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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论近人情(2)


  九九归原地说起来,哲学或许是由讨厌的感觉而开始。无论怎样,人类的特征便是怀着一种追求理想的期望,一种忧郁的、模糊的、沉思的期望。人类住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还有梦想另一个世界的能力和倾向。人类和猴子的差异点也许是猴子仅仅觉得讨厌无聊,而人类除讨厌无聊外,还有着想象力。我们都有一种脱离旧辙的欲望,我们都希望变成另一种人物,大家都有着梦想。兵卒梦想做伍长,伍长梦想做上尉,上尉想做少校或上校。一个气魄宽宏的上校是不把上校当做一回事的,用文雅的词语说起来,他仅仅称之为服务人群的一个机会而已。在事实上讲起来,这种工作确没有什么别的意义。老实说,琼·克劳馥(Joan Crawford,好莱坞黄金时代著名女影星)对于自己并不像世人那么注意,珍妮·盖诺(Janet Gaynor,1928年获得第一届奥斯卡影后)对于自己也不像世人那么注意。世人对一切伟人说:“你们不都是很伟大吗?”如果那些伟人真正是伟大的,他们总会回答:“伟大又算什么呢?”所以这个世界很像一家照菜单零点的餐馆,每一个顾客总以为邻桌顾客所点的菜肴比他自己所点的更有味、更好吃。一位现代中国大学教授说过一句诙谐语:“老婆别人的好,文章自己的好。”在这种意义上说来,世间没有一个人会感到绝对的满足。大家都想做另一个人,只要这另一个人不是他现在的自己。

  这种特性无疑是由于我们有想象力和梦想才能。一个人的想象力越大,就越不能得到满足。所以一个富于想象力的小孩,往往比较难于教育;他常常像猴子那样阴沉忧郁,而不像牛那样感到快乐知足。同样,离婚的案件在理想主义者和富有想象力的人们当中,一定比无想象力的人们多。一个理想的终身伴侣的幻想会生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这种力量若在缺乏想象和理想的人们便永远不会感觉。笼统地说来,人类有时也被这种理想的力量引入歧途,有时则辅导上进;可是人类终是完全靠这种想象力而进步的。

  我们晓得凡是人都有志向和抱负。有这种东西是可贵的,因为志向和抱负大都被视为高尚的东西。无论个人和国家,都有梦想,我们的行动多少都依照梦想而行事。有些人比一般普通人多做了一些梦,正如每个家庭里都有一个梦想较多的孩子,或是有一个梦想较少的孩子。我得承认我私下比较喜欢那个有梦想的孩子,虽则是个比较忧郁的孩子,也没有关系;他有时也会享受到更大的欢乐、兴奋和狂喜。我觉得人类的构造和无线电收音机很相像,所差者我们收来的不是播来的音乐,而是我们自己所产生的观念和思想。有些灵敏的收音机能够收到其他收音机所收不到的短波,因为这些更远更细的音乐不大容易收到,所以更觉宝贵。

  而且我们幼时的那些梦想并不是没有实现性的,这些梦想常和我们终身共存着。因此,如果我自己可以自选做世界上作家之一,我颇愿做个安徒生,能够写《小人鱼》(The Little Mermaid,又名《海的女儿》)的故事,想着那《小人鱼》的思想,渴望着到了长大的时候到水面上来,那真是人类所能感到的最深沉最美妙的快乐了。所以,无论一个孩子是在屋顶的小阁上,或在谷仓里,或是躺在水边,随处都有他的梦想,而这些梦想也是真实的。爱迪生、史蒂文森、司各特(Sir Walter Scott)这三个人在幼年时都梦想过。这种奇妙的梦想,结出了最优美最瑰丽的果。较平庸的孩子也曾多少有过这些梦想,他们梦想中的幻象或许各不相同,但是他们感觉到的快乐是一样的。每个小孩子都有一颗思慕的和切望的灵魂,怀着一种热望去睡觉,希望在早晨醒转来时发现他的梦想已成为事实。他并不把这些梦想告诉大家,因为这些是他自己的,是他正在生长的自我的一部分。小孩子的梦想当中有些较为清晰,有些较模糊,清晰者产生了迫使这梦想实现的力量;而那些较不明晰的便在长成的时候逐渐消失。我们一生中总想把我们幼时的梦想说出来,但是,“有时还没有找到我们所要说的话,我们已经死了”。

  讲到国家也是这样,她也有其梦想。这种梦想可以经过许多的年代和世纪依然存在着。有些梦想是高尚的,有些却是歹恶的。征服人家和那些独霸世界一类的梦想,都可说是噩梦;这种国家比那些较有和平梦想的国家不安得多。不过另外还有较好的梦想,梦想着一个更好的世界,梦想着和平,梦想着各国和睦共处,梦想着减少残酷,减少不公平,减少贫穷和痛苦。噩梦常想破坏好梦,因之,二者之间不断地搏斗苦战。人们为梦想而斗争,正如为财产而斗争一样。于是梦想即由幻象的世界走进了现实的世界,而成为我们生命中的一个真实力量。梦想无论怎样模糊,总潜伏在我们心底,使我们的心境永远得不到宁静,直到这些梦想成为事实才止;像种子在地下一样,一定要萌芽滋长,伸出地面来,寻找阳光。所以梦想是真实的。

  我们有时也会有混乱的梦想和不符现实的梦想,那是很危险的。因为梦想也是逃避的方法之一。一个做梦者常常梦想要逃避这个世界,但是又不知道要逃避到哪里去。知更鸟常常引动浪漫主义者的幻想。人类有一种热烈的欲望,想把今日的我们变成另一种人,脱离现在的常轨。只要是可以促成变迁的事物,一般人便趋之若鹜。战争总是有吸引力的,因为它使城市里的事务员有机会可以穿起军服,扎起绑腿布,可以有机会免费旅行;在战壕里已经度过三四年生活的兵士,而觉得厌倦了的时候,休战也是情愿的,因为这又使他们有机会回家再穿起平民的衣服,打上一条红领带了。人类显然需要这种刺激。假如世界真要避免战争,最好各国政府行一种制度,每隔十年募集二十岁至四十五岁的人,送他们到欧洲大陆去做一次旅行,去参观博览会一类的盛会。现在英国政府正在动用五十万万英镑去重整军备,我想这笔款子尽够送每个英国人到里维埃拉(Riviera,法国东南地中海边名胜区)去旅行一次了。他们以为战争的费用是必需的,而旅行是奢侈,我不很同意!旅行是必需的,而战争才是奢侈哩。

  此外还有其他的梦想,如乌托邦的梦想和长生不老的梦想。长生不老的梦想虽则也像其他的梦想一样模糊,但是十分近于人情,而且极其普遍。不过人类如果真的可以长生不死,到了那时恐怕他们也要不知所为。长生不死的欲望跟站在另一极端的自杀心理属于同类,二者都厌恶这世界,以为现在的世界还不够好。如果问为什么现在的世界还不够好呢?我们只要在春天到乡间去游览一次,就能知道这句问话不应该问而觉得惊异了。

  乌托邦的梦想情形也是如此。理想仅是一种信仰另一世态的心境,不管它是一种什么世态,总之只要和现代人类的世态不同就是了。理想的自由主义者往往相信本国是国家中最坏的国家,他所生活的社会是最坏不过的社会。他依然是那个在餐馆里照单点菜的家伙,相信邻桌所点的菜总比自己所点的好吃……

  四 论幽默感

  我很怀疑世人是否曾体验过幽默的重要性,或幽默对于改变我们整个文化生活的可能性——幽默在政治上,在学术上,在生活上的地位。它的机能与其说是物质上的,还不如说是化学上的。它改变了我们的思想和经验的根本组织,我们须默认它在民族生活上的重要。德皇威廉缺乏笑的能力,因此丧失了一个帝国,或者如一个美国人所说,使德国人民损失了几十万万元。威康二世在私生活中也许会笑,可是在公共场所中,他胡须总是高翘着,给人以可怕的印象,好像他是永远在跟谁生气似的。并且他那笑的性质和他所笑的东西——因胜利而笑,因成功而笑,因高踞人上而笑——也是决定他一生命运的重要因素。德国战败是因为威廉二世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笑,或对什么东西应该笑,他的梦想是脱离笑的管束的。据我看来最深刻的批评就是:民主国的总统会笑,而独裁者总是那么严肃——牙床凸出,下颔鼓起,下唇缩进,像煞是在做一些非可等闲的事情,好像没有他们,世界便不成为世界。罗斯福常常在公共场所中微笑,这对于他是好的,对于喜欢看他们总统微笑的美国人也是好的。可是欧洲独裁者们的微笑在哪里?他们的人民不喜欢看他们的微笑吗?他们一定要装着吃惊、庄严、愤怒,或非常严肃的样子,才能保持他们的政权吗?

  现在我们讨论独裁者的微笑,并不是无聊地寻开心;当我们的统治者没有笑容时,这是非常严重的事,他们有的是枪炮啊。在另一方面只有当我们冥想这个世界,由一个嬉笑的统治者去管理时,我们才能够体味出幽默在政治上的重要性。比如说,派遣五六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幽默家,去参加一个国际会议,给予他们全权代表的权力,那么世界有救了。因为幽默一定和明达及合理的精神联系在一起,再加上心智上的一些会辨别矛盾、愚笨和坏逻辑的微妙力量,使之成为人类智能的最高形式,我们可以肯定,必须这样才能使每一个国家都有思想最健全的人物去做代表。让萧伯纳代表爱尔兰,史蒂芬·里科克(Stephen Leacock,加拿大著名作家和经济学家)代表加拿大;吉尔伯特·基思·切斯特顿(G.K.Chesterton,英国推理小说著名角色“布朗神父”创造者)已经死了,可是佩德勒·G·伍德豪斯(P.G.Wodehouse,英国幽默小说家,散文大师)或奥尔德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英国作家,代表作《美丽新世界》)可以代表英格兰。威尔·罗杰斯(Will Rogers,美国幽默大师及演员)可惜已经死了,不然他倒可以做一个美国代表。现在我们可以请罗伯特·本奇利(Robert Benchley,美国幽默作家)或海伍德·勃朗恩(Heywood Broun,美国著名记者)去代替他。意大利、法国、德国、俄国也有他们的幽默代表,如果派遣这些人物在大战前夕去参加一个国际会议,我想无论他们怎样拼命地努力,也不能掀起一次欧洲的大战来。你不会想象到这一批国际外交家会掀起一次战争,甚至企谋一次战争,幽默感会禁止他们这样做。当一个民族向另一民族宣战时,他们是太严肃了,他们是半疯狂的,他们深信自己是对的,上帝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具有健全常识的幽默家是不会这么样想。你可以听见萧伯纳在大喊爱尔兰是错误的,一位柏林的讽刺画家说一切错误都是我们的,勃朗恩宣称大半的蠢事应由美国负责,可以看见里科克坐在椅子上向人类道歉,温和地提醒我们说,在愚蠢和愚憨这一点上,没有一个民族可以自誉强过其他民族。在这种情形之下,大战又何至于能引起呢?

  那么是谁在掀起战争呢?是那些有野心的人、有能力的人、聪明的人、有计划的人、谨慎的人、有才智的人、傲慢的人、太爱国的人,那些有“服务”人类欲望的人,那些想创造一些事业给世人一个“印象”的人,那些希望在什么场地里造一个骑马的铜像来睥睨古今的人。很奇怪,那些有能力的人、聪明的人、有野心的人、傲慢的人,也就是最懦弱而糊涂的人,缺乏幽默家的勇气、深刻和机巧。他们永远在处理琐碎的事情,他们并不知那些心思较旷达的幽默家更能应付伟大的事情。如果一个外交家不低声下气地讲话,装得战战兢兢、胆怯、拘束、谨慎的样子,便不成其为外交家。——事实上,我们并不一定需要一个国际幽默家的会议来拯救这世界。我们大家都充分潜藏着这种所谓幽默感的东西。当欧洲大战的爆发,真在一发千钧的当儿,那些最劣等的外交家,那些最“有经验”和自信的,那些最有野心的,那些最善于低声下气讲话的,那些最会装得战战兢兢、拘束、谨慎模样的,甚至那些最切望于“服务”人类的外交家,在他们被派遣到会议席上去时,只稍在每次上午及下午的开会议程中,拨出十分钟的时间来放映米老鼠影片,令全体外交家必须参加,那么任何战争仍旧是可以避免的。我以为这就是幽默的化学作用:改变我们思想的特质。这作用直透到文化的根底,并且替未来的人类对于合理时代的来临,开辟了一条道路。在人道方面我觉得没有再比合理时代更合崇高的理想。因为一个新人种的兴起,一个浸染着丰富的合理精神,丰富的健全常识,简朴的思想,宽和的性情,及有教养眼光的人种的兴起,终究是唯一的重要事情。人类的理想世界不会是一个合理的世界,在任何意义上说来,也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世界,而是一个缺陷会随时被看出,纷争也会合理地解决的世界。对于人类,这是我们所希冀的最好的东西,也是我们能够合理地冀望它实现的最崇高的梦想。这似乎是包含着几样东西:思想的简朴性,哲学的轻逸性,微妙的常识,才能使这种合理的文化创造成功。而微妙的常识、哲学的轻逸性和思想的简朴性,恰巧也正是幽默的特性,而且非由幽默不能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