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至十月,初八这一日,有内监行色匆匆来报,太后已进宫,速到寿宁宫觐见,打从宁漠向我说了之后我心里就一直做着准备,可如今乍然听到还是有些忐忑,对这个皇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我的担心多过畏惧,我怕,她会令我进宫的最终目的受阻。
寿宁宁宫地处后苑偏南,极安静,一进院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廊前阶下盛开着的如火如荼的菊花,五颜六色,香气漫溢,我来不及欣赏已被一位年长些的宫女引着进了内殿,只见各宫中人均已到的差不多,太后雍容坐于殿中正座,服饰倒不十分华丽,愈显得保养得宜,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了五岁,想必早已听说了我的来历与各种传言,因此待我恭敬行了礼之后也不叫起来,只用深沉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半晌悠悠开口:“你出身民间?”
“是。”我恭顺答道,太后与宁漠不同,心中已对我存了偏见,我若再多言讨好更令其心生反感,更何况我也不擅对看低我的人言行奉承。
“可曾读过书?”
“不曾。”
“听说你会抚琴?”
“臣妾愚钝,略知一二。”
太后便不再说话,转而看着宁云公主,亲切道:“近来可疏懒练琴没有?”
宁云公主撅着嘴:“母后惯会看低儿臣。”
一语刚了,尹淑妃笑着接过去:“公主琴艺炉火纯青,世间有谁可以匹敌?只不过自从太后离宫静养,嫔妾们也很少听到公主的琴声了,不如趁着今日太后高兴抚上一曲如何?”
太后闻言微笑点点头。
宁云也不推辞,施施然坐到琴前,纤指微动,《潇湘水云》的曲子已宛转流出,殿中人无不听得如醉如痴,可怜我日前才好透的膝盖怕是又要再伤一回了。
一曲毕,德妃笑道:“太后觉得如何?”
“果进益了,只不过……”太后说着转脸看向我,“你去抚一曲吧,让哀家分辨分辨。”
都道“抛砖引玉”,而今她们反其道行之无疑欲使我出丑,我心中忖度着,公主所抚必是名曲,我若效仿更中她们下怀,左不过太后没有明言要求所抚何曲,倒不如顺着自己的心意,如此一想倒不觉忐忑了。
公主所抚之曲一音一律,精妙是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处的,相比之下我的这曲意在空灵,众人是第一次听,想来也不会有所诟病,至于某些“有心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一时曲终,贤妃先笑道:“臣妾于音律方面一向不精,但如今听了这两曲,只觉公主大气,夫人小巧,算是各有所长,不知其他姐妹的看法如何?”
宁云公主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其实在我看来,抚琴什么精不精绝不绝的,好听就行。”
尹淑妃盈盈笑道:“太后一向最爱听公主抚琴,想来必能分出个高低。”
太后似是在想着什么,听闻此言慢慢转脸看着我,目光中含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你这首曲,可有名字?”
我心中蓦然掠过一丝不安,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了,只得沉声答道:“此曲名曰《归去来兮》。”
“大胆!”话才说完,尹淑妃已一声断喝,“太后才回宫,欢天喜地的,你作此曲是何用意?”
众人的脸色也都变了,我知尹淑妃必会出言挑拨,心念一转间已想好了应对之策,于是跪下道:“不过一支曲子,淑妃娘娘何必究其字面之意?此曲乃嫔妾之母亲手所教,因方才见太后与公主母女亲昵,一时有感而发才作此曲,绝无半分不敬之意。”
“本宫还以为瑶依夫人独享万千宠爱于一身,必定是无牵无挂的,没想到还是会分心啊。”
眼见尹淑妃愈有撩拨之意,一直安静坐着的蕴月轻声道:“嫔妾觉得,思母之情,何时都不为过,试问姐妹们,谁能一进宫就把养育之情尽弃,若果真如此冷情,那还凭什么服侍太后和陛下?”
一席话说的众人垂头无言,尹淑妃冷笑道:“水昭仪这是在质疑本宫无情吗?难道全心全意侍奉太后陛下也是错吗?”
我笑道:“昭仪妹妹的意思是要把在家服侍父母的贴心放到服侍太后身上,如此太后不像是看自己的孩儿一样么?”
对我们这番争论太后像是置若惘闻,只是幽幽盯住我:“你母亲能教得你一手好琴,想必本人一定别有风采吧?”
我心下不禁一伤,垂眸道:“家母已于数年前过世了。”
太后仿佛很吃惊:“是生病所致吗?”
我顿时有些疑惑,无论怎样我都已经入宫了,太后何以会对我的家事过问呢?不过既然问了我必得以实言答之,正要开口宁云公主在一旁嗔道:“母后,儿臣坐了这么久都乏了,今天阳光这么好,御花园那一圃子菊花开得可热闹了,母后一向爱菊,我们去赏赏如何?”
太后笑道:“哀家就知道你这个坐不住的性子,眼下正是秋菊盛开之际,算你的孝心虔,走吧。”
德妃忙笑道:“今儿可赶上个好日子了,一早上便有临兴湖新呈上来的极肥的螃蟹,太后既要赏菊,不妨就让尚食局蒸了,也应了那蟹肥菊香四字。”
太后点头道:“如此甚好,哀家记得那小香圃边儿上是个阁楼,就吩咐人摆在那里,把陛下也叫来。”
德妃应了一声,命人传下话去。
太后便走到我的身边:“你也起来吧,陪哀家一道去。”
我心中惊疑,暗暗望了蕴月一眼,与此同时她也恰向我看来,眼神中也有着同样的疑惑,众所周知,太后一向讨厌后宫专宠,今日对我非但没有为难还颇有照拂之意,何故会如此?我不解其因,心中免不了忐忑。
一时到了小香圃,但见满园菊花,秋色宜人,太后回身笑说:“这么一个圃子,把天底下菊花的品种也占得差不多了,瞧瞧这开得多热闹。”
贤妃笑道:“是啊,可算是秋来一大盛景了。”
太后顿了会儿又叹口气道:“你们都还年轻,就好比这些花儿似的,娇嫩的紧,不像哀家,老了。”
尹淑妃上前一步笑道:“太后是气度雍容,臣妾觉得倒正与菊花相配呢。”
太后不免一笑:“偏你最会说话。”
“臣妾是实话实说罢了,其实若把臣妾们比作花,那瑶依夫人无疑是一枝独秀,令臣妾等望尘莫及。”
这话明显是指我专宠了,不但太后会介意,甚至也会勾起其他嫔妃的怨气,我忙回道:“红颜易老,哪及得上花有重开日,况嫔妾刚入宫,才得陛下一时垂怜罢了,嫔妾倒听闻淑妃娘娘当年入宫,那才是真正的风光无限呢。”
表面是赞美,但实际之意是你自己没本事固宠,怨不得我,果然尹淑妃一听面色即沉了下去,我此时倒无所谓了,既然她钻尽了空子针对我,那我也就不在乎把话说的难听点。
周围气氛一时沉默,贤妃适时向太后笑道:“杯箸都已摆下了,着人去请陛下吧。”
太后亦知她的意思,点点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