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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你让我留着干什么?侍奉你送汤喝药么?”贺言梅摇着扇子,半倚在沈洵床头轻轻叹道。

沈洵道:“你不也说待在阁老府里,有人盯着你的滋味不好受吗?我让你留下来帮我看看这几日风吹的动向。”

贺言梅懒懒的睁眼:“你以为你轰走姓霍的就完啦?就能敲那震什么了?你没听他走时威胁你那话儿么?他若是真不再来了,肯定下次来的是更大的人物。这风还能怎么吹?你要我说只能有一个后果。”

沈洵看向他。贺言梅一下从藤椅上坐起来:“我爷爷要来了……”

沈洵慢慢合上手:“阁老半退隐朝廷已经十年了,圣意一定是让阁老在家中纳福,怎么会惊动他老人家。”

“你昨天那举动,在我眼里我都觉得你疯了。”贺言梅悠悠道。

绵长深夜,贺言梅还在沈府贵宾东厢歇息,府邸的大门突然被皇宫里来的一队侍卫闯开了。

走在最后是个拿着拂尘,细皮白面的人。

沈东岩出入宫廷,却是认识的。所以他的腿才有点抖,声音有些软:“刘公公您这是……。”

刘喜白皮面上笑的皱起:“咱家还能为哪般,无非是传旨呗!”

话音落,满堂的人几乎立刻就都跪下了。

此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大太监刘喜,他捧着圣旨站在沈家家大堂中间,眼睛却眯着在跪下的人中溜了一圈。

然后也不知因为什么细声细气的笑了笑,然后才展开圣旨,嗓音尖尖,中气十足:“陛下有旨,传、沈家嫡子楼南,即刻进宫!”沈家,还特意咬明了是嫡子,于是很多人脸上都不太好看。

淑云夫人惊慌不定,昨儿个惊悸还没消除,不知道皇上为什么好好的召见沈洵?她悄没声息的退下了自己手上的镯子,俯身上前塞到了刘喜手心:“公公,不知为何召见?”

刘喜半笑不笑的,把镯子又塞了回去:“沈老爷,皇上是什么个意思,咱家是真不知道,要不怎么说,万岁爷的心、比海底针还难摸呢?”

沈东岩点着头:“是是是。”可是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尽管长夜漫漫,天气都没亮透,还带着寒意的庭院里,圣旨传到的时候,沈洵刚从梦中惊醒。素锦趴在他旁边睡着,他小心翼翼起身没惊动她,拿起一件床头的衣服就出来了。

沈洵一个人摇着轮椅从东府到了厅堂,他年轻的侧脸在阴影里若隐若现,淡淡的清冷。

刘喜眼见那人的轮椅逐渐接近,他走上前去,深深的一弯腰,低声道:“沈公子,请吧。轿辇早就备在门外了。”

淑云夫人当场就道:“我陪着去!”

刘喜还是满面笑意的,客气有礼说道:“这恐怕不妥,夫人,皇上说了,只召见沈公子一人,连丫鬟都不必陪同了。”

这等于一下子断了其他人随同一起进宫的路。

淑云夫人面容惨淡,似乎都料定此去不会有好结果般,刘喜走了一个笑影也没露。

一入宫门,就知道从前所见景物都沦为俗流了。

帝都繁华,何况宫城,天子内殿。供养的珍奇花朵秾艳飘香,却传来阵阵芙蓉暖香。一路连接着极尽精巧的回廊,金玉为地,兰花绕粱,遍身锦绣的宫女默不作声的走过。

刘喜亲自领着,在万福万寿殿中长驱直入,将他带到了一扇无人把守的门前。”公子自进去吧,万岁爷在里面等着呢。”

沈洵也没有抬头,这扇门的门槛十分之低,跟宫廷中惯用的高门槛相当不同。他的轮椅,便没受到什么阻力一样通过了。

虽然不能跪,他仍是深深俯身恭敬道:“草民参见陛下!”

宁帝的声音从座上传下来:“多少年没看见爱卿,还是一样的拘礼。”

此处很显然是很偏的一个地方,屋内灯光很暗,依稀见到有一人握着蜡烛,在慢慢朝前走来。

帝王的风仪,在小小的烛光里也展露无遗。

沈洵轻吸了口气,再度低下了头:“草民惶恐,实在当不起陛下的‘爱卿’两字。”

宁帝将烛台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总算笑道:“往往越是怀才的人越是谦虚,你如当不起,谁当得起?况且朕说你当的起,你也就当的起。”

这天下都是皇帝一家的,他说的话当然是没人可反驳。

沈洵于是沉默,宁帝已是绕着他周身,走过了两圈,目中深沉悠悠道:“听说你已是能站起,为何还要依赖轮椅中?”

沈洵眼睑垂的很低,淡淡道:“若无人身旁相扶,臣也是站不起来的。”

“听霍文基说,你对他很不敬。”宁帝脸上有了笑意,语气中却不像有指责,“这实在不像记忆中温润公子的所作所为。”

沈洵顿了半晌才说:“陛下谬赞。”

宁帝开口:“霍文基虽然脾气不太好,但他也不会轻易告别人状,他年老自重身份,朝中除了贺阁老大都敬重他,可是前晚他是难得的气急败坏,昨儿一早,就进宫找朕痛批你。”

沈洵还是只能垂着眼睛,不愠不火的回话:“草民惶恐,请陛下恕罪。”

看不管说什么他也还是这几句,宁帝改变了策略,单刀直入的问:“你的为人,朕还是知道点的,你为什么要去得罪霍文基?他那个驴脾气,以后也不要想他会进你沈家了。这是不是正是你希望的?”

沈洵仿佛又被问住了,过了好久才答道:“草民是一时冲动,如果霍大人因此而不快,愿为此向霍大人致歉。”

宁帝似乎也忍不住笑起来:“你会一时冲动?我刚收到刑部的奏本,言之凿凿说你藏匿了年家的人,那头霍文基就在你那里碰了个钉子,你还说冲动,面对面你就给我这个交代?”

沈洵总算抬头,直视着宁帝,眼底却有种落尽繁花的怠色,那种感觉很微妙,仿佛他的眼睛里是极简单见底的,不藏污垢。

“一切都是误会,草民冤枉了,所以才会一激动之下,对霍大人出言不逊,草民恳请陛下开恩。”

宁帝跟他目光相接,那眼里不光有倦怠,还有一点点的厌世。年纪轻轻,何至于就有此心灰意冷。

仿佛真受了极大的冤屈,否则哪来的悲观之情。

宁帝嘴角却噙着笑,不答也不问。他还能想起初遇这个人的时候,那时候也是宁帝最年轻的时候,还有一腔抱负,自命惜才爱才,恨不得天下所有能人也都被自己网罗过来。所以曾经还是少年的这人,一首《京华唱赋》就惊艳了他的眼,彼时,他是有想着重培养提拔面前这人的心。

而今这心,其实也还有。

宁帝终于开口:“再过半个时辰,朕就要去上早朝,所以朕希望在还没有人的时候,召见你谈一谈。”

他背着手走到窗边,却迟迟没有说话,正当沈洵想主动开口的时候,宁帝的声音传过来:“沈洵,其实你在想什么,朕大约也能猜出来。朕不是霍文基,他纵有千般怀疑,也始终不敢确定。但朕心里,是一清二楚的。”

沈洵不由自主朝他看去,宁帝却回身朝他一笑:“其实一个女孩子,朕也并不在意。若是用她能换得一名好臣子,朕是很愿意。”

动用了九门提督亲自搜检人犯,此刻却还能云淡风轻的说“其实不在意”。或许帝王心真是最善变的,任何人的命运说到底不过在他鼓掌间。

沈洵的手轻轻搭在轮椅扶手,淡垂眼眸:“草民从来没有做过窝藏人犯的事,陛下定能明察秋毫。”

宁帝笑意不变,他抬着步子向前走:“沈洵,这所有的事情,朕真的都能不追究。霍文基也罢,朕只要一句话,这满朝文武没一个人会再去搜你沈家的一草一木的。”

“草民谢陛下隆恩。”沈洵几乎是立刻接口道。

宁帝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笑的更开心:“我知道你是个有想法的人,沈洵,你有满腹才华,不是应该在轮椅上终此一生的人。朕喜欢你,这种心情和原来一样,我想你也一样。”

沈洵握着轮椅的手泛出指骨的白,似乎用力了些,薄薄的肌理分明柔韧优美,这么多年的手不能提养的娇贵的细腻皮肤。”草民已经是个废人,不能为陛下分忧。”

宁帝抬了抬手:“这都不重要。”他居然来到了沈洵跟前,慢慢的蹲了下去,宁帝身材高大,沈洵坐在轮椅上,他蹲下也才刚与沈洵持平。

宁帝以一种很低的声线在沈洵耳边道:“朕之诚心,是不作虚伪的。只要卿愿意、假以一二年、……朕当许卿入阁拜相。爱卿考虑一下。”

连沈洵都忍不住愕然。他还没来得及看向宁帝,宁帝已然抽身离开,大步走向了门口朗声道:“你稍后片刻,朕会叫刘喜再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