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十秒,许合子完全被他话中的逻辑震得脑子一片空白。直到对方的玛莎拉蒂远去,乐铖白的声音懒洋洋地响在她的头顶:“杵在这儿想什么呢。”
他没有再提那回事,她只能暂时装聋作哑。心不在焉地把袋子中的东西一样样地拿出,放进了食柜里,撞倒的苹果掉了一地。
他拿起一只握在手里:“怎么买了没熟的?”
她顺口便说:“你不是一向讨厌个大皮红的苹果,只喜欢涩脆的么。”
他的神情微微一怔。她已然察觉了自己的失口。
乐铖白把滚落的苹果一个个耐心拾起,才发现她挑的苹果几乎是不大不小,青里透红,八分熟,吃起来最是生脆。这是在乐家待过的人才会的挑法,因为他天生的挑口,稍有不顺意,便不肯再吃。他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她,见她正一样样地摆放着东西,忽然将话头压了下去,装作没有注意的样子,慢悠悠站起身。
许合子起身做饭。乐铖白忽然说:“今天不用做饭。”
她抬头看他,他的眼神竟落在了别处:“我订了一个包厢。”
她只是稍有意外,便说:“好。”
他一面系着袖口,漫不经心:“不介意我这么突然吧。”
许合子这才反应过来:“你这是在请我吃饭?”
她的表情惊讶大于惊喜。乐铖白看在眼底,噎了片刻:“改善伙食而已。”
他开车载她从海城的夜色中穿梭而过,许合子一路撑着下巴,沉默地望着远方。他绕了很久的路才找到那个餐厅。与其说餐厅,不如说是一个私家馆子。
小地方别有洞天,往里走,房间靠海,古意的窗子半开,对岸的跨海大桥在一片璀璨明灯中,仿佛一道优雅的弧线,俗世红尘仿佛是于他们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乐铖白随意坐在了一旁,随即有人推门进来。进来的中年人手上端着一盘杯具,暗青的府绸短衫,宽大的黑裤,瞧着也不过五十出头,精神气很足。
乐铖白见了他,眼神倒有些意外:“怎么是你亲自过来?”
“你是稀客嘛。”那人瞧了一眼许合子,没作声。
乐铖白又问:“吴妈妈还好?”
“前阵子病了一场,才歇着。听说你要过来,急着起身,被我给拦下了。”那人笑容慈蔼,“这位是?”
“许合子。”乐铖白眼角微翘,似是浅笑。这介绍意味不明,仿佛不推不拒。
“许小姐第一次来这儿吧?”那人介绍自己,“叫我老贺就行。”
许合子不敢当,客气地叫了一声:“贺老板。”
老贺端来茶具,与他们寒暄了几句,便不声不响地关上了门。乐铖白缓缓地斟了一碗茶,推到她面前。许合子只喝了一小口,有些意外,这时令几乎很难见到新茶了。
乐铖白给自己倒的是酒,自酌了一小杯。
他的酒品很好,似乎永远也不会醉。许合子却知道喝醉酒的人,表面看着一派清醒,心中那根理智的弦早已崩断。重逢后她只在他面前宿醉过一次,这时心中警铃大作,眼里瞧着他一杯接一杯地饮下,视线挪也挪不开。
两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可说的,窗外夜风拂来。而他一直垂下的眉眼,这时在恍惚的灯火投映中,竟与多年前的影像重叠。
她只觉得这熟悉惊心动魄。
他却仿佛心意相通一般,顿了顿,漫不经心开口,“许合子,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
许合子心里一跳,口气却是十分平静:“为什么这么问?”
“就算不认识,那么……也一定在哪里见过。”
她似乎笑了一笑:“乐先生,你再这样问下去,我会以为你是想追我。”
他是这样骄傲的人,却被污蔑对一个按摩店工作的女人心动,想来一定已是此生最大的侮辱。她说完便等着他恼羞成怒的反应,谁知乐铖白闻言却是静静地没有作声,。
她的心再次漏跳了一拍,某种明知不可能却隐隐浮现的猜测,仿佛囚犯被审讯前的恐惧,一波波地压过心头,似乎已有了滔天惊澜的预兆。
他并没有跳进她的圈套转开话题,却也仿佛没有了兴趣再提起,半晌,望着她的眸中似乎带着似笑非笑:“追你,只要做这些就可以吗?”
她噎住。
他的唇角微翘,伸手抬起她的下颚:“还是,不管怎么做,你都会当做听不到,看不见?”
听到他这样暧昧的话,她的表情却并没有预料中的惊喜,微微睁大的眸子,一瞬苍白的脸色,神情如同见鬼。渐渐地,乐铖白飞扬的眉角一点点敛下,神情疏淡地望着她。
“乐先生……我知道,这话也许是我自作多情。”许合子沉默几秒,开口,“两个月的约定眼看就要到期,你会离开海城,我会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你所给予的对我和我的朋友的宽恕,我无以为报。除此之外,不必再有更多的同情。”顿了顿,“也许……也许你只是可怜我,就像可怜一个与自己的世界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不要可怜我。因为从来没见过生活得这么辛苦的女人,所以在心里可怜她,忍不住想对她好一些。乐先生,如果是为了这个,大可不必。”她抬眼望向他,似乎将那些暧昧都楚汉分明地划到了一种名为可怜的情感中。他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一方,而她只是一味伏低做小,这样的拒绝最是聪明,令人难以再开口。
乐铖白给自己又斟了一小杯酒,抿了一口:“就这么想和我撇清?”
“两个月以后,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过我的阳关道,是这意思吗?”他好整以暇地理顺着她的话,表情看不出喜怒。
许合子垂着眼:“是这意思。”
“你在害怕什么?”乐铖白盯着她的眼睛,突然逼问。
她猛然抬起头,竭力掩饰住震惊的眼中仍泄露出不安。
他却仿佛早已经将她看得一清二楚:“许合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逼问着,飞扬眉宇皆是冰冷。而她竟不能作答,怔忪间,手中的瓷盅顺势跌落在地,茶水湿了一桌。许合子飞快地站起身去拾那瓷盅,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
“你在害怕什么?”乐铖白不紧不慢地重复着,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仿佛禁锢。
许合子咬着唇,生怕任何情绪的丁点泄露。他是这样聪明而执拗的人,只稍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泄露了蛛丝马迹,引来哪怕只是一个转念间的怀疑,便足以使真相剥丝抽茧般被追回。她不能出声,甚至做不到抬头,只是飞快地向他望去一眼。
乐铖白冷凝的视线忽然错神片刻。
她有一双乌黑的眸子,看向他时低微而漠然,仿佛是在看着一个生命中随时会擦肩而过的人。鬼使神差地,乐铖白心里一动。甚至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在她错愕的瞬间,他忽然探过身,一手托住她的后脑,以漫不经心却又迅疾的姿态,偏过脸就这么恶狠狠地吻上去。
他的唇是年轻男人才有的冰冷气息,舌头攻城略地。她想躲开,被他的手有力地按住,更深地辗转吻下。有那么一瞬间,许合子几乎窒在铺天盖地的长吻中。
她扑腾得更厉害了,使劲要推开他,乐铖白忽然尝到一丁点血腥的味道。她的抗拒几近可怜,他于是微微地放开她、她贪婪地吸取着新鲜的空气,还没来得及喘气,他已经顺势将她狠狠地重新按在了自己的胸前。
一片茫然的黑暗中,许合子什么也看不见,世界仿佛陡然安静,只能感受到他胸前的一起一伏。她没有抬头,于是没有看见乐铖白几近偏执的眼神。
那是某种无法被压抑的某种情感,浓烈、困惑、温柔而犹疑、甚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仿佛晨曦中最柔迟的那一道光束,从被朝云辉映得温暖的人间,穿透过重重的海水,四处包裹而来的黑暗,无边无际的要将人湮没的寂寞,深入海底九万里。
在海底的最深处,孤眠的灵魂似乎被惊醒,冻结的思念散发着悄无声息的光晕,被辜负与被遗忘的,正在努力醒来。寒冷无声地透过疏淡的光影,裂开细微而无所不在的冰纹,似乎温暖渐渐复苏,而光明重回人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