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卸妆时,半夏颇有些气岔不平:“今儿是淑仪与公主的好日子,倒平白被淑妃娘娘抢了一半风头去,奴婢想想都觉得生气。”
我摘下耳上的碧玉坠子放入盒中,菀尔一笑:“怎么是平白呢?人家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呢,连脸颊都划破了。”
半夏为我梳发的手微微一顿,接着道:“淑仪真觉得她的面颊伤了吗?”
我尚未开口,初花抢先道:“面纱都罩上了,莫非还是假的不成?”
“依奴婢看,三分是真,七分是假,或者根本就是假的也未可知。”
我只笑着不说话,初花这才了悟,继而皱眉:“这宫里的女人怎么最爱无事生非?表面看着其乐融融,暗地里勾心斗角的,真真不如混于市井的日子自由自在。”
“鱼和熊掌不能兼得,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我说罢微叹了口气,“其实你们倒无所谓,等到了一定年纪就可以放出去了,真正凄凉的是位分低又不受宠的嫔妃,所以她们才无所不用其极博取陛下的宠爱,只有这样方是生存之本,不然,就只能等着老死宫中了。”
一番话说的半夏初花无言以对,我也默了下去,半夏察觉我的神态,忙道:“淑仪怎么了?”
“我也是她们中的一个。”良久,我忍着心头酸涩说出这句话。
半夏深知我的心事,因此劝慰道:“淑仪现在是陛下心尖尖儿上人,根本不用争,只要多下点工夫保就行了。”
我不由苦笑一声,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终久是场枉谈,然而转念一想,从我决意留在宫中开始,就何曾想过一世长安?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幸而不像其他妃嫔一样是有家世根基的,一朝不慎便殃及满门。
初花看了一眼外面天色:“陛下今晚不会来了吧?”
半夏点点头:“君无戏言,当着众人之面亲口允诺的,即便不留宿看也是要去看一下的,就是不知等下会不会来。”
我站起身漫不经心道:“尹淑妃好不容易使了出苦肉计才达到目的,怎么肯轻易让他走,我看八成是不会来了。”
半夏犹自抱有希望:“那也不一定,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今儿可是淑仪的生辰呢。”
“你这么说倒提醒我了,今日是我的生辰,可不能这么早就睡了。”
半夏一时没有明白,怔道:“不然要怎样?”
我看着她的表情忍不住“扑嗤”一笑,继而偏过头望向窗外:“难得今夜漫天繁星,天气也凉爽,我要出去赏赏夜景。”
半夏松了口气,但瞬间又是为难:“钗环都卸了,如何出去,若是遇见人……”
“无妨。”我打断她的话,从箱中拿出一块烟青色薄纱,展开一瞧极宽极长,兜头罩下来刚好遮住垂腰长发。
我笑向半夏道:“如此可妥当了?”
她依旧面露慎重:“要不让初花跟着吧?”
“不必,今日是本宫生辰,且不说旁的,单看是寿星的份儿上你们也得遵从命令。”一面说一面转身就走,然而刚至门口却猝然愣在那里,只见宁漠竟踏过门槛迎面走了进来。
一屋子人慌得跪倒在地,只有我和宁漠远远地面面相觊,周围的气氛安静而又诡异,宁漠起初是疑惑,待慢慢走近瞧清之后更疑惑了:“瑶惜你这是……”
“臣妾,臣妾想出去看星星。”我鼓起勇气说道,若要解释,此时也只有这个理由最合适了。
“看星星?”宁漠眉头紧锁,“怎么会突然想起要去看星星了?”
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于是沉声答道:“因为今日是臣妾的生辰,在臣妾家乡的习俗生辰之夜必要遥望星空祈愿,以求来年顺心如意。”
说到最后声音渐次低了下去,实在是因为自己也发现这个理由太蹩脚,若是生辰那夜碰上雨雪天气无星可祈怎么办?
宁漠显然还未解过味来,自语道:“还有这样的说法?”
想了一想又问底下的宫人:“你们可有听过?”
一屋子的人唯唯喏喏,不好说有,也不好说没有,面对这一手造成的窘况,终究自己掌不住,轻轻一声笑了出来。
至此宁漠才算明白:“真想不到瑶惜也有这样促狭的一面,把朕弄的云里雾里,既然如此……”
他说到此处敛了神色,我微微一惊,暗想他该不会定我欺君之罪吧?
却见下一瞬他“嗤”一声笑了出来:“一般的也吓到了,朕是逗你开心呢。”
我故作微恼状:“陛下取笑臣妾。”
“这可是冤枉朕了。”宁漠笑着再次打量我几眼,“朕幼年随皇叔去过西族,那里的女子常以纱巾覆住头面,今日你这番妆扮倒是与她们有异曲同工之妙。”
“终究是臣妾胆小罢了,披头散发的怕被人拿住。”说毕,再度一笑。
宁漠笑着摇摇头,接着向我伸出了一只手,见我不明所以,他点了一下我的额头:“不是要去看星星吗?左不过朕从丽禾宫赶来也是为了陪你过生辰。”
我心下微微感动,他已拉着我的手走了出去。
我对皇宫本不甚熟悉,尤其是在晚上,因此一任宁漠牵着手走,行了约半盏茶的工夫,面前出现了一座华丽的八角亭,借着宫灯闪烁,我看清那扁额上题着三个大字:郁花亭。
宁漠携着我坐下来,夜风柔柔,繁星漫天,空气中还飘着股馥郁花香,我不禁赞道:“这里倒真是个观星的好地方。
“是啊。”宁漠似乎也有所感叹,“朕封成王之前一直在皇宫生活,而这个亭子便是平日最爱去的地方之一,记得有一年大哥生辰,我因多饮了几口酒撇下众人独自跑到这里,谁知后来竟睡着了,直到两个时辰之后才被人寻到,母后为此狠狠责骂了我一顿。”
他说得淡然,我却微感疑惑,皇子失踪两个时辰才被发现,可见这跟侍的人有多么疏忽,大约是猜出了我心里所想,宁漠轻轻笑了声,语气略显寥落:“我跟大哥仅相差两岁,平日教学都在一处,所服侍的人也是一起的,那日生辰所有的人都围着他转,大约因此才忽略了我,可令我感到委屈的是母后知晓此事后竟先责骂于我而没有我惩罚那些随侍,只因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在忙着替大哥换装。”
我本来还有些劝慰之言,可听到此处却默了,关于康宗帝两子,长子宁洵自幼聪敏,智勇双全,而次子宁漠禀性懦弱不得帝心的传言,我虽处偏远的浣花村但却有所耳闻。
星夜下我望着他落寞的侧脸,心里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即使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也不能处处顺心如意,心底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苦衷,并且还不能轻易与人言说。
想到这我轻声道:“所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陛下英明,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他竟苦笑一声:“那时候我想的最多的就是离开这个皇宫,谁知天意弄人啊。”
我不再说话,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与此同时耳边听得他疑惑的声音:“你干什么?”
“瑶惜方才说的生辰对星祈愿虽是扯谎,但陛下有没有听说过心诚则灵?”
“所以呢?”
我睁开眼睛笑道:“所以赶紧行动啊。”
他一脸茫然,我干脆拉过他的手掌并拢:“瑶惜坚信只要心真,就必定能实现所期望的,所以,陛下不妨一试。”
他有所迟疑,最终还是笑着闭上了眼睛,我舒口气望了一眼满天的星子:“从前在浣花村每个有星星的夜晚,我都会站在院中静静遥望,这样心中不开心的事就会烟消云散了。”
宁漠点点头,接着凑近我身边笑道:“但愿如你所说,不过,朕能不能问问瑶惜刚才许的是何心愿啊?”
我一本正经地道:“这可不能,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不但我不能说,陛下也不能说。”
他一脸宠溺地笑:“依你,朕只不过是好奇罢了。”
说完站起身遥望着天际:“郁花亭赏夜景自然是绝佳,但若想真的近距离看星星,当属司天监上的步天台为妙,透过轨天仪,连牛郎织女星都可看的很清楚,不过今日太晚了,下次有机会再去看吧。”
我正心驰神往,听他这样说只得作罢了。
“我们走吧。”他回过身道。
我点点头,依旧将纱巾罩上,夜是这样宁静,风是这样舒适,他牵着我的手走在偌大的内宫城,耳边只听得见彼此的脚步声,快至御花园旁边的游廊下时迎面忽碰到了一队羽林军。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纱巾,低声道:“陛下不要让他们看见我。”
宁漠会意,将我转个身拉到面前搂着我,与此同时那帮羽林军已跪倒在地:“参见陛下。”
“朕只是出来走走,无甚大事,你们退下吧。”
“是,臣等是照例巡逻,并未看见什么,陛下如此说,那臣等就先告退了。”音色沉稳,我听出来是楚昭的声音,于是放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