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各种猜测纷纭杂杳时,却意外传来宁漠病倒的消息,据说是因近日天气冷暖不定犯了咳疾,太医嘱咐要静养,又有太后口谕,侍寝一律推到半月之后,至此那起蠢蠢欲动的人才又渐渐平息,然而过了没两日,没事就往安明殿送药送汤的又多了起来,直到十来日之后宁漠病情渐愈,前番那种猜测再度热了起来。
这一日早晨,因精心培育的那几盆花草长势良好,我一时闲来无事,便坐在廊沿下翻阅爹留下来的几本采药录,清风徐徐,吹来阵阵醉人心脾的月季香,正看得入神时耳边乍然响起一声叫喊:“姐姐!”
我抬头一瞧,慕蝶已火急火燎地跑到了身边:“姐姐,陛下临幸刘慕嫣了!”
我心中一惊,马上道:“你小点声,这种事情岂能大声嚷嚷?”
接着放下书,携了她走进内殿,倒了一杯玫瑰花茶放她面前:“到底怎么回事?慢慢说。”
慕蝶喝了口茶,用绢子拭了嘴道:“就是昨儿晚上,听说是在出灵池边偶遇了陛下,两人说了好一会子话,随后就被带至安明殿了,我都不晓得她一夜未归,还是今儿早上晋封的旨意下来才知道,现下刘慕嫣已被册封为五品淑容,迁到玉晚堂去了。”
我思忖片刻后笑道:“这是好事儿啊,你的妹妹,脸上自然也是有光的。”
慕蝶翻了个白眼:“姐姐是没瞧见她今儿早上离开时的那副神气,活脱脱和在家时一样,哪里还记得我是她姐姐。”
停了停又道:“姐姐你说说看,我跟刘慕嫣虽说有姐妹之名,但她得势我倒是跟着遭人白眼,方才来的路上偶遇朱美人,那样不冷不热的神色,看得我心头起火。”
我抿了口茶笑道:“那是自然么,谁都看好她会头一个侍寝,谁知倒被刘淑人占了鳌头,她又一向是个心高气傲的,这厢刘淑人又是册封又是迁居的,不等于是打了她的脸吗?如此她对你能有好神情才怪呢。”
慕蝶不屑地撇撇嘴:“只能怪她自己技不如人,却跟我摆什么脸色。”
“前番朱美人时不时的去给三妃娘娘请安,甚至太后处也常去,就连我这里也来过两三遭儿,相比之下刘淑容倒是未见一点动作,可见旁人眼里的映象到底不如皇上的喜爱实在,你妹妹很有心思呢。”
慕蝶正了脸色道:“那蹄子鬼精鬼精的,姐姐你日后可要小心点。”
我摇头笑道:“为着几个新人,还能愁到茶饭无思了?你也太小瞧我了。”
慕蝶吐舌而笑:“我是为姐姐好,再则我也瞧不上刘慕嫣那个轻狂样儿,在家时就老和我抢爹爹的宠爱,如今进了宫,越发目中无人了,不就是先侍了个寝吗?搞得跟谁没侍过一样。”
我忍住笑,故意板起脸道:“哦,你是想把我当枪使,替你灭灭刘淑容的威风,你只坐山观虎斗,是这意思吧?”
一语说完,引得慕蝶伏着桌子“咯咯”笑个不住:“罢了罢了,合着我这脑子在姐姐面前就不该说话。”
我也笑了,尔后正色道:“虽说如此但到底也不是全无道理。”
慕蝶抬起头用手揉着脸,一双杏子般的大眼睛微露不惑:“这是怎么说?”
“有刘淑容开了例,这几位新人也会相继侍寝了,朱美人既失了先机,一定会想方设法后来居上,她也本是个有才有貌的,陛下应该会喜欢,不过你那妹妹是个伶透至极的,岂会轻易如她所愿?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坐山观虎斗。”
慕蝶似有所悟地点点头:“那姐姐说谁会赢啊?”
我幽幽地道:“宫中争斗,没有赢家,只有输者。”
慕蝶方欲说话,忽闻窗外树枝上传来一声响,倒像是什么东西落下来一般,我和慕蝶俱吓一跳,忙一起走出去看个究竟。
我边走边道:“不用说,准是初花干的好事,那丫头一向没个手脚闲着的时刻。”
一语说了,只见初花迎面走来:“惯会冤枉我,不知是谁家放风筝断了线落到这里,却与我什么相干。”
我抬头一瞧,果然见树枝上挂着个大红凤凰风筝,做的甚是精巧,便笑道:“这个风筝再没别人,定是宁云公主放的。”
然后回头笑着对初花说:“果然是我冤枉你了。”
“我不管,我也得放一遭儿去,也不枉担了这个虚名儿。”初花边回身往屋里走。
慕蝶在旁边笑道:“放风筝啊,姐姐我们也去吧?”
今日天气晴朗,又有风,倒正适宜放风筝,只是我看见风筝便想起阿慈,因此自她走后我再也未放过,今见初花有兴致,又被慕蝶缠得没法儿,又兼半夏过来道:“放风筝本是图一乐子,又有祈福之说,夫人就去吧,也放放晦气。”
于是我只得随她一起到了位于枫霖殿西侧的一块广阔的草地上,又让半夏把那只凤凰取下来送给宁云公主。
但见草地上三三两两的也有人在放,空中飘荡着蝴蝶、蜻蜓,再至于美人儿、蝙蝠之类的,初花手里拿的是一连七个大雁儿,我不免说道:“偏你这么与众不同,待会放不起来才有的笑话儿瞧呢,那库房里不是还有一个绿蝴蝶,你怎么不拿来?”
初花把脸一扬,不屑道:“他也蝴蝶我也蝴蝶,放风筝又不是举行蝴蝶比赛,瞅得我眼都晕了,哪里比得上这七个大雁儿有趣,又壮观。”
我白了她一眼:“别只顾着说嘴了,赶紧放起来是正经。”
初花便把籰子交到我手上:“你拿线,我来放。”
这边慕蝶也遣了如俏回去取了个大螃蟹来,显见初花她也是个放风筝的老手,又有我的配合,因此不消半刻便放了起来,一连七个大雁儿在空中很是打眼,惹得众人纷纷仰面而瞧。
初花微有得意之色,忽指着我的身后道:“顾将军来了。”
我心跳猛地漏了一啪,算来也近半年未见他了,只听闻年关时去了南煜,想来也才刚回来不久,心里头一走神,手上随之一松,便听一阵“豁喇喇”声响,登时籰子线尽,把初花吓了一跳:“怎么了?别再弄断了。”
边说边接了过去,与此同时只听身后一个清灵的声音:“果然今日是个好天气,连瑶依夫人都出来放纸鸢呢。”
我深呼一口气,含笑转过身:“是啊,难得公主也有此兴致。”
因见她手里拿着一只大红金鱼,便笑说:“刚才在乐云宫的院子里捡到一只断线的大红凤凰,我料着是公主的,已遣人送去云洛殿了。”
不说则已,一说宁云立即捂着嘴而笑:“可不正是我的么,不过却不是我放的,而是将军放的。”
说完侧过脸看着顾君尧:“将军征战沙场惯了,竟做不来这闺阁之趣,那样好的一只大红凤凰,结果只起房高便断线落了。”
见她丝毫不带掩饰的揶揄,顾君尧的脸色微微泛红:“公主说笑了,臣自小便不擅这个。”
宁云拿起手中的大红金鱼,扬脸而笑的神态倒和初花有几分相似:“本公主放纸鸢向来不喜欢有人帮忙。”
说着自顾自往前头走去,周围一时只剩了我和顾君尧,我状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好长时间未见将军了,一向安好?”
他微微颔首:“有劳夫人费心,向来安好。”
前方宁云公主果然已将大红金鱼放了起来,引得周围宫女们的一阵笑闹,我刻意压低了声音:“听说将军去了南煜?”
他不动声色道:“是啊,有一些私事处理,日前刚回来,听闻宫中又新进了数位嫔妃,夫人自当小心。”
我不由冷笑:“这与皇家而言不过是常事,一朝花开一朝花落罢了。”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深沉隐晦,良久方道:“你到底要小心。”
我抬手理了理鬓发,手腕上戴着的两只碧玉手环碰到一起“叮当”作响,前头宁云公主兴致极高,又转而开始放一只五彩蜻蜓,她身着一袭朱粉色织锦宫装,此刻站在茵茵草丛里宛若一只灵动的蝴蝶,我静静地看着,然后道:“在这整个后宫,我最羡慕的便是宁云公主。”
他未料到我会说这个,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继续道:“瑶惜有一事不明,但闻将军详解。”
他点头:“你说。”
我转身盯着他的眼睛:“人为何总是执着于已经失去的呢?”
他目光微微一闪,我波澜不惊地道:“从前在浣花村的日子如流水一般,只是自然,却没有什么可铭记的,不过尔尔,如今到了宫中才发觉那样的平淡是多么难得,然而与我而言却终究已经回不去了。”
他默了片刻后道:“世间事总是在比较中方知其可贵之处,大约人人皆是如此,夫人不必如此伤怀。”
“是吗?”我再度转头盯着他,“莫非将军也有求而不得,忘而不却的吗?”
他低着头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我笑叹了一口气,抬眼仰望着空中五颜六色的纸鸢:“我已经没有选择了,但是将军你不一样,人生在世,该放下的就得放下,诸如此话也只是无关痛痒的人说说而已,只有真正经历过的或是正在经历的才明白,得不到的只能放下。”
他依旧沉默着,不过却同微抬头看了我一眼,眼底似有一抹痛楚转瞬即逝,我心中猛地涌起一阵悲怆,垂眸道:“对不起,是我多言了。”
尔后抬脚便往前走,正值初花往这边走过来,我从她手中接过小银剪子,齐籰子将线剪断,那风筝飘飘摇摇,一任往后退了去,展眼便不见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