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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忘川水(6)


  “你躺在水晶棺材里,容貌有些怪异,脸色白得吓人,他们说要化很浓的妆,才能掩盖你已腐烂的脸。学校说你杀死了教导主任,禁止老师与学生来参加葬礼,只有我偷偷跑了出来。追悼会是个中年男人出钱办的,他趴在你的棺材前哭得很厉害,还是我把他扶起来的。”

  “非常感谢你,马力同学!”

  窗外树影婆娑,似有雨点打在玻璃上:“我看着你被送进火化炉,那个中年男人亲手将你的骨灰拣出来,我当时大哭了一场。不对!我跟你说这些干吗?你又不是申老师!”

  “若我不是申老师,就不会知道你在高二那年,帮助同桌考试作弊,每道题要收十块钱,结果被我抓住以后,半夜里跑到我的寝室来下跪求饶。”

  看到这一段,马力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个秘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申老师肯定泄密了!”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那天晚上,你流着眼泪对天发誓,永远不干那样的事了,我也答应你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后来,我暗中去你家家访,才知道你爸爸是个酒鬼,而你妈妈在街边摆小摊为生,你每年暑期都在外面打工,只想要多赚些钱来补贴家用——我相信这些秘密,你没有对学校里任何一个人说过。”

  “不要再说了!”

  马力到死也不会忘记——自此以后,申老师从自己每月的工资里,补贴五十块钱给马力作为零花钱。起先马力坚决不肯收下,老师就说是借给他的,等他将来工作以后再还,帮助他熬过了最艰难的几个月。

  今生今世,他都在感激这位年轻的班主任申明。

  QQ对话框里不停地显示正在输入:“高三上半学期,你突然找到我的寝室,说你有个笔记本丢在图书馆里,写了许多对同学和老师的牢骚话,你怕明早被别人发现,要我半夜陪你去拿回来,因为我有图书馆的钥匙。于是,我带着你来到图书馆,找到了笔记本。那晚的风很大,阁楼的门被吹开,我们两个都很好奇,就爬上小阁楼,发现里面落满灰尘,堆着不少破烂的老书。你挑了一本《悲惨世界》带走了。阁楼的天窗外闪着月光,一只黑猫从屋顶经过,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们。记得你说了一句话:这只猫像是被鬼魂附体了,绝对不是好兆头,说不定这里会死人的。”

  马力当然不会忘记,最后那句话是一字不差,申明就算活到今天,也未必有那么好的记性吧?

  “那本破烂的《悲惨世界》,一直藏在我的床头柜里,但在你死后,就被我烧掉了。”

  “你经常半夜打着手电筒翻那本书,你说书里有过去的学生留下的情书,还说必须要保守这个秘密。马力,其实你并不知道,我偷偷打开过你的抽屉,把你的《悲惨世界》仔细检查了一遍,在滑铁卢战役那段的插图里,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凡是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会遭遇厄运,不是死于刀子,就是死于针管!’”

  “申老师,我不是说了不准动我的书吗!当我第一次看到那行字,就非常害怕,后悔把这本书从小阁楼里偷出来。但我又想这大概是过去借书的学生恶作剧吧,便把书藏起来没当回事。然而,一年后诅咒居然成真,你在魔女区被人用刀捅死!”

  “是,我死于刀子。”

  “所以,我把那本书烧了!从此以后,我就对针管感到莫名恐惧,听到这两个字都会恶心。生病发烧我都不去医院,有时实在撑不住去看医生,就算开了注射单也是转身撕掉。”

  “你没结婚吧?”

  “女朋友倒是谈了不少,也常有些富婆主动来勾引我,但没一个能走到最后的。”马力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干吗要把这些都说出来呢,“申老师,你真的死了吗?”

  “你不是看着我被火化的吗?”

  “晕!你都烧成了一把骨灰,怎么可能在这里跟我聊QQ?”

  “马力,我就在你的身边。”

  “不,这是幻觉!你只是我大脑里想象出来的人!我想我该继续吃药了!你快点滚出我的大脑!”

  这些年来,马力被失眠与多梦困扰着,也去医院检查过,一直在服用抗抑郁症的药物。

  “你以为这是国产恐怖片吗?”

  “这是真实的幻觉!我要去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吃药了!”

  屏幕上已经布满“吃药了”这三个字。

  “你吃的什么药?”

  “我们见面聊吧。”

  打出这行字的时候,马力的手指在流汗。

  “好的。”

  “能保证是你本人吗?”

  马力的脑子已完全混乱,刚才还以为是幻觉,现在又确认跟死人对话。

  “只要我能说出你的所有秘密。”

  “明天下午,四点,未来梦大厦门口,如果你真的认识我,就可以见到我。”

  “不见不散!”

  申明的幽灵从QQ上消失了。

  窗外,雨越下越大,令人想起1995年6月19日,他被杀的那个雷雨之夜。

  马力又看见了那道黑色帷幔,四周响起肃穆的哀乐,瞻仰死者遗容——申老师躺在水晶棺材中,像以前那样瘦瘦的,只是皮肤变得苍白了许多,化妆师给他多化了些唇膏与粉底,看上去有恶心的感觉。只有他大胆地伸出手,抚摸冰凉的棺材,就像一具坚硬的尸体。玻璃忽然打开,马力碰到了死人的脸,申明睁开眼睛,张嘴咬住他的手指……

  好可怕的梦啊,他浑身是汗地醒来,窗外已泛起鱼肚白,他开始撰写辞职报告。

  下午四点,马力来到未来梦大厦门口,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什么都没看到,再把视线放低点,才见到一张男孩的脸。

  还没忘记这个孩子,同学聚会的火锅店里,马力为他埋了单,又开车把他送回到别墅。

  “你好,马力!”

  看着这张印象深刻的平静的脸,他有些张口结舌:“你……你?”

  “下午四点,未来梦大厦门口,不是你说的吗?”

  “不,不可能是你,他藏在那里?是不是花钱雇你来的?”

  马力将他一把推开,焦虑地向周围张望,仿佛有个幽灵潜伏在热闹的人群中。

  “不要白费工夫了,就是我!”男孩的表情依然镇定,冷冷地问道,“你吃的什么药?”

  这句话让马力怔住了,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脸,惊恐地后退两步。男孩沿用了申明的口气,就连声线也有些相似。

  “等一等——你刚才说什么?”

  “凡是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会遭遇厄运,不是死于刀子,就是死于针管!”

  “住口!”马力的嘴唇发紫了,看了看四周,低声说,“跟我来吧。”

  两人来到星巴克,他给男孩点了杯热柠檬,给自己点了杯咖啡。

  “告诉我,是谁在背后指使你这么干的?”

  “申明。”

  他托着下巴,审问般地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死亡。”

  他听着打了个冷战,男孩解释道:“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哦,好怪的名字啊。你今年几岁?”

  “十岁,过完暑假就是四年级了。”

  “申老师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吧。”

  司望镇定自若地回答:“是,我在他死后半年出生。”

  “那你到底跟他什么关系?”

  “你不敢想象的——真的要听吗?”

  “快说!我没那么好耐心。”

  嘈杂的星巴克角落中,他在马力耳边,用幽幽的气声说:“我被申明的鬼魂附体了!”

  他猛然把头抬起,恐惧地看着男孩,又拼命摇头:“胡说八道!”

  “马力同学,请把《记念刘和珍君》的创作背景再说一遍?马力同学,跟我去操场上打篮球吧?马力同学,今天你负责收考卷吗?马力同学,我们是为什么而读书?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马力同学,你忘记死亡诗社了吗?”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申老师!”

  马力几乎从桌子上蹦起来,却用双手捂着耳朵,痛苦到极点的样子。

  司望继续用申明的语气说:“马力同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要让你相信,我从没离开过你们,我最亲爱的学生。”

  “申明,你怎么回事?当年究竟是谁杀了你?”

  “要是我知道答案的话,恐怕就不会变成孤魂野鬼了。”

  马力拧起眉头看着他,先点头又摇头,心底颇为后悔。他轻啜一口咖啡,这才恢复了正常:“这些年来,你的冤魂一直飘荡不散吗?”

  “是啊,我从南明路上飘啊飘啊,几年前看到一个小学生,索性就骑在了他的后背上,你看这孩子总是低头驼背的,就是被我这些年压的。”

  男孩痛苦地把头低下,显出脖子后面有重压的样子——原来那部泰国恐怖片是真的!

  “申老师,大白天的不要出来吓人!”

  “对不起,若在夜里见面的话,你不知道又要被吓成什么样了。”这孩子彻底变成申明了,眼神与目光都像成年男人,连微笑都那么诡异,“当我要休息的时候,那个叫司望的孩子就出来了,但当我要说话,他的大脑就会完全被我占据!”

  “那你要待到什么时候?难道不抓到凶手,你就永远飘荡在外面?”

  “大概——是的吧。”

  “我倒是觉得这个叫司望的孩子挺可怜的。”

  “也算是我跟他的缘分吧,就像我们之间的缘分。”

  马力脸色为之一变,他知道自己在跟一个鬼魂对话,十年前被杀死的冤鬼:“哦,是啊,这些年来,我也想要为你报仇,努力地寻找凶手,却一无所获。”

  “谢谢啊,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今天刚交了辞职报告,实在受不了做金融的压力。”

  他拿起桌上赠送的纸巾,擦拭额头沁出的汗珠。

  司望敲了敲桌子:“喂,有需要我帮忙的吗?要知道亡灵可是无所不能的哦!”

  “你能帮我什么?治疗我的抑郁症吗?小朋友?”

  “给你一个新工作好吗?”

  马力看着男孩一副认真的表情,苦笑着回答:“别跟我说什么家教!”

  “中国最大的家教公司——尔雅教育集团,总经理助理,年薪六十万。”

  司望的语气略带励志,而马力茫然地摇头:“别开玩笑了。”

  “我要让猎头公司正式来找你才相信吗?”

  半小时后,二十八岁的马力,与十岁的司望,分别走出未来梦大厦。一辆宝马760开到路边,带着司望疾驰而去。

  马力看着暮色笼罩的汹涌人潮,每个活人都在忙着赶路,并不知道自己正急着走向死亡,身边则飘荡着无数前人的幽灵。

  §§§第十三章

  暑期过后,谷秋莎安排望儿转学到私立小学,那是尔雅教育集团投资的贵族学校,号称专门培养家族企业接班人。但这孩子坚决不同意,死活要在公立学校读书,尽管在长寿路第一小学也没什么朋友。几番争执之后,谷秋莎担心他逃回生母那里去,只能答应他的请求,但每天派司机接送上下学。望儿在学校得到特别待遇,许多人想来看看这个神童,保安一律拒之门外,就连同班同学也不得随意与他讲话。

  望儿很喜欢画画,谷秋莎在家里辟了间画室,摆满各种石膏像与颜料,每周都能画几幅不错的素描与水彩画。

  秋天的深夜,谷秋莎洗完澡走过画室,发现门缝里还亮着灯,发现望儿并没有睡觉,而是站在画架前,握着铅笔使劲涂抹,身体像打摆子般剧烈颤抖。

  十岁男孩正在素描的画面——依稀可辨阴暗的空间,更像十九世纪的铜版画,到处滴着肮脏的水,背景是布满蛛网的斑驳墙壁。有个男人脸朝下趴在地上,背后插着一把匕首,几只老鼠从他脖子上爬过。从他的发型与脸的轮廓来看,应该只有二十来岁。

  更让谷秋莎抓狂的是,她认得这幅画中男人所穿的衬衫,袖子管上的条纹标志,那是十年前她在商场里亲手挑选,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未婚夫的。

  他是穿着这件衬衫死的。

  她冲进画室,抱住孩子拉到一边,盯着他的眼睛:“望儿,你生病了吗?”

  男孩的面色苍白,额头冒着豆大的汗,战栗着摇头:“我做了个梦。”

  谷秋莎看着那幅黑白素描:“你画出了噩梦里的景象?”

  “是。”

  这也是她的噩梦,十年来每个凌晨都会浮现——申明的尸体被警方发现时的场景。

  至于发现尸体的警官,那个叫黄海的男人,最近一年来,频繁出现在公司附近。贺年被杀的案件没有进展,公司里许多人都被警察问过话。谷秋莎总有一种感觉,黄海警官的注意力是在十年以前。

  就像水银针里的温度,空气越来越冰冷,路中岳的态度却突然好转。对于不跟自己姓的养子,路中岳有了更多的笑容,经常主动跟望儿说话,甚至坐在一起看NBA或意甲。

  虽然,家庭和睦本是一桩好事,却让她隐隐不安起来。

  她在画室里发现的那幅噩梦素描,第二天就悄悄地烧了。当她再次看到望儿的目光,就会想起那个早已死去的男人——他总是两眼低垂,看起来有些羸弱,面部的轮廓颇为清秀,皮肤也是苍白的。他有双大而黑的眼睛,安静时就会陷入沉思,有时又会闪烁最凶恶的憎恨。他的头发不是全黑的,夹杂着一些奇怪的深褐色,几乎盖住了大半个额头。

  谷秋莎已经不敢再直视望儿的眼睛了。

  有几次晚上陪他睡觉,醒来却发现枕边躺着申明的脸,谷秋莎吓得跳起来尖叫。望儿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推说做了噩梦。

  寒冬的黑夜深处,他的眼里射着奇异的光,完全不像是个孩子。他缓缓靠近谷秋莎,双手环抱她的后颈,就像久违了的情人,温柔地亲吻脸颊与耳根,把小猫般的热气吹进她的耳膜。这片早已干涸见底的池塘,却被这个男孩唤醒与浇灌,回到二十五岁那年。

  谷秋莎这才意识到,自己依然爱他。

  某个凌晨,她听见嘤嘤的哭泣声,看到望儿抱着枕头痛哭,从没见过他那么伤心,几乎把床单哭湿了。她忍着没把他推醒,反而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到一声声悲戚的梦话——“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小……枝……”

  小枝是谁?

  §§§第十四章

  “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中岳已抽了满满一缸的香烟,眼中布满血丝,还在喝着黑咖啡,手表上的时针,走到了凌晨一点。他更愿意侧身在阴影中,让对方看不清他额头上的青色胎记。

  “跟你一样的人。”

  马力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对面可以看到静安寺的尖顶。女服务生又送上果盘,不免抬头多看了他几眼。

  三个月前,马力成为尔雅教育集团的总经理助理。上任不满一个月,就为集团拿到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很快掌握了高管的生杀大权,也常有人私下说——谷秋莎不过是看中了他的长相,说不定他晚上还要兼职做老板的面首。

  这样的人,自然是路中岳深恶痛绝的对象,在公司里他俩从不说话,每次看到马力都让他自惭形秽。

  不过,路中岳并不知道,马力跟他一样都是南明高中毕业的,只不过比自己晚了七年——1995年,申明作为老师被杀的那一年。

  十年来,路中岳都想要忘记那张脸,但每逢阴冷时节的清晨,就仿佛会看到申明的眼睛,晃在高中时代的寝室上铺,喊他起床别误了食堂吃早饭。

  那时他们住在同一间寝室,最多的娱乐就是下四国大战,路中岳主攻,申明主守,胜率达到90%以上,是远近闻名的黄金搭档。路中岳的另一项爱好是斗蟋蟀。初秋,床底下摆满了蟋蟀盆,吵得室友们睡不好觉。学校附近的野地里,申明帮他抓到过一只威武的梅花翅,打遍天下无敌手,蟋蟀入冬死了,他还哭得很伤心。路中岳的爱好很多,但就是读书不行,每次考试都是申明帮他作弊,才让他顺利读到高三毕业。

  路中岳与申明是最要好的同学,这是谁都未曾想到过的事。自从他们第一次相遇到现在,差不多已二十年了。

  2005年,深秋,申明早就成了一把骨灰,路中岳却比被烧成骨灰还要难受,忐忑不安地打量眼前的年轻男人。

  “半夜把我约出来,就为了说这句话?”

  “路先生,有件事恐怕谷小姐与谷校长都不知道吧?你在香港开的那家公司,表面上与集团的业务无关,其实是在转移公司的财产。”

  “你是怎么知道的?”

  路中岳的面色一变,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却连半根胡子茬都没有。

  “谷小姐不懂财务与管理,谷校长也已经老了,我倒是为你感到侥幸,居然到现在都没被发现。”

  “你要敲诈我吗?”路中岳掐灭了烟头,“多少钱?”

  对于他的直截了当,马力并不意外:“我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也是一样的——谁在乎这些蝇头小利?”

  “我听不懂。”

  “路先生,你恨你的妻子与岳父,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