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合子没想到会再次站在这扇大门前。
之前因为酷暑而晕倒在地,被那人抱上副座一路开车进别墅,毫无知觉地在大雨后的傍晚迟迟醒来,一切顺理成章。
因此被盘查时她的神情几近错愕。
镇海路一带的葡公馆,已经靠近海城东区,跨海大桥的对岸便是繁华无比的新兴CBD。傍晚时车如飞梭,颜色交错地穿行在人流之中。许合子和年轻白领们一起下了地铁,又转了一次大巴,才找到最近的一站下车。
葡公馆一带统共只开发了二十来套别墅,占地极广,业主非富即贵,所以并不设站点,甚至连的士也很少在附近一带打转。她走了二十几分钟的街旁小道,按着记忆中的模样,从物管的大门处进去。
保安是退伍的军人,清一色的严肃面孔,几乎不通人情。好在乐铖白早已经打了电话,因此这些人看过了她的身份证后,倒是客气地放行。
站在门口的录像屏前,许合子的眼中有一丝无措,好半晌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乐先生,是我。”
她进去时,乐铖白正坐在一进厅的地板前,手中握着一个遥控器,很随意地按着。见了她来,似乎怔了一怔。许合子已经看到了厅中大屏幕上自己那张清晰无比的无措的脸。
“乐先生,是我。”
大屏上传来她似乎犹豫了片刻才发出的声音。
许合子没想到他会无聊到反复地按着这个录像研究,而这发怔的空当,乐铖白已经把那只遥控器轻轻扔在了一边,站起身,以几乎高出她一个头的气势,居高临下地发问:“怎么这时候才来?”
“今天客人很多,一直到下班后还加了一个钟。”她解释。
乐铖白听得漫不经心,起身去冰箱中拿了一瓶矿泉水,这时才扭过头:“客人?”
“哦,是来做康复治疗的病人。”她静静地补充。
他手上微一用力,将那瓶盖几乎拧得掉了下来,脸上却仍是淡淡:“你帮人按摩?”
“是,我帮人做按摩。”
有那么几秒钟,两人之间似乎陷入了完全的沉默。乐铖白没出声,她却不能一味呆站着。她往四下里瞧,竟然意外地发现了一双女式的拖鞋,安安静静地躺着阶边。
许合子走上前,蹲下身,一声不吭地换着鞋。因为这动作熟练,竟给人一种家中女主人回来的错觉。乐铖白倚在冰箱边,沉默地看着她的举动。
她换好了鞋,踩了几脚,竟是意外的合适,抬起眼看他:“乐先生,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乐铖白想了一想,才咳嗽了一声:“你自己看着做就行。”
许合子不和他客气,安安静静地答了个“好”,便自顾自地做起自己的事。其实真收拾起来,却是实在没什么可做。他是那么一个爱干净的人,连水渍溅在了玻璃上,也会亲自动手一点点地擦干净,视野中容不得一点的错乱。一切都有条不紊,迟暮的红霞缓缓地照进来,草坪仿佛也染着一层油画中点缀般的绒晕,搭一张小桌子,两副躺椅,再开一瓶红酒,简直可以拍作样房客照。许合子无事可做,又不愿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只能转身去拿布,跪在地板上,从左到右地擦着地。
乐铖白坐在沙发上闲来无事,把一张英文报纸翻来覆去弄得哗哗作响。每翻一次报纸,便换一个姿势。最后连许合子都发觉了他焦躁不安的情绪。
“乐先生?”她轻轻出声。
乐铖白眼睛没抬起地从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是不是打扰了你?”她问。
“没有。”这一次,他回答得干脆,口气轻描淡写。过了一会儿,又说,“为什么这么想?”
“没什么,我以为我打扰了你。”许合子低下头继续从他身边移过,一丝不苟地擦着地。
乐铖白轻声放下报纸,不依不饶:“哦?”
许合子没回应他。
他盯着她跪坐在角落努力地擦着地板的背影,不知过了多久,突兀地问了一句:“怎么在那种地方工作?”
“我工作的地方是一个专业的康复按摩店。”她没有丝毫恼怒地答他。
他却听得一声嗤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般:“还不是坐在赤身裸体的男人身上给人捏肉?”她终于屏住气,仿佛忍耐片刻,心平气静:“是。”
四周重新陷入了一片可怕的寂静。她应完嘴便觉得后悔了,生怕他像上次一样地刁难,毕竟自己有求于他。好在乐铖白仿佛被她的话噎住了,没有再问下去。
擦完地她才想起拉开冰箱,里头是一排整齐的法国矿泉水。食柜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乐铖白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她只好开口问:“乐先生?”
他放下手中的报纸,地灯悄然无声地打开了,照出她脚下一片黄晕。
“我没有围裙。”
“上次你也没用围裙。”
“上次是事出突然。”她解释。
他终于收起不以为然的表情,站起身:“走。”
许合子微微一怔,他已从她身边走过:“去把你缺的东西一次添全。”
坐在车上时她仍觉得十分意外,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又顺理成章。晚风拂面而来,四周的天幕四合,是近于梦幻的深紫,因为是夏天的缘故,天总是黑得迟。而四周写字楼的广告屏上已经挂出最新的动态资讯。
下班高峰,他们在车流中堵了很久,才开到最近的一家沃尔玛。
乐铖白很少逛这些地方,所有要用的东西都有人添置齐全。因此他露出鲜少的窘态,几乎如一地跟在了她的身后,仿佛一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许合子正在找围裙,忽然发现了不远处的促销架。一直站在一旁的中年导购,见她犹豫地在一堆枕头席中挑了良久,忍不住开口:“小姐,买这个不如配套的划算。”
许合子抬起头。导购瞧了一眼乐铖白,笑吟吟地推荐:“您先生个头高,睡这个不合适。我们这有一款新婚夫妻的竹席枕,正好在做特价,光傍晚就卖出不少。”
许合子看了一眼标价,倒是真的划算,犹豫了一阵:“好吧。”
乐铖白原本旁观一般地站着,听她说这两字,不由朝她看来。许合子神色正常,仿佛并不在意,把枕头抱在怀里,又问那导购:“围裙在哪里?”
“围裙在左边,往前走尽头倒数第二排。”导购客气地给两人指路,大约是乐铖白气质出众,勾起了常人的八卦欲,“是新买的房子吗,这些琐碎事结婚前就该打点好,这时候买没赶上七夕打折,只能买厨房四件套了。”
乐铖白等两人走得远了,才静静地开口:“许……”
“知道了——我占了你的便宜,乐先生。”她一边仔细地挑着架上的围裙,漫不经心地接话“所以,为了不让别人误会,咱们还是站得远一些。”
下一秒,他出乎意料的回答已经响起在她的耳边。
“新婚厨房四件套完美大礼包……”认真地念着包装上的一行小字,他从她头顶轻而易举地越过,取下架上的东西打量片刻,“你找的就是这个吗,许合子?”转头看着许合子瞠目结舌的表情,他似乎抑制着唇角的笑意。
“怎么,傻了吗?”
她踮起脚尖,从他手上慌乱地取过东西抱在怀里,神情有掩饰不住的失措。乐铖白看得好奇,又靠近了一步。
许合子的反应比一只兔子还要敏锐,立刻朝后跳了一大步。他只好站在原地:“你手上还抱得下更多的东西吗?”话未落音,她怀里的竹席枕已经应声掉在了地上。他长腿闲闲地跨上前一步,拾起抓在手里,甚至颇是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半是嘲讽:“走吧,乐太太。”
结账处两人又一次被围观,这个点排队的人几乎绕出一条弯曲的长龙。站在许合子前头的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大约是换牙的年纪,说话嘶嘶漏风,声音却清脆嘹亮。躲在妈妈怀里,等得不耐烦了,正左顾右盼着,忽然咦了一声,眼睛一亮地瞅着他们两人:“妈妈,你看,他们买了好多的东西。”
年轻女人“噢”了一声。小姑娘撇着嘴,似乎不满意母亲这样的反应。定睛一看,又嚷开了:“妈妈妈妈,他们买的是新婚大礼包!”
“妈妈,他们是不是刚结婚啊?”
“妈妈,你怎么不说话?”
小姑娘的声音越说越响,引得周围人也纷纷投来目光。许合子咳嗽了一声,脸渐渐地涨红。
小姑娘眼珠子转了一转,忽然一本正经地对着许合子说:“姐姐,大哥哥长得好帅啊!”在她错愕的瞬间,耷拉着眼皮,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正在付账的年轻女人终于忍不住,回头轻喝制止住小女儿,歉意地向两人一笑:“小孩子调皮。”乐铖白长得好看,原本一直低着头,因此众人并没看得仔细,这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缓缓地抬起眼,向着委屈地闭着嘴鼓起两腮的小姑娘看了一眼,笑容温良仿佛人畜无害:“小姑娘,谢谢你。”
许合子忍不住在心底骂了句脏话。
这当口已经有不少人倒吸了口凉气。乐铖白气质卓然,一身家居的衬衣长裤,是真正的玉树临风,衬得一旁的许合子愈发普通。更多的人已经拿眼斜瞥着形容疲惫的许合子,心里揣度这看着并不相称的两人是怎么成了夫妻。
回去的路上,他手握着方向盘,一路盯着前方的路况,唇角却忍不住翘起,仿佛心情大好。
许合子一直低头抱着竹席枕。
他开口:“东西放在后座吧。”
许合子挪身不方便,索性就着这个姿势,懒惫地靠在副座上:“不用。”
乐铖白从车镜中看了一眼,她的左右手都抱着东西,连安全带扣松开也没发觉。他下意识地踩住刹车,将车停在一边,俯过身去替她系好安全带。
两人贴得那样近,猝不及防,她连反抗的时间也没有,他已重新坐回了车位上。
“很害怕吗?”乐铖白问她,专注盯着前路的神情看不出喜怒。
“我不习惯别人靠得太近。”
“给人按摩时也这样?”
“那是工作。”
他的神情不可置否。可是许合子到底看出了他的轻蔑。这是他第二次随口流露出对她的不以为然。然而这轻视也只淡淡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的审视。
想了想,毫无预兆地,她开口:“一开始,会非常不适应。”
“或者说……是害怕。”
“我第一次接手的康复病人,是个五十七岁的男人,因为常年卧病在床和药物激素的缘故,胖得让人吃惊。他的两个儿子把他扛上床时,就像在扛一扇生肉。他就那么躺在床上,呼吸都显得费力,表情很痛苦,脸上的五官几乎挤到了一起。我的手一直在他的背上摸索着,找不到合适的下力点。那时是六月里,天气已经热起来,那天刚下过雨,傍晚的康复室里全是潮湿的气息,夹杂着他的汗味,窒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一直在咳嗽,就像破了的风箱,咳得满脸通红,想去抓自己的脖子。我去打开窗户的空当,忽然听到身后“扑通”一声,他不知怎么掉到了床下。”
“病人的家属都已经赶去工作,康复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蹲下身,抬起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想帮他站起来。”
“慢慢地,一点点,他的双腿软软地撑在床边,半个身子已靠近了床沿。我刚要吁一口气,背上一沉,一座大山压得人眼前一黑,转瞬间他挂着我的手又跌了下去。”
“他的胳膊还缠着我的脖子,勒得人几乎无法呼吸,有那么一秒,我以为自己会在窒息里死去。我就那么顺势跌倒在了地上,两个人贴得很紧。他油腻腻的脸埋在了我的胸前,我推不开,甚至不能动弹。”
“那一下子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个人是故意的,故意摔在了地上,故意松开抓住床沿的手。一想到这个,我几乎想像兔子一样立刻跳起来,可是他那么沉,我推不开他。我甚至不能挑明,因为那会让事情更糟。”
“最后几乎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把病人扶回床上。全身是汗,只能忍耐着做完康复按摩疗程。傍晚时病人的家属来接人,我在里间休息,忽然听见了争吵声。紧接着门被人踹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围住了我的去路。我被他们一路强拽着拉到了登记台,那病人坐在轮椅上,正和老板投诉我的服务。他向他的两个儿子抱怨我将他推下床。他的老伴听了甚至要过来抓破我的脸。我站在那些人面前,听着他说谎,一声也没吭。”
“老板静静地听完了这些人的辱骂,沉默了很久,才对我说‘向客人道歉’。”
“我对那人说‘对不起’时,病人的眼睛一直望着别的地方。最后他们扬长而去。”
“不是说,想知道另一个世界么?”许合子静静地看着车窗外飞快掠过的夜色,眼中波澜不惊,“哪怕厌恶也会接受,受到了不公正也要忍耐,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永远没法寻回正义的补偿,生存压在头顶,比一切的尊严都更重要,我们活着的是这样的一个世界。”
“现在还对它好奇么,乐先生。”
乐铖白猛然踩住刹车,迎面而来的一辆车险些和他们撞上。
车主从窗中探出头:“怎么开车的!”
她受惯性影响,狠狠地往前跌去,又重重一下靠回了副座上,撞得背脊发疼。
乐铖白没有说话,整个人静静地握着方向盘,气氛仿佛即将崩裂的水珠滚落在地上的前一刻。下一秒,他却重新踩下油门,不紧不慢地向葡公馆的转弯口开去。
日子过得飞快,进入八月后,海城的白天几乎成了一幅静默的油画。
万国风情的大街小巷,穿梭在行人间的大巴士,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一切都在骄阳烘烤下变得慵懒疲倦。除了早上的晨市,偶尔还会有主妇三两成群地去买菜,大街上几乎看不见人影。连续上了四天高温警戒线后,连最大的海港建筑项目也全面停工。
所以丁小丁每次见到雷打不动给许合子送来鲜花的贺宵时,都忍不住感叹:“这是真爱啊!”
贺宵的车停在了正对她们窗台下的角落,一小片树荫遮住了烈阳,车窗半降下。许合子一探出头,他仿佛马上感应到一般,笑吟吟地抬起头看她。
丁小冰先跑下楼,敲着他的车门:“帅哥,今天送的是什么花?”
贺宵逗她:“你猜。”
“猜不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