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喝完聊完陆续散开,我看见中途便离了席的蕴月此刻站在一株白海堂之前,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便走了过去:“你方才是怎么了?坐了半日不但酒未曾喝一口,筷子更是连动都未动,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蕴月手里掐了枝花,一脸地心不在焉:“哪里有什么心事,大约是春困未醒,年年都是这样。”
我摇头叹道:“春困、夏乏、秋盹、冬眠这可都被你占全了,年纪轻轻的终究不是个长法儿,我瞧你竟像比冬日更加瘦了,到底自己注意调养些。”
蕴月只低着头不作声。
我见左右无人便上前一步悄声道:“女人身子太弱,于孕事方面总不大遂心,妹妹可明白我的意思?”
蕴月呆了一呆,我又道:“你别多心,我是为你着想,你看慕蝶,前几****听陛下那意思是要等她生产完就晋封辰妃,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可是名分这东西,你既然都敢轻视,那再重视一回又有何不可?再说这是皇宫,哪个不是跟红顶白,趋炎附势?”
一席话说的蕴月良久无言,最后道:“姐姐说的我记着就是了,只是……”
只是什么?我猜测她仍未对殷离修忘情,便留神打量她的神情。
她低着头紧咬住嘴唇,尔后无力一笑:“我真羡慕姐姐你,无所羁绊。”
我愣了愣,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摇头道:“这后宫中人有谁是能真正无忧无虑的,只不过为了生存,有些东西是必须要割舍的。”
蕴月点点头,丢了手中的白海棠,转而折了枝垂丝海棠,笑道:“春来百花齐放,海棠倒占去一半春光,这长势可真喜人,姐姐替我戴上,借它几分颜色。”
我将花簪在她的耳边:“四月海棠是最美丽的,妹妹如此一戴倒比它更娇艳。”
正说到此处,忽听那边传来一声尖叫,我心内一惊,这分明是慕蝶的声音,也来不及细想了,忙转身往那边走去,只见已围了一圈人,在几个宫女的哭声中,慕蝶脸色煞白地跌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瞪着前方,像是受了巨大的惊吓,任人扶都扶不起来,德妃见状吓坏了:“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工夫成这样了?”
站在她旁边的宫女哭道:“刘昭媛刚才是同大家一起赏花来着,谁知突然看到了一条蛇,昭仪惊吓过度所以跌倒在了地上。”
德妃骂道:“混帐东西,一个个毛手毛脚的,不管见到什么都当以昭仪的身体为重,还没怎么样呢倒先叫起来了,昭仪若是有哪里不适看本宫饶了你们哪一个!”
一语说完吓的那几个哭泣的宫女立即噤声。
我走到慕蝶身边,用力掐了掐她的人中,她回过来一见是我,忙一把攥住我的袖子大哭道:“蛇!有蛇!快把它抓住打死!快!”
我忙安抚道:“没有蛇的,即使有也早被打死了。”
旁边众人也附和道:“对啊对啊,已经被打死了,再没了。”
慕蝶这才缓了缓情绪,尔后忽然用手捂着肚子,满脸痛苦地道:“好疼,姐姐,我的肚子……疼的快死了。”
我震惊地看去,只见她坐着的那方茵茵草丛里隐隐蔓延出了一片殷红,德妃见状脸色刹那间白了:“怎么会这样?这是见红了啊?”
只有贤妃还保持着镇定,即刻吩咐身边的人:“快传太医!”
一刻钟后,碧瑟宫。
宁漠满面焦急地踱着步,我与德妃贤妃依次坐在椅子上,这个时候纵然心里着急但也不便开口说什么,德妃贤妃想来也是如此,各自蹙着眉不发一言,气氛难言的沉默,又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宫里专门替人接生的稳婆自里间走出来,宁漠忙迎上去:“怎么样了?”
她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昭媛是受惊早产,这个孩子……”
宁漠急道:“到底怎么说?”
那稳婆道:“奴婢斗胆请问陛下,若到了危急关头,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一直急燥的宁漠瞬间静了下来,我和德妃贤妃也相继吃了一惊,这个时候,却是更不好开口了,只听宁漠怔了会儿缓缓道:“是保大人的希望多些还是保孩子的希望多些?”
那稳婆再次擦汗道:“自然是保大人的希望多些,否则奴婢就不会有此一问了。”
宁漠思了良久,抬手示意她下去,这个时候不但是不好开口,更是如坐针毡了,眼见宁漠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贤妃向我投来一个眼色,我会意,随后也跟了出去。
春日的夜还是有些凉的,宁漠漫无目的走着,最后在出灵池畔停住了脚步,我从未看过这样寂寥的他,落寞的像是要与夜色融到一起,我平时在他面前巧言令色都是有着纯粹的目的,真正到了这需要劝慰的时候反倒有些口笨嘴拙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默默与他并肩站着。
良久倒是他先开了口:“自从登了这帝位,朕一共失去了三个孩子。”
我并不觉得惊讶,要怎么我并不觉得奇怪,要怎么告诉他,这在后宫中并不是罕见的事,我理解不了在此之前他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于温暖,就像他也不能设身处地体会嫔妃斗争之间的残酷于冰冷。
世上的事大概就是如此,一同分享的只有喜悦,永远没有谁可以代替另一个人的痛苦。
“陛下节哀顺变。”我默了良久,低声说道。
他忽然走过来抓住我的肩膀,眼神灼灼:“瑶惜,你给朕生个孩子好不好?”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欲挣开,他却抓的更紧,声音也大起来:“你为什么不答应?你是不是不想?你跟她一样,都看不起朕!”
说完狠狠把我往旁边一摔,我跌倒在地的同时额头磕到旁边的石头,一丝温热缓缓流了下来,宁漠见状吃了一惊,不容分说又扑过来紧紧抱着我:“对不起瑶惜,我不是故意的,你摔到哪了?疼不疼?”
我心中大骇,几欲推开他起身而逃,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么做,他是皇帝,于是掏出手绢掩住额头,强笑道:“我没事,陛下无需担心。”
他手上的力道乍然松懈,整个人像是倦极般伏在我身上,最后低沉道:“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回宫吧。”
话虽这样说,但他依旧靠着我没有起身,我也不敢动,直到良久之后,他才缓缓站起身,独自沿着池边的小径往前走去。
我再不敢多作停留,站起来一路小跑着回到乐云宫,半夏正站在门口张望,见我这番状况吓了一跳,连声问:“怎么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一直紧张的心这才略微放松,半夏向来是个灵敏的,知道我是跟着宁漠离开的,此刻明知情况有异也不好多问,只扶着我进去,让杏儿预备洗澡水。
直到泡在腾腾的热水里我的心里才彻底平静,脑中不断回想着刚才那一幕,宁漠今夜为何如此反常?只是因为失子的缘故吗?他口中的那个她又是谁?掌心慢慢移向小腹,怔怔的出神忽听半夏的声音响在耳边:“夫人,该喝药了。”
我猛地抬起头:“喝什么药?”
半夏愣了愣,疑惑地看着我:“一直以来喝的药啊,每半月一次,夫人才入乐云宫的时候不就这样吩咐的?”
我敛了神色,轻声道:“放在这里,你出去吧。”
半夏依言放下药离开,我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黑乎乎的药汁子盛在白瓷碗里,愈显得冰冷,我伸手端过,一股浓浓的苦味扑鼻而来,我皱了皱眉又放了回去,但片刻后还是端起,屏气一口饮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