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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未亡人(6)


  路中岳露出难得的微笑,转到陈香甜的身后,抚摸着她的后颈说:“香甜,不管你有没有想念过我,但我时常还会想起你的好。”

  “别说了。”

  “当年是我抛弃了你,真的很抱歉!”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双手掐紧了陈香甜的脖子。

  这双曾经杀过人的手,十指关节粗大有力,就像自行车的防盗环。

  女人开始挣扎与反抗,双腿竭尽全力地乱蹬,窒息的喉咙深处,发出类似蛇爬行的声音,直到浑身抽搐与大小便失禁。

  她死了。

  在她曾经爱过的男人手中,渐渐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最后横倒在肮脏的地板上。

  路中岳后退半步,抽了根烟看着死去的陈香甜,忽然觉得她的死样好难看。

  对不起,我儿子的妈妈。

  他往尸体身上掸了掸烟头,拿起家里的固定电话,拨通陈香甜给他的那个手机号。

  “喂,请问是欧阳小枝吗?”

  对话那头响起个轻柔悦耳的女声,简直让人怀疑是女大学生。

  “是我,你是哪位?”

  路中岳挂断了电话,低头走出杀人现场,还不忘把门关好。

  他回到出租屋收拾行李,给电器修理店的老板发了条短信告辞,连夜赶到长途汽车站,踏上回乡的旅途。

  再过整整两个月,就是申明的十九周年忌日。

  §§§第十二章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欧阳小枝在操场上走了几步,回头对跟着她的女学生说。不到两个月后就要高考了,眼前的高三女生,总让她回想起自己的十八岁,尽管没人能猜出她的年龄。

  “老师,你为什么喜欢这首辛弃疾的词?”

  “春末夏初,是最适合死亡的季节。”

  她的脖子上系着条紫色丝巾,迎风吹起满头长发,几根发丝蒙在脸上,被迫露出迷离眼神。

  开春不久,欧阳小枝完成了一年的支教任务,告别南方小城与山寨里的苗族孩子,回到这座大城市。她被分配到市区的一所中学,担任高中语文老师,临时顶替带起了高考文科班。

  “申敏同学,你干吗总是跟着我?”

  “老师,你是个很特别的人。”

  这个小女生对她尤感兴趣,大概到了思春伤逝的年纪,对欧阳老师如女神般崇拜。

  “呵,每个人都这么说啊,无论男女。”

  申敏提出了一个大胆的问题:“老师,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那么多年以来,心里始终有一个喜欢的人,但他无法娶我为妻。”

  “难道他是有夫之妇?”

  现在的女孩真是早熟啊,小枝苦笑一声:“因为——他早已经死了。”

  高三女生也面色凝重下来:“我也有喜欢的人,但他也不能跟我在一起,因为他说自己是个幽灵。”

  欧阳小枝咬着耳朵说:“别相信男生的话!快回自习教室去吧。”

  目送春天里小女生窈窕的背影,她捡起花坛边凋落的花瓣,顾影自怜地放到嘴边吹起,看着花瓣被湿润的风卷走,莫名伤感起来。

  她没有再与司望见过面,就连一通电话都没打过——他还不知道小枝回来了。

  唯一担心的是,会不会哪天在街上跟他偶遇?

  小枝也没有回过南明高中,有两次要经过南明路,也是特意绕远路避开。

  下午四点,她穿着一身职业装离开学校,坐地铁来到市中心的老街区,路边有各种小店与餐厅,到了晚上尤其热闹,都是附近居民来购物与吃饭。

  来到一家沙县小吃门口,招牌与门面还算干净,尚未到晚间饭点,几个伙计在聊天打牌,她坐进去点了碗云吞。

  为她把云吞端上桌的,是个瘦高个的小伙子,欧阳小枝把钱放到桌上说:“不忙的话,坐下来聊聊吧。”

  对方愣了一下,双颊害羞地绯红,坐下说:“姑姑,原来是你啊。”

  “在这里的生活还习惯吗?”

  “不错吧。”

  男孩看起来不到二十岁,额头上有道青色印子。他穿着普通的夹克,头发被厨房熏得油腻,气色与精神都还不错,只是表情古怪,似乎有许多要说的话,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喂!你的漂亮姑姑又来了啊!”有个厨子开他玩笑,拍着他肩膀走过去,“他很喜欢这里,每天干活都很开心,也不知哪来的劲道。”

  “继宗,真为你感到高兴啊。”

  他害羞地搔搔头:“除了每个月两千块工钱有些少,其余都挺开心的,这些家伙对我很好,我想要再干一两年,就自己挣钱开个小店。”

  “太好了,需要帮助的话,到时候姑姑可以借给你点钱,或者算我投资入伙也行!不过,我当老师的工资不高,最多只能出一万块哦。”

  “嘿嘿!”

  路继宗傻笑了一下,牙齿都露了出来,像个阳光的大男孩,已跟几个月前判若两人。那时他整天打游戏,动不动在街上跟人打架,身边也找不到一个朋友,回到家跟妈妈也说不上半句话,看陌生人的眼神,就像即将被执行死刑的杀人犯。

  在南方小城的一年间,欧阳小枝希望通过接近这个少年发现路中岳的蛛丝马迹——假如那个通缉犯还活着的话,眼前这个有着青色胎记的孩子,将是他唯一值得眷恋的人。

  事实上她有种感觉,路中岳就在附近徘徊,或许就在某个黑夜的角落里,这使她每次回苗寨的路上都格外小心,包里必须藏一支防狼喷雾剂。

  那个人就像鬼魂,从未在她的眼前出现过。

  终于,一个多月前,她把路中岳的儿子带出了小城。也是这孩子几次恳求的结果,他再不愿留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中了,他也知道每天混在网吧打游戏等于慢性自杀,他做梦都想再去那遥远的大都市,即便明知要为此而付出代价。他的妈妈也知道留不住他,就把儿子托付给了欧阳小枝——路中岳的“表妹”,孩子的“表姑”。

  路继宗第一次离开小城,紧张而兴奋地坐上汽车再转火车,辗转十几个钟头才抵达这里。小枝替他找到这家沙县小吃的工作,老板是个忠厚的福建人,替他解决了住宿问题。虽然,只能透过狭窄的窗户,望着摩天楼的玻璃幕墙。

  他迅速更换了手机号码,再也没有与妈妈联系过。他还特意关照小枝,如果妈妈再打电话过来,就说不知道自己的下落。欧阳小枝没有做过妈妈,但能理解陈香甜的心情。不过,她还是答应了这孩子的请求,她担心欺骗他的话,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了,此前一年的努力就付诸东流。

  “继宗,我问你个问题哦。”小枝思前想后之间,已吃完云吞,看着少年额头上的青斑,“最近,周围有没有出现过什么特别的人?”

  “没有啊。”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茫然摇头。

  “如果,有什么奇怪的人来找你,或者遇到特别的事情,请一定要立刻给我打电话!”

  “好,我记得。”

  忽然,路继宗显得有魅力多了,明天隔壁拉面店的女孩就会找他玩。

  这少年,不过是她的诱饵。

  §§§第十三章

  2014年6月6日。

  十九年前这天的清晨,柳曼被发现死在南明高中图书馆的屋顶上。

  周五晚上,不到九点,街头分外凉爽,叶萧穿着一身利落的便装,独自坐在街边的大排档,吃着炒米粉与海带子。

  远远看到司望在过马路,这个少年的身胚越发雄壮,相比第一次见到时的瘦弱男孩,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虽然,那小子离开了贫民窟,却依旧经常跟人打架,在南明中学自然无敌手,而新家的街坊邻居们,看到他也会退避三舍。也只有他敢半夜在外闲逛,用买雪糕的价钱买切糕。凡遇到小流氓欺负人,或公交车上的扒手行窃,司望就会上去暴打一顿。可他无论怎么英勇无畏,都不能成为英雄好汉,却被当作不良少年。何清影整天长吁短叹,也只有她敢扇司望的耳光。

  他没听说过“周处除三害”吗?

  若非叶萧几度出面,这孩子早被抓进派出所,通知学校开除了吧。叶萧每次都严厉地警告他,甚至脱下衣服单挑一番,结果是,司望被打倒在地,或成为人体沙袋,偶尔警官也会挂彩。

  司望向老板娘要了串牛板筋,坐在叶萧面前说:“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你妈妈要是知道的话,他会打断你的腿!”

  明天是高考第一天,所有考生都关在家里复习,只有司望打电话约叶萧出来吃大排档。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倒害怕将来三天控制不住,一不留神考个全市文科状元啥的。”

  “祝你高考成功!”

  “我不是跟你来聊这些的!”司望打断了他的祝福,目光阴沉下来,“这几天,好像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

  “谁?”

  叶萧习惯性地扫视四周,黑夜里的大排档,挤满了下夜班的人们,以及附近夜总会的小姐。

  “不知道,我有一种感觉——他是路中岳。”

  听到这个名字,叶萧的眉毛往上扬了扬,毕竟曾有位资深警官为了抓捕他而牺牲:“他有这个胆量吗?”

  “我想,最希望他出现的人就是你吧。”

  “话倒是没错!”三十多岁的警官,捏碎了手中的一次性杯子,“我没有记错的话,再过十三天,就是申明的十九周年忌日。”

  “1995年6月19日,晚上十点,魔女区。”

  “路中岳是我遇到过的最狡猾也最走运的通缉犯,他不会蠢到选择这一天来自投罗网的。”

  “但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看着少年凶狠的目光,叶萧抓住他的胳膊:“小子!你要听我的话!等到6月19日,你哪里都不要去,就乖乖守在家里,保护好你的妈妈。”

  “你呢?”

  “虽然,明知道那家伙不会出现,但我仍然会去南明高中,去废弃工厂的魔女区。”

  “别说这个了,问你另一件事:马力判下来了吗?”

  “今天上午,市中级人民法院刚作一审判决。”

  叶萧一大早就去法庭旁听了,本案的侦查是他全程负责。今天他看到了柳曼的父亲,老头子在旁听席上异常激动,恰逢她女儿被杀整整十九年,要求立即执行死刑。

  大约半年前,全市特级教师——张鸣松老师在家中遇害,杀人犯是他曾经的学生,也是被他送入清华的高才生,1995年毕业的马力。

  案发当日凌晨,马力拨打110自首。他向警方交代了杀人动机,是张鸣松在1994年到1995年间,以补课的名义对其进行猥亵。同学柳曼发现了这个秘密,马力就在学校图书馆的小阁楼里,用夹竹桃的毒液杀死了她,第二天又将罪证嫁祸给申明老师。由于涉及1995年南明路的两桩凶案,叶萧警官迅速介入调查,在看守所彻夜审讯了杀人嫌疑犯。

  马力异常冷静地说,他对于当年申明老师的死极其内疚,这辈子都在深深地悔恨。他早已对张鸣松恨之入骨,在深夜闯入他家,先是将其脱光衣服捆绑,最终用厨房里的尖刀割断咽喉。为何现场被翻得如此之乱?是要找到当年被张鸣松拍摄的照片,最后张鸣松说那些照片早就被他扔了,也可能已在外面传播,从而促使马力杀他复仇。

  几天后,特级教师张鸣松的丑闻,飞速在南明高中及整个教育圈传开。不久,就有多位他带过的毕业生,年龄从二十五岁到四十岁,主动站出来揭开真相,承认被张鸣松猥亵过的男生共有五人,或许有更多的人将永远隐藏这个秘密。

  然而,此案最关键的证据——张鸣松拍摄的那些不雅照片,却始终没有出现过。

  叶萧与同事们反复勘察了现场,确认马力的供述基本属实,杀人凶器与被害人咽喉的伤口吻合,刀上沾满马力的指纹,他的满身血迹也属于死者,经鉴定无任何疑问,就是在杀人时溅到身上的。

  不过,叶萧根据多年的办案经验,认为房门的痕迹存在疑点,似乎有人故意给马力留了门?虽然,马力一口咬定,凶案是自己一个人干的,却说不清捆人的尼龙绳从哪来的?开始说在网上买的,后来改口说从路边捡来的。

  “你不觉得很蹊跷吗?”

  叶萧把以上疑问说了一遍,反正案子都已宣判了。

  “是有些怪啊。”

  司望十九岁的眼神,出乎意料地成熟与冷静。

  其实,叶萧是在故意试探他,却无法拿出证据。何况在案发现场,并未发现第三个人的指纹或毛发。张鸣松家门口的楼道,没有安装过摄像头,保安也只对马力留有印象,其他人故意避开了摄像头,通过车库与楼梯来到现场。

  “我查过马力手机的通话记录——最后一次接到电话,是在杀人前一个小时,来电号码是案发地附近的公用电话。马力解释说这通电话是有人打错了,我调查了道路监控录像,很遗憾这个电话亭是个死角,没能看到打电话的人。”

  叶萧说这段话时,司望却保持着可怕的沉默。

  “听着——马力这几年的通话记录都调出来了,其中就有你的号码,大约在两年前。”

  “我是住在谷家时认识他的。”

  “不错,马力曾经在尔雅教育集团任职,在谷家破产前夕,担任过谷秋莎的总经理助理。我专门询问过他,但他说当时你还是个小学生,不可能与你有私下来往。”叶萧停顿了一下,特意观察司望的表情,“我想向你证实一下,他是否说谎了?”

  “我想先知道一点——今天法院的判决结果?”

  “死刑。”

  作为一个抓获过无数杀人犯的警官,叶萧郑重地吐出这两个字。

  “马力一审上诉了吗?”

  “他完全认罪,没有上诉,希望尽快执行死刑。市中院会在三日内报请市高院复核,最后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核准。”

  司望的嘴唇有些发紫,背过身去咳嗽几下,皱着眉头:“这个板筋的辣放太多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既然是这个结果,我还有必要说吗?马力什么时候上路?”

  “接到最高人民法院执行死刑的命令后,将在七日内行刑。”

  “枪毙?”

  少年狠狠咬下一口牛板筋。

  “不,现在是用注射的方法。”

  叶萧的这句话,让司望一不留神咬破了舌头,痛苦地捂着嘴巴:“悲惨世界!”

  “什么?”

  “凡是看过这本书的人,都会遭遇厄运,不是死于刀子,就是死于针管!”

  §§§第十四章

  2014年6月19日。

  清晨,天还蒙蒙亮,司望悄然起身洗漱,镜子里是张十九岁的脸,已有几分成年人的样子,尤其这双黑洞洞的眼睛。

  十天前,司望刚完成高考,几乎每门考试都是第一个交卷,在老师与学生们的瞩目中,面无表情地走出考场。

  高考后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关在家里上网,看各种各样的恐怖片。何清影虽然有些担心,但总比他出去闯祸强,何况叶萧警官上门告诫过她,6月19日这天不准司望出门,无论他去哪里都要打电话通知警方。

  昨晚,何清影坐在电视机前熬了一整夜,凌晨四点才撑不住睡着了。此刻,她在沙发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如果再晚几分钟,天放亮些等她醒来,司望就没有出门的机会了。

  他无声无息地走下楼,骑上自行车蹬出小区。梅雨季节的空气异常潮湿,让人呼吸都有些困难,许多地面还积着水,不晓得何时会再下雨。

  司望买了两份蛋饼充饥,茫然看着街头早起上班的人们,自行车龙头犹豫几下,却转向了安息路的方向。

  十分钟后,自行车飞驰到这条安静的小路,他用单脚点地眺望四周,路边的银杏越发茂盛,树丛掩盖着几座小洋楼的窗户,偶尔响起清脆的鸟鸣。

  看着那栋沿街的老房子,窗里传出居民刷牙洗脸的声响。紧挨地面的半扇窗户,蒙着厚厚灰尘——他想起了尹玉,还有上辈子的老头。

  忽然,司望转身看向街对面,那栋空关了三十年的凶宅。

  安息路19号。

  跨过狭窄的马路,生锈的门牌快要掉了,门前挂着铁链与大锁。四周没有半个行人,他翻过低矮的围墙,锻炼两年多的身手,翻墙什么的真是弱爆了。踩着凶宅的院子,司望心底泛起一股恶心感,下意识地抬头看着楼上。他从一个破碎的窗口爬进去,晨曦照进昏暗客厅,地上积满灰尘,相比上次来访没什么变化。

  1983年,秋天的雨夜,他的妈妈何清影,在这里杀死了自己的养父。

  墙上的符号与线条依然醒目,只是陈年血迹早已褪色。

  他蒙着鼻子走上楼梯,发觉二楼窗户已被打开,凉爽的穿堂风呼啸而过,似乎扫去了不少尘埃与蛛网。

  第一扇门还是肮脏的卫生间,第二个房间里有着尸体般的大床,直到最后一扇门——何清影童年时的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