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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待素锦亲手点燃了沉香,屋里弥漫起蒙蒙的雾气。

坐在正中、面目端严的沈府老太太才缓缓悠悠道:“你家爷又要新药了?”

穿着青裙素袄的素锦便垂了头,道:“先生的药方都开了,就差这一味。”

老太太旁边的马婆子便发出一声嗤笑,眼皮向上翻了翻。

随后被老太太一记眼刀止住了。

老太太捻着茶盅,吩咐了一旁丫头把东西提出来:“这是首乌半两,你每日到我这里取一次。”

从台案上退下来,素锦谨慎应:“是。”

老太太这才睁眼扫她一眼,慢吞吞道:“这些年辛苦伺候主子,也难为你了。”

她低垂眼眸,本本分分道:“是奴婢分内事。”

老太太又把眼睛闭上了,素锦退了出来。

等素锦走了以后,马婆子撇嘴道:“老太太,看这叫什么事儿,今天要人参,明天要首乌的,一天比一天要的贵重,都不知到底是真的忠心呢,还是别有居心。”

老太太眸光有些意味不明,半晌才说:“你管她呢,再怎么样也翻不过天,这点东西还要不穷府里,由得她折腾去。”

马婆婆又撇了撇嘴,才作罢了。

在一旁等着的荔儿早就急了,几步抢上来道:“我的好姐姐!你怎地进去了这样久,难道老太太又为难你了不成?”

素锦一皱眉:“荔儿。”

荔儿悻悻然住了嘴,想起不是在东府,忙下意识看看周围有无旁人,嘟囔道:“最近要些东西越来越难,真不知老太太怎么想的……”

素锦道:“老太太怎么想的不用你多管,快跟我回东府。”

荔儿心里也一肚子气,本来她跟出来纯粹是为了帮忙,东府距离主院较远,公子爷体恤素锦一个人拿东西辛苦,让荔儿帮着分担一些。

万没想到老太太只给了这么点东西,连带着她也成了摆设。

路过归雁园的时候,荔儿打眼见到里面大红灯笼高挂着,满眼的喜庆富贵,莫名觉得扎眼,心里更来气。

当下低声连珠炮的对素锦说:“都是这个女人,凭什么我们东府荒凉偏远,她的院子就这么漂亮堂皇。自打她来了之后,府里就没有安宁过,气死我了!”

素锦一直没有说话,只快步朝前走,荔儿跟着就抱怨了一路,眼看进了东府地界,她还是不住嘴说着:“依我看,非得把这事都禀报了公子爷,省得那起子小人敢天天欺负咱们!”

素锦猛地就顿住了脚,回身看着荔儿。

荔儿没料到她突然止住,一时不察,险险才刹住了车,小声叫道:“素锦姐姐……”

素锦眸光凝视着她,顿了顿才开口:“你才刚说的那些话,我都可以暂且不理。只一样,今日的事不许对公子爷提半个字。”

素锦并没有怎么呵斥,说话声音也不大,但荔儿接触她那眼睛,就莫名其妙地没有底气了。

但她终究还是不甘心地分辨:“可是她们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

“谁欺负到头上了?”素锦脸色微沉,“你倒说说,都有谁欺负了?”

荔儿脸色变了变,终归还是有点脑子,没有真的说出来。别看她一口一个公子爷,她也知道,真正在公子爷跟前得脸的,只有素锦才是。

她心里起了些悔意。

没想到素锦却没有再逼问,等荔儿好容易有勇气把头抬起来,才看见,素锦竟然都走远了。她一愣神,随即跺跺脚追上去。

远远传来素锦的话:“你以后不必跟着我出来了。”

荔儿是五年前随人牙子被买进来的丫头,那时候,沈府已经有了一个过继来的、名义上的沈府长子,而后来她才知道,她要伺候的人,虽则是名义上的二公子,但其实,这才是沈府真正血脉的亲子。

与其他丫鬟比,荔儿的资历比沈府家生子短,却又比新人长,许多事她没有老人知根知底,但又比新人敢说话,但饶是她,有时再不情愿承认,也得称另一个人为,大少爷。称他娶的女人,才是少夫人。

今日被素锦驳斥,她也知是自己冲动之下口无遮拦,不觉又气又痛。

沈府家大业大,光独立成宅的大院落,就有三个,东府算其中最偏远的。素锦拎着半两首乌,走进沈洵的院子,守在门口的大丫鬟花期,立即迎了上来。

素锦问她:“伺候公子梳洗了吗?”

花期道:“公子还没醒呢。”

素锦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片刻道:“那你们注意听着动静,我先去药房煎药,回头若公子先醒了,一定先让公子用膳。”

花期答应了声。

眼看素锦走了,荔儿后脚就跟着进门了,花期看见,自然逮着她就问怎么回事,明明一同去领的药,怎还和素锦一前一后的回来。

荔儿心里还有气,就嘟嘟囔囔了一句:“咱公子才是正出,用得着这么夹着尾巴做人嘛?!”

话竟是冲着素锦背影去的。

花期赶紧拍了她一下:“瞧你说什么话!”

虽然还不知具体何事,倒也不敢再问了,花期慌忙推着她往里走。

开药方的容易,熬药过程的艰难,往往是许多人不能想象的,尤其是大夫特意叮嘱的工序,更是分毫都错不得。

所以每回新药,素锦都是亲自动手,药房里的下人们都知道这点,所以只是在一旁打打下手,正中的药罐子却是一点不敢靠近。

等素锦终于按住火苗,用布包了小心把药罐端下,已然过了大半天功夫。

素锦小心地端着药进屋,抬眼看了看床上已半坐着的男人。

男子身上只批了件薄衣,依靠在床榻上,只是眼依然闭着,看那身形似乎文弱不禁风。

素锦缓步上前,似乎也不在意眼前人是否真的醒了,便叫了一声:“公子爷。”

男子果然不曾睡着,闻声转过了脸,一双如潭深眸投过来,只觉淡彩流光,先前那一丝孱弱感,仿佛倏忽不见了。

素锦低垂着眉眼,姿态恭谨的双手捧上前:“奴婢有罪,请公子喝药。”

沈洵微微眯着眼,半晌道:“你去了这么半天,就是为了这个。”

素锦没有答话,把热气腾腾的药碗又朝前送了送。

沈洵手一伸,握住了碗边。端着,又晃了几晃。

可是素锦刚退下的时候,他又接着手一翻,滚热的汤药就倒进了床头的花盆里。

那碗素锦精心熬制了一个时辰的药,就这样静静流淌在了乌黑的土里。

一屋子人都吸了口气,素锦在床边跪下来:“公子爷,奴婢熬制了一锅还在火上,公子不愿意喝这碗,奴婢再去盛一碗。”

沈洵默默看着她,良久笑了笑:“你就是不放弃是不是。”

素锦道:“是公子不该有如此想法,况且,服侍您是奴婢本分,何来放弃的说法。”

沈洵看了眼一屋子的下人,淡淡道;“出去。”

话音落,所有人早就乖觉地鱼贯出屋,谁还留在这找晦气。

可是等屋里没了其他人,沈洵双手撑着床边费力向前坐了坐,眼看素锦安静地跪在床前,身子一动不动,他的表情却突然有些喟叹:“知不知道,就算你不去做这些。也没人会去怪你。”

素锦仰起脸看他,漫声道:“公子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了别人好生照顾自己,老太太每月送这么多东西,都是为了公子,公子怎么也该体恤老太太的一片心。”

沈洵噙着一丝冷淡的笑:“这话,你每一段时间就要说一遍,我听你说了多少年了,素锦你累不累?”

素锦垂眸淡淡道:“奴婢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请公子理解。”

沈洵宛若深潭的眼眸看了她良久,不管他目光含义为何,素锦都不为所动。低垂的颈部,似乎都带着冰冷的弧度。

不知是哪点撼动了沈洵,和以往很多次相同,沈洵不能支撑太久自己的身体,随即无力地躺回床上:“叫花期端剩下的药吧。”

素锦终于站起身:“公子肯在乎自己,奴婢便不会再烦你了。”

药喝完了一碗,还剩小半锅,素锦却吩咐把它再次放在火上烧,等晚上沈洵要洗脚的时候,那小半锅药又被一股脑倒进了滚烫的洗脚水里。

素锦再次来到床边,轻轻把沈洵身上的被子揭了,口里道:“公子恕奴婢冒犯。”

沈洵的双腿上只穿了薄薄的一层衣,素锦伸出手,小心地捧起了他的双腿,将之慢慢地放到了热水盆里。

花期在一旁只低着头,无论多少次看,心里都觉不忍。这样一个清风俊朗、宛若好女的男子,双腿竟然是废的。

到这已经没了她什么事,她默默退了出去。

那洗脚盆上还飘着丝丝热气,素锦的手指在沈洵的腿上轻轻捏着,一边问:“公子若是感觉到不适,定要告诉奴婢。”

沈洵只淡淡一笑:“这又是跟哪个大夫学的方法。”

素锦也不抬头,只回:“是奴婢从书上看来的。

沈洵道:“说你不放弃,你还真就不放弃。”

素锦捏的很仔细,从脚踝处开始,腿上每一处,她都认真按上几遍,哪怕手下是好似没有生机的皮肉,少顷额上也起了一层密密的汗。

沈洵目光微动:“怎么不说话?”

只听素锦声音极轻的说道:“公子,奴婢一定会报答你的。”

沈洵僵了僵,望着跪在身前,努力为他捏脚的素锦,他忽然有种怎么使力都无法摆脱的负重感。

而此时素锦已经起身,拿布替他擦干了脚,便端着盆向外走。

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沈洵幽幽的话:“素锦,我告诉过你吧,我的腿曾经请本朝最好的太医看过,而他说无药可医。”

素锦顿了顿,微微侧过脸道:“身为医者,自身大多存在局限,就算是太医,也不见得就能治百病。”

沈洵眸光深暗,仿佛没有一点光泽,盯着自己无力下垂的双腿。

“公子早些歇息,奴婢……告退。”

这世上最难过的是什么?虎落平阳,凤凰落架,再往下说,还有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每一种都叫人感叹命运的捉弄。

素锦在沈府八年中,几乎每晚都要在梦里醒来,梦里的那一场大火也烧了整整八年。就像早上她看着自己的手,若问还有什么是她不能忍的,答案是没有。

你永远不会是最悲惨的那个人,同样也永远成不了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