糜烂,仿佛成熟透了的水蜜桃,是一种令人浑身起腻的甜烂。
贺宵一进来,就有不少美女围来。
一是因为他高大帅气,有种硬朗明亮的清俊,将这个会场中大多数长相平庸的男人都比了下去。二是贺宵从前当帆船教练那会儿,温柔耐心,不慌不忙,几乎每个被他教过的女孩子都或多或少地喜欢过他一阵。
一旁穿着简单的许合子,变成一道透明的水幕。
贺宵忙于应付着这些美女。许合子手机响起来,她走到一旁接电话:“你好。什么,上游艇来找你?”
“是呀,许小姐,我会额外多付钱的。你快过来。”对方似乎有些着急。许合子听她口意,大约是要被引见一位期待已久的人物,不由沉默片刻。私人会所直通附近的一个专属海区,她站在窗口,便隐约能望见泊在海上的一只巨大的游艇。游艇左下方有“LOVE FOREVER”,看样子游艇的主人是一对年轻订婚男女。
顿了顿,她慢慢靠在角落的墙上,谈着价码:“那么,你大概会再额外付多少钱?”
“你开一个价吧。”
“全价买了这只包吧。”
“什么!这是二手包!”
走廊上静得几乎可怕,只有洗手间传来断续的水声。她不由背过身,口气老练:“刚从专柜下来的,过手还没几天,都是全新的。”
“有发票么?”
“不在我这,不过,我可以给你要来。”
“怎么全新的就卖出了?”
“因为……”她怔了怔,忽然想起丁小冰的嘱咐,深吸一口气。懒懒地靠在了墙边,竭力使全身放松,用比对方更骄奢傲慢的口气,慢吞吞地,一字一顿,“对方送我太多了,用不过来,不如折点现钱。”
“好吧,全价就全价。”对方被压住气场,心有不甘,“你快点!”
“谢谢。”许合子满意地挂了电话,耐心地翻出那几只包,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了一眼,心想,丁小冰说的没错,这世上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有时你越装出不容置疑的骄傲,对方反而越不敢轻慢。尊重和礼貌,并不是能永远换来平等以待的。
轻轻吁了口气,她抬起头,心脏忽然间犹如停止了跳动一般。
用手撑住墙,将她困在一寸紧窒的空间内的那人,有一双乌黑纯正的眸子,看着她时,全神贯注,却毫无表情,仿佛被铺天盖地的冰冷所围,冷得令人背脊生凉。
带着一丝嘲笑意味地,乐铖白拎起了她手里的那只包,打量片刻,扔在了一旁地上:“没想到,你还真是过来了。”
许合子觉得有那么一会儿,自己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就差窒息。渐渐缓过气,她仍然不敢相信,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遇见乐铖白。
乐铖白的袖口半卷着,露出有力的小臂,死死地困住她,一手抵住她的下巴,轻轻抬起,口气无不讥讽:“你还倒卖男人送给你的名包?”
许合子怔怔的,脑子还没转过来。
乐铖白已经换了一个姿势,半边身子侧靠着墙,将她逼得更紧:“说说吧,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不乐意?”他慢慢地逼问着,“还是,我让你觉得是一个非常好说话的人?”
“乐……乐先生。”她镇定片刻,“做生意,也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吧。”
“所以呢,连支票也不拿就走了?”他轻笑,“白伺候我吗?”
“我没那么想过。”她静了一静,忍住他刻意给的难堪,“那种情况下,无论是谁药物症发作,都不该坐视不管的。”
“是吗?”
乐铖白的手指摩挲着她下巴:“许小姐,那么,麻烦你回答下一个问题。”
许合子静静地屏着息。
乐铖白凑在她耳边,顿了顿,无比冰冷地问出下一句话:“那天,你又是怎么上了我的游艇?”
许合子僵住。
“丁小冰!”
走廊那头忽然传来几声轻喊。渐渐的,那个并不陌生的身影从转角处慢慢出现,第一眼看到了在灯下的她。
“你怎么又一个人走了丁小……”贺宵脸上抱怨的笑容渐渐僵住。
从他的角度望去,此刻的许合子正被一个年轻的男人半挡住,抵着下巴,仿佛热吻着。她没有反抗,似乎很害怕的样子。晦暗中,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只有轻轻的呼吸声。极度的安静,使得即使一丁点细微的声响,听在耳里也无比清晰。
忽然,那年轻男人放开了她,脸上带着冷笑。
“丁小冰?”乐铖白这次是真的笑了,“原来你每换一个男人,都会用一个不同的名字啊?”
他的那声笑,轻轻的,带着一种莫名的尖锐,刺痛着人的耳膜。
许合子觉得脸颊发烫。
贺宵就站在离他们几步之前,迟陷的灯光暧昧地在走廊中间投下一大片光晕,有飞蛾嗡嗡地扑到那光源中心,一窗之隔的海区上却是被派对的人们照得银光闪烁的海面,海风呼呼地吹乱人的头发。
贺宵向前走了一步,安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许合子刚想开口,他却微笑了一下:“哦,怪不得你刚才有话对我说。”
“你想说你不是丁小冰……对吗?”他想了想,“我只听到了前半句。”
他似乎也并不想问她真正的名字叫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地看到了她眼中的难堪,要将她解救出来,许合子心里轻轻一动。
乐铖白好整以暇地贴在一旁,将两人的神情收入眼底,冷笑一声,捉住她胳膊的手仍是不肯放,压低声:“这么难分难舍?”
许合子挣扎了一下,只觉手臂被人箍得几乎欲断。贺宵一步向前按在对方的手上:“你弄疼她了。”
乐铖白听了这话,却是抬起眼,这时才真正打量了这冒冒冲冲的年轻男人一眼,眼中露出无比傲慢的神色,冷笑着了一声,在许合子猝不及防的片刻忽然松了手。
许合子一个趔趄往前扑去,堪堪跌进贺宵怀中,手臂却又被人一股大力提住,扶立站稳。
他的五指一根根慢慢地松开,连那指尖摩擦着她肌肤的触感,也如此清晰。许合子站稳后立即往后退了几步,不知不觉就站到了贺宵那头。乐铖白眼中的冷漠一闪而过,脸上仍是万年不裂的冰瓷。
贺宵低声问她:“怎么了?”
许合子摇摇头。他便不再逼问,一手揽住她的肩膀,两人正要就此离去。
“等等。”乐铖白忽然发话。
许合子停住步,没回头。回头的人是贺宵,作了一个询问的神色。
乐铖白静静说:“许小姐,未经主人允许,偷偷登上私人游艇是违法行为,没人告诉过你吗。”顿了一顿,他甚至是带着一丝残忍的微笑出声,“不打算说一说你的名字吗?姓名不详的传票会给法院添一笔不小的麻烦吧。”
贺宵骤然听到法院两个字,不由怔了一怔。
许合子却仿佛记起了某些隐藏于记忆深处的噩梦,那传票两个字从对方口中轻而易举地说出,明明再平淡不过,却仿佛是一根长钉,猛地被锤在了柔软的心上。她几乎是猛然回过身。
乐铖白仍然站在原地,因为灯光的缘故,使他看着像倚靠在窗边。而许合子却知道他的脊背笔直,只是一丝不错地贴合着墙。
“走吧,别理他。”贺宵拉了拉她的手。
许合子慢慢地走回他面前:“对不起。”
“你这是干什么?”贺宵低低吼她,“疯了?给这种目中无人的家伙道歉!”
“对不起,乐先生。”她的口气委婉温和,被现实压完的脊骨在他面前似乎永远也抬不起,“这件事,希望您不要走法律途径解决。”
“哦——”他拖长声,尾音轻轻上扬,忽而轻笑了一声,仿佛在她屈服的样子中得到了某种愉悦,“私下和解?”下一秒乐铖白却突然敛去了所有的笑容,恢复一如既往的冰冷:“许小姐,我大概没工夫陪你玩这个游戏。”
他起身,手插着裤袋从两人身边擦肩而过,忽然被人拉住袖子。
“许合子。”她揪着他的袖口,微微闭上眼,艰难地出声,“我叫许合子。”
记忆中,某个名字忽然地跳出脑海,毫无征兆,却令人的心狠狠被刺了一下。乐铖白的神情几乎迟疑地一怔。抬眼望去,是对方已经近乎哀恳的眼神。
乐铖白无动于衷地审视着她。不知为什么,他见不得她这个样子。明明是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去,却忽然停住步,他开口:“私下和解的事就和钟远山联系吧。那天你们见过面。”
乐铖白走后良久,许合子仍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动。
贺宵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狼狈与软弱,甚至不像是对着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神情。
“和那家伙认识?”
“上次……在游艇上见过一面。”
“从前呢?”贺宵乌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从前也认识吗?”
“怎么会呢。”许合子很平静地否认,“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
“是啊。”贺宵意味深长地盯着她,“一见面就毫不留情提法院发票,怎么看都像是对待陌生人才有的态度。”他的反问并没有持续下去,便陡然止住,那一瞬,他在她的眼中忽然看到了隐藏得很深的脆弱。
这个年轻的姑娘,笑起来永远温和平淡,却始终暗藏着戒备与疏离。他早已察觉了她的这个性格,却总以为她是天生的不善亲近。
到了这一刻,贺宵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她。
他甚至忽然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刻薄了。
“咳——”故意地咳嗽了一声,掩饰了之前走廊上剑拔弩张的气氛,贺宵无奈地说:“行,是我错了还不成。”
“走,走,丁……不对,是许合子。”他笑,“你是特务吗,还用化名?”
“不对,那海胜的丁小冰又是谁?”贺宵想起寄出的一堆包。
“她是我的好朋友。那天我在会场替她值班,挂着她的工作牌忘记摘下来。”许合子终于找到了机会解释,“一直没和你说明白是因为……是因为我一直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
贺宵听了这话,显然深受伤害。
许合子看着他黯然的神色,不禁微笑了一下:“谢谢你刚才替我解围。”
“这意思是……我们算是朋友了?”
“是。”她主动握住他的手,“你是我的朋友,贺宵。”
“不用查了。”
钟远山递来文件签字时,对方忽然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乐铖白见他神色怔然,又重复了一次:“不用再查了,那个女人。”
“好。”
事出突然,钟远山犹豫地应了一声,还是报告了自己最近的进度:“已经核查了那天所有进入海区的刷卡机,只有一个海胜员工的嫌疑最大。”
“海胜?”
乐铖白轻轻念了一声这个名字。
“是,一家卖游艇设备和帆船的合资公司。”
乐铖白不知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嗤笑了一声。钟远山思忖他的脸色,看不出喜怒,只能硬着头皮补充:“郁乐湾的几个会所几乎都有他们的员工。”
“原来是这样进了会所。”他喃喃。
钟远山又说:“不过……”顿了一顿,似乎有些犹豫。
“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