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到了十月初三这一日,右将秦少明率征西大军返京,宁漠特地于大明殿设宴接风,群臣莫不参加,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许多朝中重臣,例如慕蝶之父尚书刘崇严,尹淑妃之义父护国公尹渠,以及贤妃之母硕颖郡主,都是家族势力庞大的,我坐在席间冷眼打量着,不同于慕蝶与其父亲,贤妃与其母亲那般显而易见的亲近,尹淑妃与尹渠虽有个义女的名分,但两人之间一点不热络,仿佛可有可无似的,我心里疑惑,但终究只是别人的家事,也不便打听。
目光微微一瞥,只见今天这场宴会的主角顾君尧与秦少明近席而坐,秦少明三十上下的年纪,大约是征战沙场的缘故,皮肤黝黑,但五官很端正,浓黑的眉毛颇显气势,身边坐着的便是秦夫人林素衣,极美的女子,温柔婉约,静静坐着,偶尔望向自己的夫君也是含笑不语,想来两人之间的感情很是要好,我忽然无比羡慕她,这样与心爱的人朝夕相伴,坐卧一处是每个女子都期盼的幸福吧?然而却不是每个人都有她那样的命运。
心中一时悲凉,不由自主看向了顾君尧,只见他自斟自饮,似是怡然自得,低头轻叹了一口气,假以时日,他的身边会不会也坐着如同林素衣这般美丽温柔的女子?会不会也同他们这般恩爱?还有那个他心心念念失踪了的女子,若是不在人世也就罢了,偏偏又没个结果,平白多了一分舍不掉的牵念,若那个女子始终未找到,他是否终其一生都活在这种期盼与失落中?我心中胡思乱想,五味杂陈,恍恍惚惚端起面前的“桃花醉”一饮而尽。
一时酒过三巡,我借故起身离席,走至外面酒被风吹,竟微微有些头晕,扶着半夏的手才至出灵池畔,忽闻后面一个轻柔而陌生的声音:“夫人请留步。”
我回转过身,不由微微一愣,只见来人竟是林素衣。
我与她并无半分交情,她何故会找我?疑惑间她已走到跟前,恭敬行了一礼:“妾身见过夫人。”
我虽不知她何意,但面上工夫还是要做到的,因而伸手扶她:“起来吧,本宫一向不爱这些虚礼。”
林氏逶迤站起身,她身着一袭雨过天晴色烟罗衫,此刻却一直用手紧握着衣裳的前襟,我不禁好奇问道:“怎么了?这衣裳不合身吗?”
她立即羞红了脸,喏喏地似是不好意思说,侍立在身后的丫环见状便道:“回禀瑶依夫人,我们夫人方才出来醒醒酒的,结果走到那边的花园子里不留神被树枝划破了衣裳,加上今日来的匆忙,也未预备替换衣物,所以……”
我这才明白她叫住我是所为何事,于是便道:“你请随我来吧。”
林氏满脸感激:“妾身谢过夫人了。”
一时到了乐云宫,半夏取了一件织彩百花穿蝶锦衣,口中笑道:“这件衣裳是前不久夫人生日时才做的,并没有穿过呢。”
林氏听了大为惶恐:“这恐怕不妥吧?夫人生辰之衣,妾身愧不敢受。”
我亲自把衣裳放到她手中:“不必如此客气,既与本宫投缘,又何必在意一件衣裳。”
她这才没有推辞,半夏又抖开一条云形千水裙:“左不过是要换的,不如一同换了吧,也正好是一套。”
林氏一叠身的感谢,抬头向我道:“一定是夫人平日里教导有方,才会有如此知礼的侍女。”
我微微笑道:“宫规一向如此,本宫只是不敢逾距罢了,你身上的衣衫坏了,赶紧去换了吧。”
林氏施了个礼,携丫环进入里间,一时换好出来,我看了看笑道:“这身衣服倒是与你很相衬。”
林氏垂眸而笑:“夫人谬赞了,妾身不过蒲柳之姿。”
我见她说话间还一直拿着那件换下来的烟罗衫,便道:“这件衣裳坏了,不如交于本宫的奴婢处置吧。”
半夏听了含笑欲接过来,哪知林氏却道:“不必了,夫人好意,妾身拿回去缝补一下就可以了。”
一件破了的衣服她何故会如此珍惜?仿佛是猜到了我的疑惑,林氏笑道:“这件烟罗衫是才入夏时夫君所赠……”
说未说了,脸上已升起红云一片,我心里既羡慕又感慨:“你与秦将军伉俪情深,真真羡煞旁人。”
林氏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愈加柔情:“夫人与陛下之间不也是情深意重吗?连宫外都盛传呢。”
我心中酸涩,面上却淡淡一笑:“本宫未入宫之前,也曾听闻过陛下与尹淑妃之间情深爱重。”
林素衣也是个聪明人,如何不懂我话中之意?或许同为女人她更能理解我心中所想,因而面上浮起一抹怜意,但马上掩去,只温顺笑道:“夫人美貌聪慧,陛下定是真心待夫人的。”
我也只能柔和地笑,其实我一个‘宫内人’何必与一个‘宫外人’论什么真心假意呢?说的再多她也不能体会一星半点,在她那一份完美爱情之下,我简直有自惭形秽之感。
“瞧本宫只顾说话竟忘了给你上茶了。”我岔开话题,请她至桌前坐下,然后吩咐半夏去泡一壶碧螺春。
碧绿的茶叶旋在热气腾腾的开水之上,香气四溢,林素衣温柔的外表之下倒是隐藏了一颗健谈的心,言语间也把握着分寸,因此我心下十分喜欢,刚开始还是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闺阁刺绣,琴棋书画之类的,到后来愈加天南海北的聊了起来。
我因见她手腕上戴了一串红玛瑙手串,直衬得那一截肌肤胜雪,不由凑前细看了一回,尔后笑道:“想必这也是秦将军送的吧?”
林素衣笑着点头:“正是这次行军回来赠与妾身的。”
我一不留神随口道:“可是在靖城买的?”
她略微一愣:“没有听说啊,夫人怎的这样问?”
我回过神来,忙道:“听说那里繁华不在罗阳之下,所以就忖度着是不是在那买的。”
林氏微微笑道:“靖城虽繁华,但听闻夫君他们这次只是路过并未进城,至于这手串是在哪买的,妾身倒是没有多问。”
我心头闪过一重又一重的疑惑,既然军队没有入靖城,那顾君尧所说是在靖城当铺里发现那串项链就是个托辞了?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又或者说是只身前去别人不知晓?我隐隐觉得那串蓝宝石项链的来历不简单。
正出神之际只听侍立在林氏身后的丫环低声道:“夫人坐这一会子也该回去了,不然将军找不着该担心了。”
一语提醒了她,忙忙的起身告辞:“妾身只顾与夫人说话竟忘了时辰,承蒙夫人抬爱,妾身下次一定单独进宫来与夫人说话。”
我亦起身笑道:“如此便说定了,快去吧,免得将军着急,本宫也不虚留你了。”
林氏施了个礼转身而退,半夏过来笑道:“将军夫人的性子倒是比宫里那些委婉多了。”
我长叹一声:“是啊,她是命好的没有入宫,若是一入这深宫,数年而过,再委婉也被浸出了戾气,可见女子嫁与什么样的男人多重要。”
半夏默了默,没有再接话,而我只是定定望着窗外殷实浓翠的秋景出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