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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津轻海峡也越不过的冬(3)


  “我会做饭。”慢慢吃完了最后一片吐司,她才开口:“番茄炒蛋可以吗?”

  “虽然最拿手的只有番茄炒蛋。”她想了一想,才迟疑地说出心底真实的想法,“可是,总不会比这个吐司更难吃。”

  她端来番茄炒蛋时,他正在酌一杯小酒。

  厅中幽暗,只开了一盏暖红的地灯。发怔的红晕透过宛似冰雪细白的定窑罩子,投下一小簇明灭的光影,无端令人觉得清冷。

  而落地窗外初夏的水色溶月,映衬这大雨后的青翠欲滴,却是正好。月色霜白,照在她光洁的脸上,她端起自己面前小杯中的苞谷酒,才抿了一小口,便轻轻呲了一声:“这酒好醇!”他难得这样心平气和地与人说话,连眉角也似柔和了不少:“是别人自家酿好,送来的。”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拾起一双筷子,开始往自己碗里夹菜。这一回,她倒还记得他上次说的话,自觉地把炒蛋留给他。

  他终于发觉她几乎把碗里的番茄都挑走了,堆得碗上小山一般高,忽然打掉她的筷子,从她筷中硬生生抢走了一片番茄,扔到自己碗里。

  许合子抬头怔怔地看着他。乐铖白自顾自地嚼着,并没有搭理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比上次好多了。”

  她听了这话,不知为什么,微微地笑了一下,偏那微弯的眉梢被他看在眼底:“你笑什么?”

  “你刚才……让我想起一个人。”她说。

  “哦?”他手上的动作只是微滞片刻,乌黑的眸子漫不经心朝她瞥来一眼,“是什么样的人?”

  她察觉自己的失言,有一瞬的失神,很快便被垂下的长睫掩饰而过,换了另一种口气:“从前的一个朋友。”顿了一顿,“已经有很多年没见了。”

  他没有说话,又给自己斟了一小杯酒。

  气氛是这样安静柔缓,天角的一汪明月似流水,牙白的光影徐徐淌过两人中间横隔的小几。

  恍惚间,他只觉自己仿佛等待了许久,为等这样一个人来,有一天,可以安静地对坐斟酒。他甚至觉得自己是早已认识她的。

  “许合子……”微醺之间,他不经意开口,“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在游艇那次之前,我们就已经在哪里见过了,是不是?”

  一直低着头的她忽然间抬起眼,死死地盯着自己。她有一双明亮的眸子,笑起来,仿佛生出熠熠的光彩,是真正的顾盼生辉。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有在这寂静的夜里,他才忽觉自己发现了世上的珍宝,为之微微一窒。她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乌黑的眼珠子睁大,再睁大。下一秒,忽然只听“扑通”一声,把脸埋进了臂弯里,露出雪白的颈子,她就这样醉倒了在他面前。

  许合子是被第二天清晨透过檐下的曦光慢慢从深眠中唤醒的。抬起手背,挡了片刻柔和的光线,她缓缓地放下手,脑子仍在发着怔,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醒了?”

  几乎吓了一大跳地扭过头,那人一手撑着头,半支起身子,正贴在她的身后,不慌不慢地打量着她。

  “啊!”许合子微微出声。

  “怎么了?”乐铖白盯着她吃痛的神色。

  她的动作僵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保持着不动:“脖……脖子扭了。”一定刚才扭头时太快,又吃了一惊。不知怎么,她这副倒霉的样子,却引起了他格外的愉快。她的眼角瞥去,余光中他似乎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下一刻,她的额头已贴上他冰凉的手掌。

  “躺着别动。”他在她身旁坐起,一手托着她的颈,固定好姿势才放开,“我去找枕托。”

  乐铖白找来枕托时,许合子整个人仍保持着十分钟前的姿势,甚至脸上的神情也没变化。他蹲下身,将她抱在怀里,垫下枕托后才小心地放下。她的头发柔软乌黑,蹭在他的手臂上,令他几乎有片刻的错愕与怅眷。她瞅着的却是他松松系着的睡衣:“乐……”微顿的片刻,他已经看向她:“怎么了?”

  “我们昨天就这样睡在这?”

  “昨晚你喝醉了。”他的口气轻描淡写,“所以……”

  许合子屏住息,等着听他的下半句。谁知一旁床头柜上他随手撂下的手机却好巧不巧地正响了起来。乐铖白站起身,拿起手机走到外头的院子中接电话。

  许合子的头仍然保持着被他放下的姿势,侧在一旁,一动不动地被迫盯着他的身影。他在人前一向几近完美,冷峻挑剔,令人难以招架。难得穿着睡衣,连带子也只懒懒系着,踩着一双木拖鞋,站在清早的庭院中,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话。昨夜里幽碧的翠篁影,这时在晨光中抹上一笔青翠的光影,百物待新,空气里也全是露珠的味道。一切仿佛是清早模模糊糊的一个梦境,因为是梦,那人一手握着手机半转过身的侧脸轮廓,也变得意外柔和,仿佛打着一层发怔的光晕。

  她正看着他,他却仿佛察觉了一般,忽然转过头。

  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收回目光,乐铖白没作声,手机那头传来钟远山的询问:“乐总?”

  “就这样吧。”他对着那头敷衍,“等到了公司再说。”

  她在枕托上躺了足足大半个小时,直到穿射过檐下的阳光,渐渐变得明媚灿烂,晒得地板发烫,她才艰难地坐起身。一瘸一拐地,梗着脖子,许合子不声不响地穿过了内廊,走到了房子另一头的厨房。

  乐铖白的这个厨房,显然并不是为做饭而设的,光洁得几乎不染尘埃的厨台,摆设简单的几样厨具,并一只体积庞大的保鲜柜,丝毫没有烟火气。

  昨天她在暗中开了一盏小灯做饭,并没发觉。这时见他站在一片光尘中,生疏地摆弄着手中的几样东西,不由出声:“我来吧。”

  乐铖白倒是不客气,直接撂手让她接了过去。食材简单,她煮了一壶咖啡,煎了两只荷包蛋,取了几片吐司,一起放在碟子中端到了餐桌上。

  他几乎没动吐司和煎蛋,只是一直低头抿唇喝着咖啡。因此几近空阔的寂静只有她咀嚼的轻微声。这气氛太尴尬,阳光又恰好,一切都仿佛是新婚夫妇才会有的场景。一夜缠绵后,两相羞涩与情意,年轻的小妻子端来早餐,相顾无言。

  “你……”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乐铖白砰一声不轻不重地放下小瓷杯,看着她:“你先说吧。”

  “昨天……太麻烦你了。”她斟酌片刻,郑重其事,“谢谢你。”

  “不必这么客气。”他的口气中几乎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既无厌烦,也并不觉得欣然,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几点出门?”

  “九点前把我送到最近的公交站就行。”

  他似乎看了她一眼,才缓缓垂下眼:“好。”

  睡了一宿,她的衣衫早已干皱。

  乐铖白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微一皱眉,开门见山:“我这里没有女人的衣服。”

  她在盥洗间洗了把脸,用小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打结的长发。乐铖白听着那淅沥的水声,站在隔壁的镜子前给自己配一条领带。忽然听见对方小声地问:“毛巾在哪里?”

  漫不经心地系着领带,他答她:“右手边第三个柜子。”

  许合子微微踮起脚,拉开柜门,那里头果然叠着一摞整整齐齐的干毛巾。随意用水扑洗的脸上,睫毛和两颊都沾着水珠,她用毛巾仔细地擦干,犹豫了一会儿,把毛巾一角一角地折叠好,放在了最显眼的洗手台边的位置。以便来收拾的家政可以一眼就看到要带走的垃圾。

  拉开门时正和对方打了个照面。

  “许……”

  乐铖白看了一眼她扎起的长发,显得下巴尖尖,脸变得巴掌大小,抬起看他的眸中,仿佛有少女的稚气,在晨曦中竟恍惚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几乎是出了神地怔在原地。这场景太模糊,清晨绵长的滴水声,一边束着头发一边拉开门的少女,甚至是他抬手欲敲门的动作,在光影交错的刹那,都奇异地被定格在泛黄的岁月中。

  “乐先生?”她看着他。

  他错开身,令她得以从自己身旁擦肩而过。

  乐铖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从微开的门隙间望去,洗手台的一角安安静静地叠着几样洗漱用品和一块方巾,全是她用过的。他只看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她坐在他的副座上,两人仍旧没有更多一句交谈。

  她一直低着头,偶尔从半降的车窗外望去,初夏阳光淡倦地照在脸上,令人不得不抬起手背去遮住眼。而他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大道的前方。

  转过水榭别墅外的大道,她才微微吃了一惊地发觉,这里并非想象中的偏远。人工河道的另一边,浓密的法国梧桐绿荫遮掩下,是一片葡式的老建筑,淡金光晕勾勒出岁月积淀下的陈旧。开得更近了,她看见铁篱笆外的挂牌,一八八五年的葡萄牙领事馆。因为由英国人代管的缘故,旁边就是大英邮局和进出口贸易处。

  将近百年的旧址,亦没有上锁,只是变成了海城历史展览馆的一站。

  她转过头,想看得更仔细一些,座位旁的手机忽然响了。“贺宵?”许合子迟疑出声。

  那头听见她的声音,似乎长长呼了一口气:“你可算接了。”

  她听了这话,心中歉然:“不好意思。”

  贺宵反倒笑了:“你在哪儿?”

  “我在……”她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乐铖白,“我在车上,待会儿去上班。”

  “车上?”贺宵重复着她的话,顿了一顿,仿佛想到了什么,语气隐隐委屈,“对了,昨天你怎么挂了我的电话?”

  “你昨天给我打过电话?”许合子惊讶。

  “是,昨天下午。”贺宵似乎想说什么,“打官司的事,我去找一个朋友问了问……”她截断他:“你怎么知道的这事?”

  贺宵正要说话,那头“叮”一声,随即通话中断。再打过去,只听到冰冷无比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想了想,急刹住车,在路旁开启定位功能,三十秒后,手机屏幕上显示出通讯位置:镇海路葡公馆。

  这头许合子正按着耗尽电源的手机,一片黑暗的屏幕上,没有任何反应。

  身旁一直开着车的男人,这时才瞥她一眼:“昨天下午你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

  许合子没作声。他握着方向盘,猛然一个急转,在信号灯变化的刹那间,排挡加油,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她下意识地靠在了座椅上,等过了转盘,慢慢降下车速,才听他在耳边不慌不忙地说:“手机铃吵得荒,我就把电话挂了。”

  她想了一想,低下头,轻轻“哦”了一声。

  他从试镜中看见她垂下的头,不知怎么,心情一时莫名不悦:“怎么,那是你相好?”没等到她反应,便笑了一声,“也是,在陌生男人家过了一夜,换作谁都想要撒个谎遮掩过去。”

  她似乎对他刻薄的言语已到了忍无可忍的极点,却忽然又气馁,沉默片刻,才开口:“我们是朋友,所以会互相关心。至于你的那些看法,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朋友的缘故吧。”

  她这话说得云淡风轻,连眼睛也不曾抬起,朝他望上一眼。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却是一顿,仿佛被人说中了最隐秘的心事般,分明被戳中虚弱无比的短处,眼中却冷锐地看向她。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嗬,昨晚还可怜巴巴地求我放过自己朋友一马的人,牙尖嘴利起来叫人无法还嘴。”

  许合子在他开口的瞬间早已后悔不迭,恨自己贪图一时口舌之乐,这时只能越发地沉默。

  他看着却不打算放过她的样子:“许……”

  “许合子!”

  迎面而来的车中探出一只手,大幅地挥了挥,似乎要引起她的注意。

  “贺宵!”

  乐铖白朝那人望了一眼,唇角微翘,似乎是冷笑了一下,忽然急踩油门,车子便似箭一般飞射出去。贺宵来不及掉头,只能生生地擦过。那一声轮胎急擦路面的尖锐声,让她忍不住想要开口。然而他却似乎根本不给她请求的机会,眉峰微簇,只是一心一意地开着车。

  不过一会儿,她从后视镜中看到贺宵渐渐追上的车。两人在主道上飙车,引得车流中不少人猛按喇叭。

  贺宵开的小跑,马力十足。乐铖白不耐烦地拧着眉毛,方向盘一拐,眼看着就要掉头上了高架,她在情急之下忽然握住他的手:“停车!”

  这微怔的片刻之间,贺宵已经生生地将车拦在了他们面前。

  “我说,许合子。”贺宵开了车门,一手架着车,似乎气喘吁吁,“你昨晚就和这家伙在一块儿?”

  她只觉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看了一眼乐铖白,手搭在车门上:“乐先生,我的朋友来了。昨晚麻烦你照顾了。”

  乐铖白仍坐在那儿,一动未动,握住方向盘的手因为稍显用力,骨节有些泛白。她只好又说了一遍:“乐先生,谢谢你送我出门,我要下车。”

  贺宵等得心急,索性上前,嗒嗒地叩着他的车窗:“听见了吗,她要下车。”

  “昨晚你对我说的那番话,我想了想……”不慌不忙地转过头,他似乎完全未将站在窗外弯着身的贺宵放在眼里,只是盯着许合子,“让步,也不是不可以。”

  许合子慢慢地睁大眼,不再作声。车外的贺宵仍叩着窗,她却只是一心听着他将要说的话。

  “不是说,我并不了解你们这种人的世界么。”他看着她,口气冷淡,全然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就这样轻易下评判并不能算公平。”

  “你要我怎么做?”她开门见山。

  “这两个月我都会在海城,其他人并不知道,临时请家政也不方便。”他从视镜中看了她一眼,“院子和水榭都有人定期剪扫,食柜里的东西也不用操心,只是做些简单的小事,下班后五点前必须赶到。偶尔也许要做一顿饭。”

  两人的沉默中,他漫不经心地开口:“许小姐,如果我是你,我会认真考虑一下这提议。”

  而她其实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偏过头看了一眼车窗外的贺宵,对方站开了一些,并没有听见两人的对话。她只是略微地思忖片刻,便答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