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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要说沈家九姑娘,虽然名号传的突然了些,可架不住是块香饽饽引人注目。

求亲的人趋之若鹜,根本不愁找不到好儿郎,在京城数不上号、称不得才貌双全的公子哥,都不好意思上沈家的门。

这就好比,突然给人打开了一扇诱人的门一样,里面是沈家金闪闪的似锦前程。少时,京城为数不多的妙龄少女,在许配给沈二公子的时候,都吃了闭门羹。多少双权贵巴结的手,就止步在了沈府大门口。

一夜之间,沈家多了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比起少的可怜的千金小姐,京城有无数的可以婚配的男子啊,又给了多少人以希冀。

更何况,沈家这位九姑娘,并没有什么毛病,还不像之前那位二公子,有些让人不敢说的缺陷。

据说九姑娘还十分美貌,知书达理,除却年岁大一些,似乎已十七了。但在沈家这块金字门楣前,这年岁就不算大事了。

京城的人,是盼啊盼啊,沈府门前,是遍布了各府的眼线,一根小草若是动了动,都能立刻传到打探消息的人耳朵里。

六月初九,好日子,宜嫁娶,出行。皇帝亲自赐婚,着,贺府嫡长孙,梅郎与沈府千金喜结良缘。隔月迎娶,赏珠玉百旦。

城里就像一口煮沸的锅,滚沸了半个月才歇息。

到了两家真结盟这天,连万岁爷都罢朝了,是以,文武百官的家眷们,都得以上街,观赏这一场奇妙盛大的婚事。

淑云夫人在红绸长廊中穿梭,指挥着数不尽的丫鬟婆子,这里有大部分,都是宁帝从宫中派来的。”把那些都搬出去!布匹暂时堆到库房里去!”

她拉住一个丫鬟,忧心忡忡的问:“看见公子了吗?”

那小丫鬟低着头:“没,爷从早上就还没出来呢。”

宁帝大手笔赏赐了足够积压半院子的金银珠宝,越是泼天的富贵,越是扎人的心里难受。淑云夫人听说沈洵还在东府,不由失神了许久,半晌后方抹了抹眼角,眼圈泛红推开素锦的房门。

有六个梳妆的婆子在屋里面,给素锦的脖子上,套了沉重的项圈。火一样的红衣,裹在她清瘦的身上,看着有些陌生。

她的那张无血色的脸,正好与那身嫁衣形成极强烈的比较。淑云夫人望在眼中,只觉一阵揪心之痛。

“玉儿……你还有什么想要的,都同娘说了罢、娘就是无论如何,也会想法子给你找来的!”

妆前,她的目光仍是注视着铜镜中,口中清幽道:“多谢夫人,这儿已经有了如山的东西,我也再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淑云夫人心如刀割,盯着那些服侍的人,半天不知说什么,哽咽道:“让我来给她梳梳头吧。”

那些婆子也精乖,讪笑着收起梳子,张口就道:“已是梳理完毕了!没什么需要夫人再帮手的,夫人还是出去准备开始观礼吧!”

淑云夫人又看看素锦,只见她盯着铜镜中,似乎终于盯得倦了,一双眼睛缓缓合上。”是的,夫人,您出去罢。”

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淑云夫人忽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受,她眼内涌泪,红着一张脸只得重新离开房里。

那些婆子互相看着,都笑着扶起了素锦:“快吧柳小姐,您好福气,把这御赐的红盖头的盖上,便跟我们出去了!”

婆子们只觉得素锦没有任何新嫁娘的羞涩惶恐之情,安安静静就随她们把盖头蒙在了脸上,这些宫里的嬷嬷也暗自松了口气。

府中除了一处角落,仍然是僻静的。佛堂中,一个身影跪在蒲团之上,一下下的敲击着木鱼。佛前长长的三炷香缭绕出烟雾,身影始终跪的挺直,手指下正捻动一颗颗佛珠。

清瘦的身影从帐幔后闪现出来,清幽的声音,“老太太,您不出去看看吗?”

那身影一动未动,仍然虔诚的背诵着经文,木鱼声经久不歇。

秋宁幽幽的叹了口气,慢慢重新隐到后面,只觉得耳际的喧嚣浮华声,似乎真的离这佛堂,越来越远了。

要说宁帝这次,隆恩确实前所未有,重视程度把整座京城都惊动了。沈府周遭起码围了四五层,全部是宫廷的侍女、带刀侍卫,以及陪同送嫁的教养嬷嬷们。

出了院子,又围上了十几个人,簇拥着素锦向前行,周围自然也多了看热闹的百姓,眼中便尽是艳羡之色了。就算是嫁公主,恐怕也没有这般的盛大排场,怎不叫人瞩目。

宁帝倒真没有意思阻止这些看热闹的,但也越是人群多的地方,越是戒备森严,十个人中总要穿插一个朝廷护卫。

淑云夫人忽然就有些生气,她还忍着泪,就冷笑:“看陛下这样子,里里外外围得跟铁桶一样,还怕洵儿抢亲不成吗?”

沈东岩慌忙碰了一下她手臂,低声道:“夫人,莫说此话!”

淑云夫人越发激动道:“都逼到这份儿了,难道还不许说两句吗?”

沈东岩摇头叹息,却也只敢是私底下默默的,他站在大门之外,宾客来往还得笑脸相迎。现在惜玉就是他沈家的人,做不好就是自己没脸。

这当口一声锣鼓响,新娘子下台阶了。

喜娘搀扶着,这里距离迎亲的轿子还有十几步远,沈东岩迈步,正要带着素锦走完这一段路。等于是在沈家的最后一段路,上了花轿,就是人家的人了。

可是正在他准备上去的时候,抬眼看见门内缓缓出来一个身影,沈东岩的脚步就顿住了。

喜娘牵着素锦也停在了门口,这段路理应由女子的家人相送,方能护佑女儿日后一生的安定。

素锦在红盖头下,低头只能看见脚下的地面,红砖瓦铺就的台阶,她听见那人的声音,慢慢的接近她。

少顷,她盖头下出现了一只手,熟悉到刻骨的样子,外面他温柔的道:“九妹,让我牵着你出去。”

素锦久久没有应他,周围看热闹的人也都隐没了声音,京城百姓们都睁着一双兴奋的眼,盯着台阶前的两个人。

淑云夫人都望向这边,脸上还维持着僵硬的笑,目中却全是不安。

可是那只手,还是坚定的伸在她眼前。仿佛还在过去的那些年,永远给予她缱绻期待。

素锦缓缓启唇,声音轻的像一片羽毛飘落在沈洵心尖上:“哥哥,请让我的夫君来。”

那只温柔以待的手,可以看到陡然变僵。

周围哗然。

谁都没有料到新娘子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这简直太有悖常理,叫人合不拢嘴。但也因为这样,周围更没有人说话了,都等着接下还有什么好戏上演。

沈洵仿似有些艰难的柔声问:“玉儿?”

谁知素锦还是坚定道:“请让夫君过来。”

新娘子还是这般固执,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了,别说让未来夫君带着走路本身就不合规矩,这算什么。而且不少人都在看向贺府的那顶轿子,周围只有来迎亲的八个轿夫,那传说中的新郎倌呢?怎么不见人来?

沈洵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光芒晦暗下去。他的手只能无力的收了回去,看他那样子,淑云夫人几乎没忍住就哭下来。

沈东岩突然也有些后悔,刚才那一步他迈出去就好了,早知就让他来搀扶素锦走了这一段路,也不至成如今这局面。

“行了,都让开!”一匹白马此刻忽然疾行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意气风发的新郎倌,贺言梅胸前绑着一朵大花,脚一蹬就从马上下来。

俊郎就是俊郎,梅郎第一次穿大红喜袍,眉眼仍然挡不住的****俊逸。他朝着素锦那里看了一眼,就笑着大步向前走了过去。

沈洵也沉默的将目光落到他身上,这么多人的比钉子还要深入的眼光,贺言梅居然面不改色,也能脚下丝毫不停顿的来到了素锦身边。

“夫人,还没过门,就这么给为夫面子。”

三个人互相站着对望着,贺言梅一声淡淡的笑语随风传进了盖头内。

百姓心里都在感叹,这贺家梅郎,自从上次洛阳名妓的事件,让他名声大臭之后,都以为他娶不到女人了,哪想到还能遇上和沈家这般奇妙的姻缘,世上的事真是难说啊难说。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贺家公子再遭人唾弃,那也是一表人才啊,何况这次还是皇帝指婚,那些被富家千金嫌弃的面子里子,都赚个够本回来了。

贺言梅一撩起下摆,恭敬的伸出手:“夫人,请。”

只见那一直站着没有动作的新娘,真的神奇般伸出了手,搭在了他手心。

至此,至少来送嫁的沈家一行人,还有宫里派出来的许多人,都能松下了一口气。贺言梅搀着她走到了轿子前,轿夫立即撩开了门帘,素锦弯身坐了进去。

轿帘门放下,外面沉寂许久的锣鼓声乐终于盛大的奏响了。

八个轿夫一齐用力,缓缓抬起轿子开始前行。几百双的目光,都随着这铺陈的十里红绸锦缎,逐渐移动着。

贺言梅也重新骑上白马,在队伍中带笑前行。沈东岩夫妇不由得跟在后面走了几步,他们此时的心情,绝对与眼望着亲生女儿出嫁一样,甚至还要心痛不舍。

沈洵脸色苍白的坐在台阶前,此刻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所有的心思,都追随着那么一顶红轿而去了。包括他。

突然之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从沈家正门冷不丁冲出来一个人,朝着轿子就狂奔而去。”明明就是个奸臣之后!冒充什么千金小姐!充什么小姐!鱼目混珠!”

都被这显得撕心裂肺的声音震撼,待众人回了神,才发现骂人的是个女人,鬓发都已纷乱,耷拉下来在耳边,面容倒是貌美,只可惜此刻脸上的神色太过狰狞,让人纷纷都移开了目光。

沈东岩夫妇二人一看见她,立即脸色大变!

台阶旁,沈洵眸色骤然收缩,方才事发突然,何钟灵人就从他眼前跑过,他竟然也没能将她拉住。片刻,他只能一声厉喝:“大嫂!”

何钟灵还要向前冲,对沈洵的话充耳不闻,她整个人的状态已经失常,始终指着轿子谩骂不休:“你分明就是我们家里的一个奴婢!叛逆留下来的野种!凭什么欺骗天下人!还敢顶着小姐的身份出嫁!”

一阵似呜咽的笑声从她嘴里传出来,青天白日的,竟是笑的围观百姓毛骨悚然的。加之沈洵刚才对她的称呼,谁也没料到此人竟就是沈府的那位少夫人!

变故发生,贺言梅几乎立时勒停了马,一扫脸上微笑,喝道:“还等什么?!不把人拿住!”

侍卫们一拥而上,何钟灵尽管出其不意,往前冲的再快也不是训练有素的带刀侍卫们的对手。还没到轿子前,已经被三个侍卫制住了,她拼劲力地甩手挣扎,其中一个侍卫在她膝弯处踢了一下,她便不受控制的跪到了地上。

人群中发出了唏嘘,何钟灵头上钗环,都在此时跌在了地面上。她有些僵硬的抬起头,扫了扫众人仍在冷笑:“她就是贱人、年家留下来的野种……”

淑云夫人浑身发抖,白着脸色立时指着大叫道:“把她嘴捂住!”

那些侍卫也是木头,这种境地下竟然不懂祸从口出的道理,还任由何钟灵信口开河。但木头经过点拨,也终于用一块布塞住了何钟灵的嘴,她喉咙里发出呜呜的闷声,却也最终流了满脸泪,半句声也出不了。

贺言梅冷冷看着,这时候露出一丝笑,竟有些狠意。

沈东岩看见了,当下就冷汗从每个毛孔里透出。他面不改色,立即走下台阶,拱手向四周围观百姓,朗朗致歉道:“这正是家中长媳,疯癫已有些日子了,今日大婚以至看管不严,使她出来污了各位的眼睛耳朵,实在对不住了。”

这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出来,起码是把面子上的事罩住了。听了这话,何钟灵眼泪流的更凶,围观的人看见她的形态,确实与沈东岩口中形容的“疯癫”也无差别。可是,总有些话,是用“疯癫”也遮不过去的。

她刚刚虽然只来得及说了几句话,却句句惊雷,特别是最后一句,连沈家夫人都变色要堵住她的口。百姓中眼明心亮者,多是人精,若说对此不多心,怎么可能呢?

沈东岩夫妇显然也知道了这一点,尽管亲自抱拳解释了一番,可沈东岩脸色却没有更好转起来。说出去的话就犹如泼出去的水,覆水自古难收,坛子口好堵,却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他将沈府自己的家丁唤了几个来,都是孔武有力的莽夫。”你们速速将少夫人带回归雁园、在我和夫人回去前,一定要严加看管!”

贺言梅马上高坐着,看沈东岩已经下令,将何钟灵自行拖回到屋中。尽管他目中冰冷依旧,却也未在追究什么,手中拉起马缰,再度缓缓前行。

这事件发生的时间虽然短,自始至终,轿子里依然安静,里面的人对刚才咒骂的言词,似乎更不放在心上一般。

沈东岩走上前再度深深揖了一礼:“姑爷,见谅了。”

贺言梅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在旁人猜测他会如何发作时,半晌后,他也挥手道:“亲家公,好说。”

沈东岩露出笑,无数乐声又开始齐鸣,路人伸长了脖子在张望,脸上仍是兴奋难抑。繁华到梦幻的庞大送亲队伍终于缓缓驶出这条街,但许多人,却都还在不舍的望着,仿佛还期待能重新看到同样的绚烂意犹未尽。

淑云夫人紧绷的神经,也随着队伍的消失,而终于疲累的松懈了下来。

过了半个钟头后,百姓们才逐渐散去。地上许多散落的礼花,有很多孩童奔跑着捡起来。看热闹的人此刻都产生一种不虚此行的感觉,谁家娶亲能这么热闹呀,太有料了不是。这回去以后聊天,起码能有一个月都不得无聊。

淑云夫人走进了归雁园,却没有去看望何钟灵。而是来到尽头的书房,推开了沈文宣的房门。

沈文宣在书桌前,却是背对着,目光盯着什么也没有的墙壁,像是也在出神。

淑云夫人凝视他片刻:“宣儿。”

沈文宣稍稍侧脸,声音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婶母来了。”

淑云夫人缓缓走过去,目光却在这过程中变得哀伤,她最终停顿在沈文宣的身后:“宣儿、今早临送嫁前,……我还特意来提醒你,让你看住你的媳妇,为什么你没有?”

沈文宣似乎过了良久才叹息一声:“她要离开,侄儿也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