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合子没想到还会再碰上贺宵这人。
起先她在欧黎的大商场专柜前,正偷偷摸摸地拿着手机拍照,耳旁忽然响起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哟,真是你啊!”
许合子慌得险些掉了手里东西,抬头望去,高高大大的贺宵正弯着腰打量自己。
他今天没有穿着上次那样随便的T恤,而是熨烫得非常柔软的浅蓝衬衣,袖子半卷起。高高的鼻子,大眼睛,欧洲男人似的微翘的下巴,眸子竟然不是纯黑色,有种混血儿的感觉。因为生得好看,许合子又仔细地看了一次,才确定这就是那天拖她惹祸的家伙。
“你在拍什么?”
贺宵一把抢过她的手机,随意地翻了翻,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丁小冰,原来你喜欢这些啊。”
许合子刚想说些什么,贺宵掂了几下掌心的手机,曲起手指敲着专柜。
“服务员!”
“你好,先生,请问有什么事?”
贺宵摸着下巴,眼神像是聚焦了片刻,才指着许合子刚才偷拍的几个包:“这个,这个,成,还有这个……都给我拿……”
“不用了,谢谢。”许合子在服务员熟练的动作中忽然一手合上他的五指,没顾着贺宵一瞬微妙的惊愕,拖走了他。
她把他一直拖到商场的角落里才停住,额上渗出微汗,双手撑着膝,静静地喘了好一会儿气。贺宵这么一个大男人,竟然毫无反抗,顺势饶有兴趣地靠在墙上,抱着胳膊,笑眯眯看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你有话对我说啊,丁小冰?”
“我们很熟吗?”她疏淡客气地开口。
贺宵完全没有受打击的迹象,问她:“那天你怎么一直没出来啊,我在出口处等到天黑,最后被工作人员给轰走。”
“后来我看见有人过来,就从另一个出口出去了。”许合子说谎。
贺宵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短促地“哦”了一声。
许合子问:“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丁小冰,处过对象吗?”他忽然抛出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许合子顿了顿,噎住:“没有。”
“那有没有人告诉你,其实你满脸都写着“男人勿近”?
许合子眼神呆了一会儿,消化着他话里的意思,这空当贺宵撑不住恶劣地狂笑起来。他笑到一半时,许合子已经回过味来,却没有发作:“谢谢你的提醒。”
她转身刚走,贺宵一把拉住她的手:“哎。”
“什么事?”
“手机不要了吗?”他摇了摇手里的东西。
许合子伸手去拿,贺宵忽然把手抬高。她踮起脚,他再抬高。最后许合子下意识地蹦了一下,她今天穿的是平底鞋,而贺宵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一跳,就撞上他的下巴。
“还你。”他牵过她的手,摊平掌心,把手机放在正中。
许合子握住手机要走,再次被他拉住手:“就不说声谢谢吗?”
“谢谢。”
“嘴上说的谢谢算数吗?”他干脆敲她竹杠,“你得请我吃顿饭!”
许合子蹙眉:“贺先生,我赶时间。”
贺宵立刻说:“那我请你吃饭吧。”
许合子应付过不少按摩店不讲道理的客人,对这种无赖只有一个办法,始终不冷不热,尊敬疏远。她想了一想:“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贺先生,改天吧。”
没想到贺宵的行为远远超出了她的预计。兵法中有一种绝胜法,叫做乱打。不讲风度,没有谋略,只是一味穷追乱打,不屈不挠,绝不放弃,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面对铁桶之阵,金汤之城,也毫不放在眼里。往往只有脸皮之厚、执念之深、心理素质之强都超过常人的人才能做到。而贺宵,就是这样的人。
一把抓住许合子的手,像商场里因为买不起玩具而揪着大人衣角撒泼打滚的小孩儿一样,贺宵口气坚决:“不成,我饿了,就今天吧。”许合子简直拿他没办法。
“桂花糖藕、香薏粥,鸽蛋圆子还是蟹壳黄?”他兴致勃勃地问她。
看着她愣住的神情,贺宵忍不住微微脸红:“不好意思,这些是我印象中吃到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大约是被他明朗的笑容打动,许合子终于松了口:“来海城,怎么能不去夜市?海城的夜市全国有名。”顿了顿,说:“海鲜过敏吗?”贺宵摇摇头。许合子想了想:“那我请你吃海鲜吧。”
两人走出商场时天色渐沉,初夏的暮色是梦幻的蓝紫,深一层浅一层地铺叠在红彤彤的霞光后,仿佛油画般厚重静远。
许合子觉得口渴,站在促销棚前买了一提箱的酸奶,从里头拆出两盒,一盒递给贺宵,一盒给自己。贺宵没有出声,静静地望着身旁的年轻女孩。她的睫毛垂着,很轻地吮了一口,然后眼角微微弯起,像是打了个吨的猫,有种舒服到了极致的恬淡。
许合子是这样一个人,很少和人说什么贴心的话,也没有刻意追求鲜花般精致浪漫的生活,但她总是能让你感到一种由内而发的干净简单。
贺宵是在美国长大的,华裔家庭的保守与开放,在父母两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而他忽然发现,这矛盾在面前这个女孩子身上,轻易得到了化解。淡漠与温和,理性与柔软,一切在她身上恰到好处。
夜幕降临,海城开始热闹起来。白天懒洋洋立在定海路两边无精打采的奢侈品店,忽然变成了容光焕发的贵妇,明灯璀璨,香气四浮,导购员殷勤的细语,橱窗里精致如水晶的模特人,地板上倒映出女人们的裙摆。人流中不乏跑车的引擎声。像是所有的夜猫子都顷刻出动了。
这才是真正的海城,夜晚是它光怪陆离的一面,浮华红尘,痴男怨女。
定海路交尾的康乐碑,是两个世界的交界点。有钱人的名车与平常百姓的小日子,平行着交叉而过。繁华的十字路口和立屏把它们错开。康乐碑这边,全是年轻女孩的小店,卖丝巾的,卖裙子的,定制旗袍的,民族风首饰和泰国佛牌琳琅满目。人挨着人,人挤着人,黑压压的人海中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沃尔玛横隔在西碑和东碑之间,周围是KFC之类的西式快餐店,大人们拉着小孩的手,唯恐被冲散。
许合子轻车熟路地拉他走过了主街,从西碑街的一条旁支穿过,转眼便是海城有名的一条夜市长龙。
贺宵闻见了烤肉串的香气,忍不住吞口水。许合子说:“这些摊子都卖冰库肉,量大,也便宜,临时应付客人。往里走才是几十年的夜市老摊。”
可是周围实在太吵了,闹哄哄的声音将她的话湮没在了一片喧杂中。眼看着贺宵没听清,径直要朝烤肉串的摊子走去,许合子着急,伸手拉住他。她的手心被汗水沾湿,有些潮,却柔软得不可思议,令贺宵生生地在原地停住。
许合子就这么拉着他,一直往前走着。两人几次被行人撞得踉跄,却始终没冲散。最后许合子轻吁一口气:“到了。”
出现在贺宵眼前的是一条宽阔的小街,九十年代末的字坊已经掉了色,深红浅绿的劣质小灯泡缠出“海鲜大夜市”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在夜里一闪一闪。两旁的各个摊子摆出了烤生蚝手抓蟹海蛎煎,玻璃缸里的生鱼被妇人一手抓住,乱甩着尾巴就上了案板。再往里走,海鲜牛排,鱼味煲仔饭,长沙臭豆腐,烤大虾种种不一而齐。
贺宵时常被这个人拉住顿足一会儿,扭头间又被另一个人招揽进摊看菜单。这个高大懒散的年轻人,这会儿才显示出微微的尴尬,浅蓝的衬衣几乎被人抓得变形,他小声地向许合子求救:“喂,不是说请我吃海鲜么?”
许合子瞥他一眼,任他在两个摊子的老板娘间左右为难,蹲下身抓起一条鱼,问中年老板:“这鱼怎么卖?”
“新鲜刚捞的,十元一斤,海鱼。”
许合子又将手指浸入盆中,水冰得很,她抬起眼:“八块一斤,来三条,两大一小。四只烤花蟹,两只烤生蚝。”
老板无奈地摇摇头:“好吧,看你老顾客。”
贺宵见晚饭有了着落,立刻站在了许合子身后。许合子支使他:“愣着干什么,去搬桌子。”
这中年老板一脸憨厚,占的摊位最小,因此连桌子也摆不开,只能架立在一旁。
贺宵一边将破旧却干净的小桌子撑开,一边却看向许合子。这天她穿的是浅碧色的裙子,棉布柔软,长发微垂在耳旁,两只胳膊撑着腮。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常来这里?”
“这里的鱼是整条街最新鲜的,量足,手艺也好。”
贺宵不以为然,直到老板亲自端上一大盆煮鱼,底下开着火,香气随着沸汤咕嘟直冒。他挑了一筷子,大口吃进嘴里,忽然“啊”了一声。
许合子用眼神询问着他。
贺宵眼泪汪汪地吞下:“烫!”顿了顿,他十分迅速地落下了第二次筷子:“不过真是好吃!”
十几分钟间,一大盆鱼被贺宵干掉了一大半。
他这才想起一直没动筷的许合子:“你怎么不吃?”
话未落音,老板给许合子亲自端来一只小盅,揭开,淡白的鱼肉,无色无味。贺宵低头嗅了嗅,疑惑地看着她。
许合子倒了些醋,泡软鱼刺,将鱼肉不慌不忙地剔出,夹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她吃得很慢,也耐心,全然不像一个饿坏的人。然而贺宵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
直到两人快要吃完时,正是整个夜市最热闹的时候。许合子起身去付账,贺宵趁她不注意,在吃剩的小盅里伸出筷子,夹了一大口,嚼了嚼,忽然一怔。
紧接着“呸”的一声,吐到了一旁的小碟子上。这是没有任何味道的一碗食物。寡淡得让人只吃一口,便没有了食欲。
眼前浮现出刚刚许合子端着小盅默然嚼食的样子,贺宵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两人重新穿过拥挤的长街,错综复杂的旁支别道,再次回到了康乐碑附近。许合子站在一幕广告屏下,停住步:“贺先……”
贺宵堵住她的话:“我这个人,最不愿占女人的便宜。你请我吃了饭,也让我替你付一次账单。”
许合子笑了一笑:“我饱了。”
贺宵一脸受伤地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缠人?”
“和你一起吃饭挺愉快的。”许合子犹豫片刻,没有把下半句“不要再联系”说出口。
“这可不成。”贺宵显然起了兴致:“你不是喜欢那些包么,走,走,丁小冰!”
他口气阔绰,是从没吃过钱的亏的人才会有的无所谓。许合子叹了口气,忽然扭头朝沃尔玛的方向望去:“我想吃冰淇淋。”
“嗯?”
“那么,就买两支冰淇淋吧。”她指着麦当劳的速卖窗口。
贺宵一眼望去,窗口前正排着长队,全是带着孩子的大人。他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哎哟,丁小冰,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顿了顿,“在这等我啊。”
“嗯。”
四周的行人来来去去,陌生的面孔一次又一次地晃动在她的眼前。许合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贺宵远去的身影,直到确定人流已经将彼此完全阻隔,她才慢慢地走到康乐碑的公交站前,等候片刻,上了一辆远去的公交。
“许合子,我怎么会这么爱你啊!”丁小冰翻着手机里的照片,狠狠扑上去,吧唧一口就想亲上对方的脸,被许合子头一偏躲过,整个脸砸进了枕头里。
“刷牙!”许合子一脸嫌弃。
丁小冰受伤地抱着枕头:“你嫌弃我!”
“是。”她大大方方地承认。
丁小冰黯然片刻,恢复了女汉子豪放的本性:“这几只包拍得真不错,正面,侧面,连里袋都拍了!咦,这张是怎么回事?”
许合子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像素模糊,正是拍时被贺宵抢过的那一张。丁小冰撇撇嘴,没在意地往下一翻,忽然扣住她的手腕。
“好哇,许合子你吃独食!”
许合子被吓了一跳,往照片看去,贺宵不知什么时候给她拍了一张照。只是侧脸,一手拉开钱包,神情漫不经心。大约是吃完饭结账时,她起身付钱把手机留在了桌上,才让这人有了可趁之机。
照片中,四周是繁华喧闹的夜色,像浓艳的绸缎包裹而来。而她的眼角竟然有吃饱喝足后,自然流露的惬然笑意。
丁小冰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这上头,委屈无比地指着照片里的大盆海鱼和花蟹:“原来你这么晚回来是和人吃海鲜去了!”
许合子冒着被她打死的危险,辩解:“是最便宜的夜市。”
丁小冰仍是委屈:“竟然不叫上我!”
许合子哄她:“下次一定叫你。”
丁小冰炸毛快,顺毛也快,一会儿就被哄过去,竟然忘记问那个和许合子吃饭的人是谁,一门心思地研究照片做假包去了。海城是有钱人云集的城市,物价高,竞争也大得出奇。两个女孩子,没学历,没人脉,想要扎根生存,光靠着手上的一份死工资远远不够。
因此丁小冰很早就开始做二手名包和高仿的私下转卖,之所以在海胜当员工,也是因为这个行业能接触到许多浮华圈中的美女。这些女人面容姣好,身段柔软,是这个城市的一种独特生物。她们随时有可能和你擦身而过,白天还在破旧的小公寓睡觉,晚上却光彩动人地出现在某个富豪的游艇上,手持红酒杯和人谈笑风生。
丁小冰做的就是这群人的生意。一只不起眼的包,可以在十几个不同的美女间流转,而后再被遗弃。丁小冰永远对顾客软声软气。许合子笑她:“你还巴望着将来这些人里头出一个首富太太会记得你吗?”
丁小冰不泄气。
许合子又逗她:“挣那么多钱,要做什么呢。”
丁小冰笑眯眯的:“等咱挣了大钱,就买一栋在海边的小房子。”
许合子笑了:“为什么一定要在海边啊?海边的房子多贵。”
“你说过的,你喜欢看海嘛。”丁小冰随口说。
许合子的神色渐渐柔软。是幸福的吧,一度颠簸绝望的人生,终于恢复平顺。虽然生活是这样艰难辛苦,却有真正关心自己的朋友。就像被大雨淋得狼狈落魄,一度失去方向时,走过一个街口拐角,忽然遇见一个晴天。
至于前尘往事,就让它遗落在时光中,变成真正的秘密吧。
初夏时分的夜风从窗隙中悄然无声地拂进。落地拉门半开,垂帐的一角轻盈柔软地折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