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似压了一杆秤砣,沉闷的喘不过气来,皇后说的这样轻巧,表面上是驳了于小宴的话,但其中深意焉知不是指我毁容不过小事一桩,犯不着以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之罪惩处尹婉儿。
大约不只我一人,在座其余众人也感觉到今晚的气氛有些压抑,因此各自噤声不语,连一向爱说笑的宁云公主也默然,这是她自新婚后我第一次见她,梳着随常发髻,不过略缀了几点珠饰,着一袭明紫色色菊纹宫装,看去有着初为人妇的端庄与婉约。
我这么一眼扫过去的时候不免看到了坐在她身旁的顾君尧,只见他仿若是个局外人似的神情淡淡,慢慢小酌着面前的酒。
蕴月向来细心,此刻怕我难堪,便命丹玫将她面前的菜品端了两盘到我桌上,我微微朝她一笑,只听皇后又道:“瑶依夫人这身衣服好素净,想必是特意穿来的吧?”
我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顿了片刻道:“嫔妾自闭于乐云宫礼佛以来,衣饰方面一向简洁,让娘娘见笑了。”
皇后也未接口,而是扫视了一眼众人:“都听到了吧?尔等都要学学瑶依夫人的简洁素朴,虽然身为后妃,但也不要成日在服饰上面下工夫,艳丽不可方物,终究看着不像。”
一语说完我在心中叹息一声,凭心而论,今日众妃的穿戴都是合着规矩来的,并无谁刻意逾越,皇后这样说明显要令我成为众矢之的,果然她们虽表面上应允,但终究脸色不大好看,有几位还朝着我坐的方向投来不满的神情。
这次首先发声的是朱乔:“皇后娘娘说的固然有理,但也只限于平时,嫔妾愚见,觉得像今日这样的团圆夜还是穿的略喜庆一点好,浑身素白,倒像是……”
说到这里却闭口不说了,于小宴笑着接了过去:“倒像是去奔丧。”
慕蝶奈不住,哼了一声:“于姬说话口无遮拦,也该分辨一下场合。”
她丝毫不以为然:“我只是说说而已,比不得有人真的做了呢。”
我早已解下身上的玉兰色镶毛斗篷,露出里面的品红色玫瑰纹外赏,不动声色地对她道:“本宫再不济也能分是清什么场合该着什么样的礼数。“
于姬哼了一声,脸上的骄矜之色丝毫未减。
“都闭上嘴吧,说是团圆夜,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若不愿坐着大可就此散了。”一直沉默的宁漠此时开口,语气倒是未有怒意,但那话里的三分不耐想来任谁也听的出来。
于小宴朱乔等这才有所收敛,皆低下了头去,我微微瞟了眼皇后,只见她倒是不动声色,眼风里扫了一下宁漠,似是想说什么,但下一刻却忍住了,只曼然饮起了酒。
看来皇帝皇后果然如传闻中的不和,只是没想到居然连表面工夫都省的做了,非但如此,我总觉得皇后似乎一点不惧宁漠,甚至有些……不以为然。
她并无强势的家庭背景,到底有何底气令她在皇帝面前无所顾忌?而宁漠似乎也避免与她起正面冲突,这个中原因着实令人费解。
乍然脱去了斗篷,我只觉浑身冰凉,半夏瞧出来了,倒了一杯热热的酒,我端起饮了一口,耳边听得宁云公主道:“这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还得出宫去,不如就此散了吧。”
此刻席上诸人早已意兴寥寥,听了这话也未有人多言,宁漠便挥了挥手:“罢了,都回吧。”
众人依依起身,外头大雪落得正欢,地面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白色,初花提了风灯在廊下等着,半夏仔细替我束紧了玉兰色斗篷,皇后路过身边看到了这一幕,便停了步子道:“本宫记得你先时进宫是服侍玉美人的吧?”
半夏未料到皇后会跟自己说话,吃了一惊,但马上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初进宫确是服侍的玉美人。”
皇后点点头,又打量了她一眼:“玉美人是个没福的,才承宠没多久就死于非命,你倒是细心,本宫那时就看着你不错,如今数年过去越发谨慎了,这宫里差不多的都不及你呢。”
说毕笑了笑,抬脚走开。
半夏心有戚戚,及至回了宫才道:“夫人你说皇后娘娘是何用意?”
我怅然叹气:“凭你好也罢歹也罢,总之是在我的名下当差,她无论对你说什么话矛头不过是针对我罢了,皇后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暗地里来势汹汹,这往后的日子,恐怕不是凭着小心就能过得下去的,我的忧虑竟成真的了。”
半夏亦愁眉不展:“皇后这个人言语不多,又久居禁宫多年,也没人知道她是个怎样的性情,若她有心与夫人过不去,那可该如何是好?”
“我就是怕这一点,她寻不到我的错处,会拿你们作笺子。”我愈想愈是头痛,禁不住以手抚着太阳穴。
半夏见状忙倒了一盏热茶过来,正在此时似听外面有人说话声,我暗自疑惑如此深夜大雪有谁会来,只见初花掀帘进来回道:“公主府上的秀怡姐姐来了,说是要见夫人。”
我微微一怔,抬首已见秀怡跟在初花的身后进来了,于是端了笑站起身:“这样的大雪,公主还未出宫么?”
秀怡笑道:“不妨事的,马车就候在宫外,奴婢此番前来是奉公主之命给夫人送样东西。”
她穿着银灰色宽大的斗篷,此刻拢开手竟从里面拿出一只小巧的鸟笼,里头一只不知是什么名字的鸟儿正闭目安睡,我心中大感讶异,面上只不动声色笑道:“这是什么鸟儿?看上去好精贵。”
“据说是南国进贡上来的,叫什么相思雀儿,公主特意带给夫人的。”
我心思几番辗转我心下几番辗转,骤然明白过来,一时苦涩的几欲逼出了泪花,然而面上只能拼命忍住,强自笑着对秀怡道:“这样大雪劳烦你跑了一趟,回去就和公主说她的心意我知晓了,一定不会辜负她的期许。”
秀怡似乎也是不解何意,只笑着答应了声然后离去。
这边初花拎起了那鸟笼,带着犹疑的神色:“这什么鸟儿?宁云公主怎么想起送这个来了?”
半夏看出了我脸色有异,悄悄摆了摆手,初花会意,拎起那鸟笼道:“我去给它添点食水。”
我低声唤半夏:“你跟去看着点儿,那雀儿精贵着呢,又是公主特意送的,别让初花毛手毛脚的弄出问题来。”
半夏忙应了一声而去。
我转头看着窗外,大雪无声而落,相思雀,相思却,宁云公主好一番苦心,好一番深意,我愈想愈灰败,由不得滚下泪珠来,牵连着喉头作痒,一时咳了好几声。
半夏自外头听见进来道:“方才回来一路上冷风朔气的,别是受了风寒,奴婢去煮点姜汤来。”
一面转身去了,我默默无语,落雪都已经这样清寒,待来日化雪又该是何等的冷难自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