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康斗然见到杨铁心,惊诧之下,便即认出,大叫:“啊,是你!”提起铁枪,“行步蹬虎”丶“朝天一炷香”,枪尖闪闪,直刺杨铁心咽喉。r
包惜弱叫道:“这是你亲生的爹爹啊,你??你还不信么?”举头猛往墙上撞去,蓬的一声,倒在地下。r
完颜康大惊,回身撤步,收枪看母亲时,只见她满额鲜血,呼吸细微,存亡未卜。他倏遭大变,一时手足无措。杨铁心俯身抱起妻子,便往外闯。r
完颜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群”,枪势如风,往他背心刺去。r
杨铁心听到背後风声响动,左手反圈,已抓住了枪头之後五寸处。“杨家枪”战阵无敌,一招“回马枪”尤为世代相传的绝技。杨铁心这一下以左手拿住枪杆,乃“回马枪”中第三个变化的半招,本来不待敌人回夺,右手早已挺枪迎面搠去,这时他右手抱着包惜弱,回身喝道:“这招枪法我杨家传子不传女,谅你师父没教过。”r
丘处机武功什高,于枪法却不精研。大宋年间杨家枪法流传江湖,可是十九并非嫡传正宗。他所知的正宗杨家枪法,大抵便是当年在牛家村雪地里和杨铁心试枪时所见,杨家世代秘传的绝招,毕竟并不通晓。完颜康果然不懂这招枪法,一怔之下,两人手力齐迸,那铁枪年代长久,杆子早已朽坏,喀的一声,齐腰迸断。r
郭靖纵身上前,喝道:“你见了亲生爹爹,还不磕头?”完颜康踌躇难决。杨铁心早抱了妻子冲出屋去。穆念慈在王府围墙外守候,父女两人会齐後便即逃远。r
郭靖不敢逗留,奔到屋外,正要翻墙随出,猛觉黑暗中一股劲风袭向顶门,急忙缩头,掌风从鼻尖上直擦过去,脸上剧痛,犹如刀刮。这敌人掌风好不厉害,而且悄没声的袭到,自己事先竟无知觉,不禁骇然,只听那人喝道:“浑小子,老子在这儿候得久啦!把头颈伸过来,让老子吸你的血!”正是参仙老怪梁子翁。r
黄蓉听彭连虎说她是黑风双煞门下,笑道:“你输啦!”转身走向厅门。r
彭连虎晃身拦在门口,喝道:“你既是黑风双煞门下,我也不来为难你。但你得说个明白,你师父叫你到这儿来干什么?”黄蓉笑道:“你说十招中认不出我的门户宗派,就让我走,你好好一个大男人,怎地这么无赖?”彭连虎怒道:“你最後这招『灵鳌步』,还不是黑风双煞所传?”黄蓉笑道:“我从来没见过黑风双煞。再说,他们这一点儿微末功夫,怎配做我师父?”彭连虎道:“你混赖也没用。”黄蓉道:“黑风双煞的名头我倒也听见过。我只知道这两人伤天害理,无恶不作,欺师灭祖,残害良善,乃武林中的无耻败类。彭寨主怎能把我跟这两个下流家伙牵扯在一起?”r
众人起先还道她不肯吐实,待得听她如此诋毁黑风双煞,不禁面面相觑,才信她决不是双煞一派,均知再无稽的天大谎话也有人敢说,但决计无人敢于当众肆意辱骂自己师长。r
彭连虎向旁一让,说道:“小姑娘,算你赢啦。老彭很佩服,想请教你芳名。”黄蓉嫣然一笑,道:“不敢当,我叫蓉儿。”彭连虎道:“你贵姓?”黄蓉道:“那就说不得了。我既不姓彭,也不姓沙。”r
这时阁中诸人除灵智与欧阳克之外,都已输在她手里。灵智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只欧阳克出手,才能将她截留,各人都注目于他。r
欧阳克缓步而出,微微一笑,说道:“下走不才,想请教姑娘几招。”黄蓉见到他一身白衣打扮,问道:“那些骑骆驼的美貌姑娘,都是你一家的么?”欧阳克笑道:“你见过她们了?这些女子通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你一半美貌。”黄蓉脸上微微一红,听他称赞自己容貌,也自欢喜,道:“你倒不像这许多老头儿那么蛮不讲理。”r
欧阳克武功了得,又仗着叔父撑腰,多年来横行西域。他天生好色,历年派人到各地搜罗美女,收为姬妾,其中颇有些是内地汉女,闲居之馀又教她们学些武功,因此这些姬妾又算得是他女弟子。这次他受赵王之聘来到燕京,随行带了二十四名姬人,命各人身穿白衣男装,骑乘骆驼。因姬妾数众,兼之均会武功,是以分批行走。其中八人在道上遇到了江南六怪与郭靖,听朱聪说起汗血宝马的来历,便起心劫夺,想将宝马献给欧阳克讨好,却未成功。其中二人在道上丧命。r
欧阳克自负下陈姬妾全是天下佳丽,就是大金丶大宋两国皇帝的後宫也未必能比得上,在赵王府中却遇到了黄蓉,但见她秋波流转,娇腮欲晕,虽年齿尚稚,实是生平从所未见的绝色,自己的众姬相比之下直如粪土,当她与诸人比武之时,早已神魂飘荡,这时听她温颜软语,更是心痒骨软,说不出话来。r
黄蓉道:“我要走啦,要是他们再拦我,你帮着我,成不成?”欧阳克笑道:“要我帮你也成,你得拜我为师,永远跟着我。”黄蓉道:“就算拜师父,也不用永远跟着啊!”欧阳克道:“我的弟子可与别人的不同,都是女的,永远跟在我身边。我只消呼叫一声,她们就全都来啦。”黄蓉侧了头,笑道:“我不信。”r
欧阳克一声唿哨,白影晃动,门中走进二十几个白衣女子,或高或矮,或肥或瘦,但服饰打扮全无二致,个个体态婀娜丶笑容冶艳,一齐站在欧阳克身後。他在香雪厅饮宴,众姬都在厅外侍候。彭连虎等个个看得眼都花了,好生羡慕他真会享福。r
黄蓉出言相激,让他召来众姬,原想乘阁中人多杂乱,借机脱身,那知欧阳克看破她用意,待众姬进厅,立即挡在门口,摺扇轻摇,红烛下斜睨黄蓉,显得举止潇洒,神情得意。二十二名姬人退在他身後,都目不转睛的瞧着黄蓉,有的自惭形秽,有的便生妒心,料知这样的美貌姑娘既入“公子师父”之眼,非成为他的“女弟子”不可,此後自己再也休想得他宠爱了。这二十二名姬人在他身後这么一站,有如两面屏风,黄蓉更难夺门逃出。r
黄蓉见计不售,说道:“你如真的本领了得,我拜你为师那再好没有,免得我给人家欺侮。”欧阳克道:“莫非你要试试?”黄蓉道:“不错。”欧阳克道:“好,你来吧,不用怕,我不还手就是。”黄蓉道:“怎么?你不用还手就胜得了我?”欧阳克笑道:“你打我,我欢喜还来不及,怎舍得还手?”r
众人心中笑他轻薄,却又颇为奇怪:“这小姑娘武功不弱,就算你高她十倍,不动手怎能将她打败?难道会使妖法?”r
黄蓉道:“我不信你真不还手。我要将你两只手缚了起来。”欧阳克解下腰带,递给了她,双手叠在背後,走到她面前。黄蓉见他有恃无恐,全不把自己当一回事,脸上虽仍露笑容,心里却越来越惊,一时彷徨无计,心想:“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接过腰带,双手使力向外一崩,那腰带似是用金丝织成,虽使上了内力,竟崩它不断,当下将他双手紧紧缚住,笑道:“怎么算输?怎么算赢?”r
欧阳克伸出右足,点在地下,以左足为轴,双足相离三尺,在原地转了个圈子,砖地上已让他右足尖画了浅浅的一个圆圈,直径六尺,圆边一般粗细,整整齐齐,印痕深约半寸。画这圆圈已自不易,而足下内劲如此了得,连沙通天丶彭连虎等也均佩服。r
欧阳克走进圈子,说道:“谁给推出了圈子,谁就输了。”黄蓉道:“要是两人都出圈子呢?”欧阳克道:“算我输好啦。”黄蓉道:“倘若你输了,就不能再追我拦我?”欧阳克道:“这个自然。如你给我推出了圈子,可得乖乖的跟我走。这里众位前辈都是见证。”r
黄蓉道:“好!”走进圈子,左掌“回风拂柳”,右掌“星河在天”,左轻右重,劲含刚柔,同时发出。欧阳克身子微侧,这两掌竟没能避开,同时击在他肩背之上。黄蓉掌力方与他身子相遇,立知不妙,这欧阳克内功精湛,说不还手真不还手,但借力打力,自己有多少掌力打到他身上,立时有多少劲力反击出来,黄蓉竟站立不稳,险些便跌出了圈子。她那敢再发第二招,在圈中走了几步,朗声说道:“我要走啦,却不是给你推出圈子的。你不能出圈子追我。刚才你说过了,两人都出圈子就是你输。”r
欧阳克一怔,黄蓉已缓步出圈子。她怕夜长梦多,再生变卦,加快脚步,只见她发上金环闪闪,身上白衫飘动,已奔到门边。r
欧阳克暗呼:“上当!”碍于有言在先,不便追赶。沙通天丶彭连虎等见黄蓉又以诡计僵住了欧阳克,忍不住捧腹大笑。r
黄蓉正要出门,猛听得头顶风响,身前一件巨物从空而堕。她侧身闪避,只怕给这件大东西压住了,见空中落下来的竟是坐在太师椅中的那高大和尚。他身穿红袍,坐在椅上竟还比她高出半个头,他连人带椅,纵跃而至,椅子便似乎黏在他身上一般。r
黄蓉正要开言,忽见这和尚从僧袍下取出一对铜钹,双手合处,当的一声,震耳欲聋,并非铜声,当系外镀黄铜的钢钹,突然眼前一花,那对钢钹一上一下,疾飞过来,钹边闪闪生光,锋利异常,要是给打中了,身子只怕要给双钹切成三截,大惊之下,钢钹离身已近,那里还来得及闪避,立即窜起,反向前冲,右掌在上面钢钹底下一托,左足在下面钢钹上一顿,竟自在两钹之间冲了过去。这一下凶险异常,双钹固然逃过,但也已跃近灵智身旁。r
灵智巨掌起处,“五指秘刀”向她拍去。黄蓉便似收足不住,仍向前猛冲,直扑向敌人怀里。众人同声惊呼,这个花一般的少女眼见要给灵智巨掌震得筋折骨断,五脏碎裂。欧阳克大叫:“手下留情!”要想跃上抢救,那里还来得及?但见灵智的巨掌已击中她背心,却见他手掌立即收转,大声怪叫。黄蓉已乘着他这一掌之势飞出厅外。远远听得她清脆的笑声不绝,似乎全未受伤。众人料想灵智这一掌击出时力道必巨,但不知如何,他手掌甫及对方身子,立即迅速异常的回缩,竟似掌力来不及发出。r
众人一凝神间,但听得灵智怒吼连连。他举起掌来,右手掌中鲜血淋漓,只见掌中竟给刺破了十多个小孔,蓦地里想起,叫道:“软猬甲!软猬甲!”叫声中又是惊,又是怒,又有痛楚。r
彭连虎惊道:“这丫头身上穿了『软猬甲』?那是东海桃花岛的镇岛之宝!”沙通天奇道:“她小小年纪,怎能弄到这副『软猬甲』?”r
欧阳克挂念着黄蓉,跃出门外,黑暗中不见人影,不知她已逃到了何处,长声唿哨,领了众姬追寻,心中却感喜慰:“她既逃走,想来并未受伤。好歹我要抱她在手里。”r
侯通海问道:“师哥,什么叫软猬甲?”彭连虎抢着道:“刺猬见过吗?”侯通海道:“当然见过。”彭连虎道:“她外衣内贴身穿着一套软甲,这软甲不但刀枪不入,而且生满了倒刺,就同刺猬一般。谁打她一拳,踢她一脚,就够谁受的!”侯通海伸了伸舌头,道:“亏得我从来没打中过这臭小子!”沙通天道:“我去追她回来!”侯通海道:“师哥,她??她身子可碰不得。”沙通天道:“还用你说?我抓住她头发拖了回来。”侯通海道:“对,对,怎么我便想不到。师哥,你真聪明。”师兄弟俩和彭连虎一齐追了出去。r
这时赵王完颜洪烈已得儿子急报,得悉王妃被掳,惊怒交集,父子两人点起亲兵,出府追赶。卫队长汤祖德奋勇当先,率领了部属大呼小叫,搜捕刺客。王府里里外外,闹得天翻地覆。r
郭靖又在墙边遇到梁子翁,大骇之下,转头狂奔,不辨东西南北,尽往最暗处钻去。梁子翁一心要喝他鲜血,半步不肯放松。幸好郭靖轻功了得,又在黑夜,奔了好一阵,四下里灯烛无光,也不知到了何处,忽觉遍地都是荆棘,乱石嶙峋,有如无数石剑倒插。王府之中何来荆棘乱石,郭靖那有馀暇寻思?只觉小腿给荆棘刺得什是疼痛,他一想到那白发老头咬向自己咽喉的牙齿,别说是小小荆棘,就是刀山剑林,也毫不犹豫的钻了进去。突然间脚下一空,叫声:“啊哟!”身子已然下堕,似乎跌了四五丈这才到底,竟是个极深的洞穴。r
他身在半空已然运劲,只待着地时站定,以免跌伤,不料双足所触处都是一个个圆球,圆球滚动,立足不稳,仰天一交跌倒,撑持着坐起身来时手触圆球,吓了一跳,摸得几下,辨出这些大圆球都是死人骷髅头,看来这深洞是赵王府杀了人之後抛弃尸体的所在。r
只听梁子翁在上面洞口叫道:“小子,快上来!”郭靖心想:“我可没那么笨,上来送死!”伸手四下摸索,身後空洞无物,于是向後退了几步,以防梁子翁跃下追杀。r
梁子翁叫骂了几声,料想郭靖决计不会上来,喝道:“你逃到阎王殿上,老子也会追到你。”踊身跳下。郭靖大惊,又退了几步,居然仍有容身之处。他转过身来,双手伸出探路,一步步前行,原来是个地道。r
接着梁子翁也发觉了是地道,他艺高人胆大,虽眼前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却也不怕郭靖暗算,发足追去,反而欢喜:“瓮中捉鳖,这小子再也逃不了啦。这一下还不喝乾了你身上鲜血?”郭靖暗暗叫苦:“这地道总有尽头,可逃不了啦!”梁子翁哈哈大笑,双手张开,摸着地道左右两壁,也不性急,慢慢一步步紧迫。r
郭靖又逃了数丈,斗觉前面空旷,地道已完,来到一间土室。梁子翁转眼追到,笑道:“臭小子,再逃到那里去?”r
忽然左边角落里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谁在这里撒野?”r
两人万料不到这地底黑洞之中竟会有人,蓦地里听到这声音,语声虽轻,在两人耳中却直如轰轰焦雷一般。郭靖固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梁子翁也不禁毛骨悚然。r
只听得那声音又阴森森的道:“进我洞来,有死无生。你们活得不耐烦了么?”话声似是女子,说话时不住急喘,似乎身患重病。r
两人听话声不像是鬼怪,惊惧稍减。郭靖听她出言怪责,忙道:“我是不小心掉进来的,有人追我??”一言未毕,梁子翁已听清楚了他的所在,抢上数步,伸手来拿。郭靖听到他手掌风声,疾忙避开。梁子翁一拿不中,连施擒拿。郭靖左躲右闪。一团漆黑之中,一个乱抓,一个瞎躲。突然嗤的一声响,梁子翁扯裂了郭靖左手衣袖。r
那女子怒道:“谁敢到这里捉人?”梁子翁骂道:“你装神扮鬼,吓得倒我么?”那女人气喘喘的道:“哼,少年人,躲到我这里来。”郭靖身处绝境,危急万状,听了她这话,不加思索的便纵身过去,突觉五根冰凉的手指伸过来一把抓住了自己手腕,劲力大得异乎寻常,给她一拉之下,不由得向前扑出,撞入一团乾草。r
那女人喘着气,向梁子翁道:“你这几下擒拿手,劲道不小啊。你是关外来的罢?”r
梁子翁大吃一惊,心想:“我瞧不见她半根寒毛,怎地她连我的武功家数都认了出来?难道她竟能黑中视物?这个女人,可古怪得紧了!”不敢轻忽,朗声道:“在下是关东参客,姓梁。这小子偷了我的要物,在下非追还不可,请尊驾勿加阻拦。”r
那女子道:“啊,是参仙梁子翁枉顾。别人不知,无意中闯进我洞来,已罪不可恕,梁老怪你是一派宗师,难道武林中的规矩你也不懂么?”梁子翁愈觉惊奇,问道:“请教尊驾的万儿。”那女人道:“我??我??”郭靖突觉拿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剧烈颤抖,慢慢松开了手指,又听她强抑呻吟,似乎十分痛苦,问道:“你有病么?”r
梁子翁自负武功了得,又听到她的呻吟,心想这人就算身负绝技,也是非病即伤,不足为患,运劲于臂,双手疾向郭靖胸口抓去,刚碰到他衣服,正待手指抓紧,突然手腕上遇到一股大力向左黏去。梁子翁吃了一惊,左手回转,反拿敌臂。那女子喝道:“去罢!”一掌拍在梁子翁背上。腾的一声,将他震得倒退三步,幸而他内功了得,未曾受伤。r
梁子翁骂道:“好贼婆!你过来。”那女子只是喘气,丝毫不动,梁子翁知她果真下身不能移动,惊惧之心减了七分,慢慢逼近,正要纵身上前袭击,突然脚踝上有物卷到,似是一条软鞭,这一下无声无息,鞭来如风,他应变奇速,就在这一瞬间身随鞭起,右腿向那女子踢去,噗的一下,头顶撞上了土壁。r
他腿上功夫原是武林一绝,在关外享大名逾二十年,这一腿当者立毙,端的厉害无比。那知他脚尖将到未到之际,头顶撞壁,接着忽觉“冲阳穴”上一麻,大惊之下,立即缩回。“冲阳穴”位于足趺上五寸,若为人拿正了穴道,一条腿便麻木不仁,他急踢急缩,总算没给拿住,但自己已扭得膝弯剧痛,再加头顶这一撞也疼痛不小。r
梁子翁心念闪动:“这人在暗中如处白昼,拿穴如是之准,岂非妖魅?”危急中翻了半个觔斗避开,反手挥掌,要震开她拿来这一招。他知对手厉害,这掌使上了十成力,心想此人这般气喘,决无内力抵挡,忽听得格格一响,敌人手臂暴长,指尖已搭上了他肩头。梁子翁左手力格,只觉敌人手腕冰凉,似非血肉之躯,那敢再行拆招,就地翻滚,急奔而出,手足并用,爬出地洞,吁了一口长气,心想:“我活了几十年,从未遇过这般怪事,不知她是女人呢还是女鬼?想来王爷必知其中蹊跷。”忙奔回香雪厅去。一路上只想:“这臭小子落入了那不知是女鬼还是女妖的手里,一身宝血当然给她吸得乾乾净净。难道还会跟我客气?唉,采阴补阳遇上了臭叫化,养蛇炼血却又撞到了女鬼,两次都险些性命不保。难道修炼长生果真是逆天行事,鬼神所忌,以致功败垂成么?”r
郭靖听他走远,心中大喜,跪下向那女人磕头,说道:“弟子拜谢前辈救命之恩。”r
那女人适才和梁子翁拆了这几招,累得气喘更剧,咳嗽了一阵,嘶嗄着嗓子道: “那老怪干么要杀你?”郭靖道:“王道长受了伤,要药治伤,弟子便到王府来??”忽然想到:“此人住在赵王府内,不知是否完颜洪烈一党?”当即住口。那女人道:“嗯,你是偷了老怪的药。听说他精研药性,想来你偷到的必是灵丹妙药了。”r
郭靖道:“我拿了他一些治内伤的药,他大大生气,非杀了我不可。前辈可是受了内伤?弟子这里有很多药,其中五味是朱砂丶田七丶血竭丶熊胆丶没药,王道长也不需用这许多,前辈要是??”那女人怒道:“我受什么内伤,谁要你讨好?”r
郭靖碰了个钉子,忙道:“是,是。”隔了片刻,听她不住喘气,心中不忍,又道:“前辈要是行走不便,晚辈负你老人家出去。”那女人骂道:“谁老啦?你这浑小子怎知我是老人家?”郭靖唯唯,不敢作声,要想舍她而去,总感不安,硬起头皮又问:“您可要什么应用物品,我去给您拿来。”r
那女人冷笑道:“你婆婆妈妈的,倒真好心。”左手伸出,搭住他肩头一拉,郭靖只觉肩上剧痛,身不由主的到了她面前,忽觉颈中冰凉,那女人的右臂已扼住他头颈,只听她喝道:“背我出去。”郭靖心想:“我本来要背你出去。”转身弯腰,负着她走出地道。那女人道:“是我逼着你背的,我可不受人卖好。”r
郭靖这才明白,这女人骄傲得紧,不肯受後辈恩惠。走到洞口,举头上望,看到天上的星星,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想:“刚才真死里逃生,这黑洞之中,竟有人等着救我性命。我去说给蓉儿听,只怕她还不肯信呢。”他跟着马钰行走悬崖惯了的,那洞虽如深井,却也毫不费力的攀援了上去。r
出得洞来,那女子问道:“你这轻功是谁教的?快说!”手臂忽紧,郭靖喉头受扼,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心中惊慌,忙运内力抵御。那女人故意要试他功力,扼得更加紧了,过了半晌,才渐渐放松,喝道:“嘿,看你不出,浑小子还会玄门正宗的内功。你说王道长受了伤,王道长叫什么名字?”r
郭靖心道:“你救了我性命,要问什么,自然不会瞒你,何必动蛮?”答道:“王道长名叫王处一,人家称他为玉阳子。”突觉背上那女人身子一震,又听她气喘喘的道:“你是全真门下的弟子?那??那好得很。”语音中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欢愉之意,又问:“王处一是你什么人?干么你叫他道长,不称他师父丶师叔丶师伯?”郭靖道:“弟子不是全真门下,不过丹阳子马钰马道长传过我一些呼吸吐纳的功夫。”r
那女人喜道:“嗯,你学过全真派内功,很好。”隔了一会,问道:“那么你师父是谁?”郭靖道:“弟子共有七位师尊,人称江南七侠。大师父飞天蝙蝠姓柯。”那女人剧烈的咳嗽了几下,说道:“那是柯镇恶!”声音什是苦涩。郭靖道:“是。”那女人道:“你从蒙古来?”郭靖又道:“是。”心下奇怪:“她怎么知道我从蒙古来?”r
那女人缓缓的道:“你叫杨康,是不是?”语音之中,阴森之气更什。r
郭靖道:“不是,弟子姓郭。”r
那女人沉吟片刻,说道:“你坐在地下。”郭靖依言坐倒。那女人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事,放在地下,星光熹微下灿然耀眼,赫然是柄短剑。郭靖见了什是眼熟,拿起一看,那短剑寒光闪闪,柄上刻着“杨康”两字,正是那晚自己用以刺死铜尸陈玄风的利刃。当年郭啸天与杨铁心得长春子丘处机各赠短剑一柄,两人曾有约言,妻子他日生下孩子,如均是男,结为兄弟,若各为女,结为姊妹,要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夫妻。两人互换短剑,作为信物,因此刻有“杨康”字样的短剑後来在郭靖手中。他其时年幼,不识“杨康”两字,但短剑的形状却是从小便见惯了的,心道:“杨康?杨康?”他心思不灵,一时想不起这名字刚才便听王妃说过。r
他正自沉吟,那女人已夹手夺过短剑,喝道:“你认得这短剑,是不是?”r
郭靖只消机灵得半分,听得她声音如此凄厉,也必回头向她瞥上一眼,但他念着人家救命之恩,想来救我性命之人,当然是大大的好人,更无丝毫疑忌,立即照实回答:“是啊!晚辈幼时曾用这短剑杀死一个恶人,那恶人突然不见了,连短剑都??”刚说到这里,突觉颈中一紧,登时窒息,危急中弯臂向後推出,手腕立时给那女人伸左手擒住。r
那女人右臂放松,身子滑落,坐在地下,喝道:“你瞧我是谁?”r
郭靖给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定神看去时,只见她长发披肩,脸如白纸,正是黑风双煞中的铁尸梅超风,这一下吓得魂飞魄散,左手出力挣扎,但她五爪已经入肉,那里还挣扎得脱?脑海中一片混乱:“怎么是她?她救了我性命?决不能够!但她确是梅超风!”r
梅超风坐在地下,右手仍扼在郭靖颈中,十馀年来遍找不见的杀夫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门来,“是贼汉子地下有灵,将杀了他的仇人引到我手中吗?”她头发垂到了脸上,仰头向天,本来该可看到头顶星星,这时眼前却漆黑一片,想要站起身来,下半身却使不出半点力道,寻思:“那定是我内息走岔了道路,只消师父随口指点一句,我立刻就好了。在蒙古,我遇到全真七子,马钰只教了我一句内功秘诀,再下去问到要紧关头,他就不肯说了。倘若我这时是在师父身边,我就问一千句丶一万句,他也肯教,师父??师父,要是我再拉住你手,你还??还肯再教我么?”一霎时喜不自胜,却又悲不自胜,一生往事,斗然间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头闪过:r
“我本来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整天戏耍,父母当作心肝宝贝的爱怜,那时我名字叫作梅若华。不幸父母相继去世,我伯父丶伯母收留了我去抚养,在我十一岁那年,用五十两银子将我卖给了一家有钱人家做丫头,那是在上虞县蒋家村,这家人家姓蒋。蒋老爷对我还好,蒋太太可凶得很。r
“在我十二岁那年,我在井栏边洗衣服,蒋老爷走过来,摸摸我的脸,笑咪咪的说道:『小姑娘越长越齐整了,不到十六岁,必定是个美人儿。』我转过了头不理他,他忽然伸手到我胸口来摸,我恼了,伸手将他推开,我手上有皂荚的泡沫,抹得他胡子上都是泡沫。我觉得好笑,正在笑,忽然咚的一声,头上大痛,吃了一棒,几乎要晕倒,听得蒋太太大骂:『小狐狸精,年纪小小就来勾引男人,大起来还了得!』一面骂,一面打,拿木棒夹头夹脑一棒一棒的打我。我转身就逃,蒋太太追了上来,一把抓住我头发,将我的头拉向後面,举起木棒打我的脸,骂道:『小浪货,我打破你的臭脸,再挖了你的眼睛,瞧你做不做得成狐狸精!』将手指甲来掏我眼珠子,我吓得怕极了,大叫一声,将她推开,她一交坐倒。这恶婆娘更加怒了,叫来三个大丫头抓住我手脚,拉我到厨房里,按在地下。她将一把火钳在灶里烧得通红,喝道:『我在你的臭脸上烧两个洞,再烧瞎你的眼珠,叫你变成个瞎子丑八怪!』我大叫求饶:『太太,我不敢啦,求求你饶了我!』蒋太太举起火钳,戳向我的眼珠!r
“我出力挣扎,但挣不动,只好闭上眼睛,只觉热气逼近,忽听得啪的一声,热气没了,有个男人声音喝道:『恶婆娘,你还有天良吗?』按住我手脚的人松了手。我忙挣扎着爬起,只见一个身穿青袍的人左手抓住了蒋太太的後领,将她提在半空,右手拿着那把烧红的火钳,伸到蒋太太眼前。蒋太太杀猪般的大叫:『救命,救命哪,强盗杀人啦!』蒋家几个长工拿了木棍铁叉,抢过来相救,那男子一脚一个,将那几个长工都踢出厨房,摔在天井之中。蒋太太大叫:『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那男子问道:『你以後还敢欺侮这小丫头吗?』蒋太太叫道:『再也不敢了,老爷要是不信,过几天请你过来查看好啦!』那男子冷笑道:『我怎么有空时时来查看你的家事。我先烧瞎了你两只眼睛再说。』蒋太太求道:『老爷,请你将这小丫头带了去。我们不要了,送了给老爷,只求老爷饶了我这遭。』那男子左手一松,蒋太太摔在地下。她磕头道:『多谢老爷饶命,这小丫头送了给老爷,她卖身钱五十两银子,我们也不要了。』那男子从衣囊里摸出一大锭银子,摔在地下,喝道:『谁要你送!这小姑娘我不救,迟早会给你折磨死。这是一百两银子,你去将卖身契拿来!』蒋太太一把眼泪丶一把鼻涕的奔向前堂,不久拿了一张白纸文书来,左手还将蒋老爷拉着过来。蒋老爷两边脸颊红肿,想是已给蒋太太打了不少耳光出气。r
“我跪倒向那男子磕头,谢他救命之恩。那男子身形瘦削,神色严峻,说道:『不用谢了,起来罢,以後就跟着我。』我又磕了头,说道:『若华以後一定尽心尽力,服侍老爷。』那男子微笑道:『你不做我丫头,做我徒弟。』就这样,我跟着师父来到桃花岛,做了他的徒弟。我师父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他已有一个大弟子曲灵风,二弟子陈玄风,还有几个年纪比我略小的弟子陆乘风丶武罡风丶冯默风。师父给我改了名字,叫做梅超风。r
“师父教我武功,还教我读书写字。师父没空时,就叫大师哥代教。大师哥曲灵风文武全才,还会画画,他教我读诗读词,解说诗词里的意思。r
“我年纪一天天的大了起来。这年快十五岁了,拜入师父门下已有三年多了,诗书武功都已学了不少。我身子高了,头发很长,有时在水中照照,模样儿真还挺好看,大师哥有时目不转睛的瞧我,瞧得我很害羞。大师哥三十岁,大了我一倍,身材很高,不过很瘦,有点像师父,也像师父那样,老是愁眉苦脸的不大开心,只跟我在一起时才会说几句笑话,逗我高兴。他常拿师父抄写的古诗古词来教我。r
“『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这几句词,是师父潇洒瘦硬的字体,用淡淡的墨写在一张白纸笺上。曲师哥一声不响的放在我正在书写的练字纸旁。我转过头来,见到他神色古怪,眼神更是异样。我轻声问:『是师父写的?』他点点头,又拿一张白纸笺盖在第一张纸笺上,仍是师父飘逸潇洒的字:『江南柳,叶小未成荫。十四五,闲抱琵琶寻。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我脸上热了,一颗心忽然怦怦怦的乱跳。我心慌意乱,站起来想逃走,曲师哥说:『小师妹,你坐着。』我又轻轻的问:『是师父做的词?』曲师哥说:『是师父写的,这是欧阳修的词,不是师父做的。』我舒了一口气,松了下来。r
“曲师哥说:『据书上说,欧阳修心里喜欢他的外甥女,做了这首词,吐露了心意。他见到十二三岁的外甥女,在厅堂上和女伴们玩掷钱游戏,笑着嚷着追逐到阶下天井里。欧阳修见外甥女美丽活泼丶温柔可爱,不禁动心。後来外甥女十四五岁了,更加好看了,欧阳修已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子,他只好“留心”,叹了口气,做了这首词。後来给人见到了,惹起了挺大风波。欧阳修那时在做大官,道德文章,举世钦仰,给朝里御史们大大攻击。其实,他只心里赞他外甥女小姑娘美貌可爱,又没越礼乱伦,做诗词过份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师父为什么特别爱这首词,写了一遍又一遍的?』 “他左手中执着一叠白笺,扬了一扬,每张笺上都写着『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他问:『小师妹,你懂了么?』我摇摇头,说道:『不懂!』他凑近了一点,又问:『你真的不懂?』我摇摇头。他笑了笑,说道:『那你为什么要脸红?』我说:『我告诉师父去。』曲师哥脸色突然苍白了,说道:『小师妹,千万别跟师父说。师父知道了要打断我的腿,那么谁来教你武功呢?』他声音发颤,似乎很是害怕。我们人人都怕师父,倒也怪他不得。我说:『我当然不会去跟师父说。那有这么蠢!招师父骂吗?』曲师哥说:『师父才不会骂你呢。你来到桃花岛上之後,师父骂过你一句没有?』r
“真的。这几年来,师父对我总是和颜悦色,从来没骂我过一句话,连板起了脸生气也没有。不过有时他皱起了眉头,显得很不高兴,我就会说些话逗他高兴:『师父,那个师哥惹你生气了?陈师哥吗?武师弟吗?』陈师哥言语粗鲁,有时得罪师父,师父反手就是轻轻一掌。陈师哥轻身功夫练得很俊,但不论他如何闪避,师父随随便便的一掌总是打在他头顶心,不过师父出掌极轻,只轻轻一拍就算了。武师弟脾气倔强,有时对师父出言顶撞,师父也不去理他,笑笑就算了,但接连几天不理睬他。武师弟害怕了,跪着磕头求饶,师父袍袖一拂,翻他一个觔斗。武师弟故意摔得十分狼狈,搞得灰头土脸的,师父哈哈一笑,就不生他的气了。r
“师父听我这样问,说道:『我不是生玄风丶罡风他们的气,是他们就好了。我是生老天爷的气。』我说:『老天爷的气也生得的?师父,请你教我。』师父板起了脸,说道:『我不教。教了你也不懂。』我拉住他手,轻轻摇晃,求道:『师父,求求你,教一点儿。我不懂,你就多教点儿嘛!』每次我这样求恳,总会灵光。师父笑了笑,走进书房,拿了几张白纸笺交给我。我脸又红了,不敢瞧他的脸,只怕笺上写的又是『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幸好,一张张白纸笺上写的是另外一些词句:r
黄老邪录朱希真词r
人已老,事皆非。花间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r
老人无复少年欢。嫌酒倦吹弹。黄昏又是风雨,楼外角声残。r
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万里东风,国破山河照落红。r
今古事,英雄泪,老相催。长恨夕阳西去,晚潮回。r
“我说:『师父,你为什么总是写些老啊老的?你又没老,精神这样好,武功这么高,那些年轻力壮的师哥丶师弟们谁也及不上你。』师父叹道:『唉!人总是要老的。瞧着你们这些年轻孩子,师父头上白发一根根的多了起来。“高堂明镜悲白发,朝见青丝暮成雪。”』我说:『师父,你坐着,我给你把白头发拔下来。』我真的伸手到师父鬓边,给他拔了一根白头发,提在他面前。师父吹一口气,这口气劲力好长,我放松了手指,那根白头发飞了起来,飞得很高,飘飘荡荡的飞出了窗外,直上天空。我拍手道:『“万古云霄一羽毛”,师父,你的文才武功,千载难逢,真是万古云霄一羽毛。』师父微微一笑,说道:『超风,你尽说笑话来叫师父高兴。不过像今天这样的开心日子,也是不多的。师父文才武功再高,终究会老,你也在一天天的长大,终究会离开师父的。』我拉着师父的手轻轻摇晃,说道:『师父,我不要长大,我一辈子跟着你学武功,陪在你身边。』r
“师父微微苦笑,说道:『真是孩子话!欧阳修的<定风波>词说得好:“把酒花前欲问君,世间何计可留春?纵使青春留得住。虚语,无情花对有情人。任是好花须落去。自古,红颜能得几时新?”你会长大的。超风,咱们的内功练得再强,也斗不过老天爷,老天爷要咱们老,练什么功都没用。』我说:『师父,你功夫这样高,超风一辈子跟着你练,服侍你到一百岁丶两百岁??』师父摇头说:『多谢你,你有这样的心就好了。“今岁春来须爱惜,难得,须知花面不长红。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我说:『师父,梅超风不随流水不随风,就只学弹指神通!』师父哈哈大笑,说道:『你真会哄师父,明儿起传你弹指神通的入门功夫。』r
“过了几天,我问曲师哥:『师父为什么自称黄老邪?这称呼可够难听的。师父不过大得你十来岁吧,既不老,又不邪?』曲师哥笑笑说:『你说师父既不老,又不邪,那好极了,师父听了一定很高兴。』他说师父是浙江世家,书香门第,祖上在太祖皇帝时立有大功,一直封侯封公,历朝都做大官。“师父的祖父在高宗绍兴年间做御史。这一年奸臣秦桧冤害大忠臣岳飞,师父的祖父一再上表为岳飞申冤,皇帝和秦桧大怒,不但不准,还将他贬官。太师祖忠心耿耿,在朝廷外大声疾呼,叫百官与众百姓大夥儿起来保岳飞。秦桧便将太师祖杀了,家属都充军去云南。师父是在云南丽江出生的。他从小就读了很多书,又练成了武功,少年时就诅骂皇帝,说要推倒宋朝,立心要杀了皇帝与当朝大臣为岳爷爷跟太师祖报仇。那时秦桧早已死了,高宗年老昏庸。师父的父亲教他忠君事亲的圣贤之道,师父听了不服,不断跟师祖争论,家里都说他不孝。後来师祖一怒之下,将他赶了出家门。他回到浙江西路,非但不应科举,还去打毁了庆元府明伦堂,在皇宫里丶以及宰相与兵部尚书的衙门外张贴大告示,又在衢州南迁孔府门外张贴大告示,非圣毁贤,指斥朝廷的恶政,说该当图谋北伐,恢复故土。朝廷派了几百人马昼夜捕捉,那时师父的武功已经很高,又怎捕捉得到他?就这样,师父的名头在江湖上非常响亮,因为他非圣毁祖,谤骂朝廷, 肆无忌惮,说的是老百姓心里想说却不敢说的话,于是他在江湖上得了个『邪怪大侠』的名号。r
“曲师哥说:『几年前,武林中为了争夺《九阴真经》这部武功秘笈,闹得满是腥风血雨,杀伤人无数。全真教教主王重阳真人邀集武林中武功绝顶的几位高手,到华山去比试武功,当时称为“华山论剑”,言明武功最高的人掌管《九阴真经》,从此谁也不得争斗抢夺,使得天下江湖上复归太平。当时参与论剑的共有五人,称为“东邪丶西毒丶南帝丶北丐丶中神通”。“东邪”就是师父,人家又叫他“黄老邪”。“中神通”是重阳真人。论剑结果,东邪丶西毒等四人都服中神通居首。』r
“我问:『大师哥,《九阴真经》是什么啊?师父本事这么大,难道那个中神通还胜得过他?』曲师哥说:『听人说,《九阴真经》之中,记载了天下各家各派最高明丶最厉害的武功家数和练法。谁得到了这部书,照着其中的载录照练,那就能天下无敌!好在重阳真人本就是武功天下第一,再得这部书,也仍不过是天下第一,他为人又公道仁善,决不恃强欺压旁人,因此结果公布出来,倒人人欢喜,并没异言。小师妹,武学之道,真所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在我们看来,师父自然是高不可攀,但胜得他老人家一招半式的,也未必真的没有。』r
“师父当日随口吟几句词,『待得酒醒君不见,不随流水即随风』,可真说准了。师父酒醒时,我的人真不见了,随着二师哥陈玄风走了。二师哥粗眉大眼,全身是筋骨,比我大两岁。他很少跟我说话,只默不作声的瞧着我,往往瞧得我脸也红了,转头走开。桃花岛上桃子结果时,他常捧了一把又红又鲜的桃子,走进我屋子,放在桌上,一声不响就走了。曲师哥比我大了十几岁,陆师弟小我两岁,武师弟丶冯师弟年纪更小,在我心里,他们都是小孩子。岛上只二师哥比我稍大一点儿。他粗鲁得很,有一次,他拉着我手,说道:『贼小妹子,我们偷桃子去。』我生气了,甩脱他手,说道:『你叫我什么?』他说:『我们去偷桃子,是做贼,你自然是贼小妹子。』我说:『那么你呢?』他说:『我是贼哥哥。』我大声叫:『贼哥哥!』他说:『是啊!贼哥哥要偷贼妹子了。』我没理他,心里却觉得甜甜的。这天晚上,他带我去偷桃子,偷了很多很多。他把桃子放在我房里桌上,黑暗之中,他忽然抱住了我,我出力挣不脱,突然间我全身软了,他在我耳边说:『贼小妹子,我要你永远永远跟着我,决不分开。』”r
一阵红潮涌上梅超风的脸,郭靖听得她喘气加剧,又轻轻叹了口长气,叹息声很温柔,扣在郭靖颈中的手臂也放松了一些。梅超风轻声道:“为什么?为什么?师父要打断曲师哥的腿?为什么又赶了他出岛?”这时大仇已在掌握之中,两人默默的坐在洞口,四下里寂静无声,她又沉入对往事的回忆:r
“曲师哥瞧着我的眼色,一向也是挺温柔的,那时候我已十八岁了,明白了他眼光的含意。但他成过亲,老婆死了,还有个小女儿,而且我已经跟贼哥哥好了,只好避开曲师哥的眼光。一天晚上,贼哥哥在我房里,在我床上抱着我,窗外忽然有人喝道:『陈玄风!你这畜生,快给我出来!』是曲师哥的声音。贼哥哥匆匆忙忙的穿上衣服,从门里冲了出去,只听得门外风声呼呼,是曲师哥跟他动上了手。我害怕得很,大声求道:『大师哥,对不起,求你饶了我们!』曲师哥冷冷的道:『饶了你们?“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这是谁写的字?我饶得你,只怕师父饶你们不得。』喀的一响,什么人重重中了一掌。陈师哥大声叫道:『啊唷!你真的想打死我?』曲师哥道:『那还有假的?梅师妹,你说要跟师父练一辈子功夫,永远服侍他老人家,你欺骗师父。』陈师哥叫道:『师父不管,却要你管!你不是多管闲事,你是吃醋,不要脸!』我从窗里望出去,只见到两个人影飞快的打斗,我功夫不够,瞧不清楚。r
“忽然喀喇一声大响,陈师哥身子飞了起来,摔在地下。曲师哥道:『我不是喝醋,是代师父出气。今日打死你这无情无义的畜生!』我从窗子里跳出去,伏在陈师哥身上,叫道:『大师哥饶命,大师哥饶命!』曲师哥叹了口气,转身走了。r
“第二天,师父把我们三个叫去。我害怕得很,不敢瞧师父的脸,後来一转头,见到师父神气很难过,像要哭出来那样,只是问:『为什么?为什么?』陈师哥说:『大师哥见到我跟小师妹好,他吃醋,要打死我。』师父叹道:『灵风,命中是这样,那没有用的。』说着不住摇头。我哭了出来,跪在师父面前,说道:『师父,是我不好,求你不要责罚大师哥。』师父说:『灵风,你为什么要背“何况到如今”这两句词?为什么要责问超风,说她欺骗我,说她答应了一辈子服侍我,却又做不到?哼,你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黄老邪跟人说话,有人偷听,黄老邪会不知道吗?嘿嘿,你太也小觑我了。我有什么气要出?要出气,难道我自己不会?我可没派你去打人!我如派你打人,是我吃醋了。玄风,超风,你们出去!』就这样,师父用一根木杖,震断了曲师哥的两根腿骨,向众同门宣称:『曲灵风不守门规,以後非我桃花岛弟子。』命哑仆将他送归临安府。r
“从此以後,师父不再跟我说话,也不跟陈师哥说话,再不传我们功夫。他不久就去了庆元府丶临安府,再过两年,忽然娶了师母回来。师母年纪很轻,和我同年,我们两个都属猴。师母相貌好美,皮色又白又嫩,就像牛奶一样,怪不得师父非常爱她,常带她出门。师母不会武功,但挺爱读书写字。有一次中秋节,师母备了酒菜,招众弟子过中秋。师父喝得大醉,师母进厨房做汤,师父喃喃说醉话:『再没人胡说八道,说黄老邪想娶女弟子做老婆了罢?灵风呢?我不怪他啦!他人好吗?腿怎样了?』r
“师母比我还小几个月,是十月份的生日。她待我很好,有一天跟我说:『师父常赞你很乖,对他很有孝心。又说你身世很可怜,要我待你好些。师父不懂女孩子的事,从小将你带大,很多事都照顾不到,很过意不去。你有什么事,要什么东西,只管跟我说好了。』我听得流了眼泪,说道:『师父已经待我很好很好了。他跟你成亲,我们见到他很开心,众弟子个个为他高兴。』师母说:『这次师父跟我出门,得到了一部武学奇书《九阴真经》,以你师父的武学修为,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其中有一段古怪文字,叽哩咕噜的十分难懂。你师父素来好胜,又爱破解疑难哑谜,跟我一起推考了好久,还没解破,以致没时候教你们功夫。』她指指桌上的两本白纸册页,说道:『这就是《九阴真经》的抄录本。其实桃花岛武功有通天彻地之能,又何必再去理会旁人的武功?唉!武学之士只要见到新鲜的一招半式,定要钻研一番,便似我们见到一首半首绝妙好词,也定要记在心中才肯罢休。』r
“我将这番话跟贼师哥说了,他说:『中秋节那晚,师父流露了心声,似乎对大师哥恩情未断,可能让他重归师门。大师哥一回来,我就没命。贼妹子,我们这次真的做一次贼,把师父那部《九阴真经》去偷来,练成了上乘武功,再归还师父。那时连师父都不怕,大师哥更加不用忌惮。』我竭力反对,说要去禀告师父。这贼师哥当真胆大妄为,当晚就去将经书偷了来,可是只偷到一本。r
“师父这些日子中,老是抬起了头想事,两只手的手指不住扳动,我看也不是想着作诗填词。我跟陈师哥说起,他说师父得到了《九阴真经》,正在细想经上的功夫。师父这些日子中没教我们功夫,什至话也不大说,满腹心事似的。我瞧他头上白头发一根根的多了起来,心里很为他难过。陈师哥说,那天晚上,他见到师父手里拿着一本真经的抄本,走向试剑亭,口中喃喃的不知说什么,仰起了头。陈师哥对面走来,叫了声『师父!』师父似乎没见到他,也好像没听见,自管自的笔直向前走去。陈师哥忙避在一旁,走向师父的书房,悄悄进去,见到真经的抄本便放在桌上,不过只有一本,另一本师父手里拿着。只因为师父思索经上的功夫想得出了神,陈师哥才能钻空子,把真经下卷的抄本偷了来。否则师父这么精明能干,陈师哥怎偷得到手?r
“他还想再去偷另一本,我说什么也不肯了,说偷一本已经对不起师父,还想再偷,简直不是人了。师父待我们这样好,做人要有点良心。贼师哥说:『待你自然很好,待我有什么好?』我说:『你再要去偷,我就在师父屋子外大叫:有人来偷九阴真经啦!有人来偷九阴真经啦!』”r
她想到这里,情不自禁的轻轻叫了出来:“有人来偷九阴真经啦!师父,师父!”r
郭靖微微一惊,问道:“偷什么九阴真经?”梅超风不禁失笑,忙道:“没什么,我随口说说。”园中梅花香气暗暗浮动,她记起了桃花岛上的花香:r
“贼师哥害怕得很,当晚我们就离开了桃花岛,乘海船去了普渡山,在海边的一个岩洞中躲了起来。接连几天,他翻看真经的手抄本下卷,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我见手抄本上的字迹是师母写的。贼师哥说:『咱们录一个抄本下来,再把原抄本还给师父,但怎么还法?』我说:『回去桃花岛!』师哥说:『贼妹子,你要命吗?还敢再去桃花岛?』我们不敢在普渡山多耽,终究离桃花岛太近。过得一个月,我们乘船去了中土,在庆元丶上虞丶百官丶馀姚这些地方东躲西藏的躲了几个月,逃到了临安丶嘉兴丶湖州丶苏州这些地方的河浜里。水乡里小河小溪千条万条,我们白天躲在船里,紧紧上了门板,师父丶师弟他们再也见不到我们,也不会让曲师哥撞上了。r
“我跟师哥两个一起翻看经上的功夫。真经上写满了各种厉害的武功,开头就是『九阴白骨爪』与『摧心掌』,经上写明了这两门功夫的练法和破法。经上说:『此二功不必以内功为根基,以外功入手亦可。余弟妹二人,丧命于此二功,杀人如草不闻声, 此二功之谓也。』师哥和我大喜,就起始练了起来。练这两门功夫,要杀活人来练。我跟师哥说了,我们就去上虞蒋家村,从那恶毒妇人蒋太太起始,将蒋家村的男女老幼,一个个都练作了白骨骷髅。我想起师父相救的恩情,心里很难过。师哥问明之後,忽然大大喝醋,怪我不该想念师父。练到後来,经上的功夫都要以内功为根基。但扎根基丶练内功的诀窍全在上卷之中。经上功夫属于道家,与师父所教的全然不同,我们这可练不下去了。师哥说:『有志者,事竟成!』于是他用自己想出来的法子练功,教我也跟着练。他练手掌上的功夫,给我去打造了一条镀银钢鞭,用来练『白蟒鞭』。他说没送过定情的表记,没送过成亲的礼物给我,就送一件华丽的兵器。我们那时挺有钱了,哈哈,练成了高明的武功,抢大户丶劫官府还不手到拿来,要多少有多少。”r
这时一阵清风缓缓吹动梅超风的长发,她抬头向天,轻声问道:“天上有星星吗?”郭靖道:“有的。”梅超风问道:“有银河么?”郭靖道:“有的。”梅超风又问:“有牛郎织女星吗?”郭靖道:“有的。”梅超风问:“有北斗星吗?”郭靖道:“我不认得。”梅超风道:“你蠢死了。你向北方的天上瞧,有七颗亮晶晶的星,排成一只瓢儿那样的,就是北斗星了。”r
郭靖凝目向天空搜寻,果然在北边天上见到七颗明星,排成一只长长的水杓,喜道:“见到啦,见到啦!”梅超风问道:“什么叫『七星聚会』?”郭靖道:“我不知道。”梅超风双手一紧,森然道:“那马钰没教过你吗?”郭靖道:“没有。道长只教我躺倒身子後怎么透气。”梅超风道:“怎么透气?”郭靖道:“吸气时肚皮鼓起,呼气时肚皮吸进去贴背。”梅超风试着照做,心想:“我和贼师哥练功时呼吸恰恰相反。只怕这便是道家功夫的关窍。r
“《九阴真经》下卷上记的全是武功法门,贼汉子练功练不下去,老是说要去偷真经上卷。我说去桃花岛也好,咱们先把下卷还给师父师娘。师哥说:『下卷中的功夫还没练成呢!有些功夫注明“五年可成”丶“七年可成”丶“十年初窥门径”,咱们不必理会,像九阴白骨爪丶摧心掌丶白蟒鞭这些功夫,虽没上卷中所教的内功根底,硬练也练得成,而且快速可成。你的白蟒鞭练得怎样了?』我说:『马马虎虎,现下还用不上,总得再有一年时光。』r
“为了练九阴白骨爪这些阴毒功夫,我们得罪了一大批自居名门正派丶假充好人的狗屁英雄,他们不断来围攻我们夫妇。我们拚命练功,用功勤得很,杀了不少人,可处境越来越不利,东躲西逃,难以安身。他们口中说不准我们滥杀无辜,练那些阴毒武功,其实还不是想抢夺我们手里的真经。不过,师门所授的挑花岛功夫本来也就十分了得,我们二人单以桃花岛武功,就杀得那些狗子们望风披靡,叫我们是什么『黑风双煞』,那真难听,该叫『桃花双煞』才是!後来围攻的人越来越强,我夫妇武功高了,名声大了,但渐渐抵挡不住了。这样心惊胆战的过了两年,我独个儿常常想,早知这样,盗什么劳什子的真经,还不如安安静静的在桃花岛好,可是陈师哥跟我这样,师父也知道了,我们有脸在桃花岛耽下去吗?又怕曲师哥回岛。r
“又听说,当年师父为了我们二人盗经叛逃而大发脾气,陆师弟丶武师弟两人劝告时又出言不慎,师父狂怒之下打断了他们脚骨。冯师弟又说:『背叛师父的只陈师哥丶梅师姊二人,我们都对师父忠心耿耿,师父不该迁怒,把曲丶陆丶武三位师哥都打伤了。』师父大怒,喝道:『连你又打,怎么样?我花这许多心血,辛辛苦苦教你们功夫,到头来你们一个个都反我。我黄老邪还是去死了的好!』木杖一震之下,把冯师弟的脚骨也打断了。r
“三个师弟都给赶出桃花岛,後来这话便传了开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黄老邪当真够邪。我听得传言说师父说道:『我黄老邪还是去死了的好!』不由得心如刀割,真想去跪在师父丶师母面前,任由他们处死,以赎我的罪业。所以师哥说要再去桃花岛,我并不阻止,我想去再见师父一面。师哥说,这些狗屁英雄老是阴魂不散的追寻咱们,迟早会让师父听到风声,要是师父也来追寻,咱们准没命了。只要上卷到手,咱们去蒙古丶去西夏,逃得远远的,千里万里之外,谁也找不到。我想也真不错,于是甩出了性命,决意再去桃花岛。反正倘若不去,迟早会送了命,死在师父手下,一了百了,倒也心安理得。r
“一天夜里,我们终于上了桃花岛。刚到大厅外,就听得师父在跟人大声吵嘴,他说:『不通兄,我没拿你的真经,怎能要我交还?』我想师父说话不客气了,当面叫人家『不通兄』。我和师哥凑眼到窗缝中瞧去,只见跟师父说话的是个留了长胡子的中年男子,年纪比师父大些。他倒不生气,笑嘻嘻的道:『黄老邪,你作事向来邪里邪气,谁信得过你啊。』师父说:『我黄老邪之邪,是非圣非贤,叛君背祖,是不遵圣贤之教,不奉君父之尊,于“礼义廉耻”这四字上,没半分亏了。我说过没拿你的真经,就是没拿。就算拿了,凭我黄老邪的所学所知,也不屑来练你全真教狗屁假经上的臭功夫。』那人呵呵笑道:『是香是臭,一嗅便知,是真是假,出手便晓。黄老邪,咱哥儿俩来玩玩,瞧你练过《九阴真经》的功夫没有。』他站起身来,等师父也离椅站起,便左手出拳,向师父打去。师父还以一招『桃华落英掌』。两人这一动上手,但见烛影飘飘,身法快速。我向师哥瞧去,他也正回头瞧我,两人都伸伸舌头,这样高明的武功, 我们可从来没见过。r
“我拉拉师哥的衣袖,打个手势,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师父给一位大高手缠上了,一时脱不了身,正好去他书房盗真经的上卷。师母不会武功,我们决不伤她,也决不惊吓她,我只向她拜上三拜,以表感恩,抢了经书便走。可是师哥瞧得着了迷,说什么也不肯走。他後来说,他想师父跟那全真教的长胡子动手过招,到头来必定会使《九阴真经》的武功,就算师父真的没学过,那长胡子定也会使,亲眼见到两大高手过招印证,可比单瞧书本上的字句描述好得多了。他舍不得走,我也就不敢自己一个儿去,凑眼到窗缝中再去看,只见师父的身子好似在水上飘行那么滑来滑去,只是闪避而没进招。那『不通兄』的招式也异常巧妙古怪。只见师父一滑,退到了窗边,那长胡子左手挥掌拍来,师父一矮身,蓬的一响,长胡子这一掌拍开了长窗,我忙闪身在旁。师父一瞥之下,见到我的长头发,怔了一怔,叫道:『超风!』身法稍缓,长胡子的右掌同时拍到,师父似乎闪避不及,这一掌拍上了他肩头。师父一个踉跄,右足稍跪,连出两指,嗤嗤声响,『弹指神通』弹中了长胡子的双腿,那长胡子委倒在地,滚开了站不起身。r
“师父嘿嘿一笑,说道:『超风,师父不练九阴真经,只用弹指神通,还不是赢了他!你来干什么?』我跳起身来,跪在师父面前,哭道:『师父,弟子对你不起,是瞧你老人家和师母来着。』师父凄然道:『你师母过去啦!後面便是灵堂。』他伸手向後面一指。我只吓得头脑中一片混乱,奔向後进,只见天井之後的厅中,赫然是座灵堂,中间一个牌位,写着『先室冯氏之灵位』。我跪下来拜倒,痛哭失声。忽然之间,看见灵堂旁边有个一两岁大的小女孩儿,坐在椅子上向着我直笑,这女孩儿真像师母,定是她的女儿,难道她是难产死的么?r
“师父站在我後面,我听得那女孩儿笑着在叫:『爸爸,抱!』她笑得像一朵花,张开了双手,扑向师父。师父怕她跌下来,伸手抱住了她。陈师哥拉着我飞奔,抢到了船里,海水溅进船舱,我的心还在突突急跳,好像要从口里冲出来,听得师父的话声远远传过来:『你们去吧!你们好自为之,不要再练九阴真经了,保住性命要紧。』r
“我和贼汉子看了师父这一场大战,从此死了心。他说:『不但师父的本事咱们没学到一成,就是那全真教的长胡子,咱俩又怎及得上?』我说:『你懊悔了吗?若是跟着师父,总有一天能学到他的本事。』他说:『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于是他用自己想出来的法子练功,教我跟着也这么练。他说这法子当然不对,然而也能练成。我说:『师父叫我们不可练经上武功。』陈师哥说:『有师父这样高的功夫,自然不必练经上武功。我们有么?不练行么?』r
“我二人把金钟罩丶铁布衫一类的横练功夫也练了七八成,此後横行江湖,『黑风双煞』名头越来越响。有一天,我们在一座破庙里练『摧心掌』,突然四面八方的给数十名好手围住了。领头的是师弟陆乘风。他恼恨为了我们而给师父打断双腿,大举约人,想擒我们去献给师父。这小子定是想重入师门。哼,要擒住『黑风双煞』,可也没那么容易。我们杀了七八名敌人,突围逃走,可是我也受伤不轻。那飞天神龙柯辟邪是贼汉子杀的,还是我杀的?可记不清楚了,反正谁杀的都是一样。过不了几个月,忽然发觉全真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踪我们。斗是斗他们不过的,我们结下的冤家实在太多,于是离开了中原,走得远远的,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r
“我们继续练『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有时也练『白蟒鞭』。他说这是可以速成的外门神功,不会内功也不打紧。忽然间,那天夜里在荒山之上,江南七怪围住了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又疼痛,又麻痒,最难当的是什么也瞧不见了。我运气抵御毒质,爬在地下,几乎要晕了过去。我没死,可是眼睛瞎了,师哥死了。那是报应,这柯镇恶柯瞎子,我们曾杀死了他的兄长,他要报仇。”r
梅超风想到这件痛事,双手自然而然的一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郭靖左手腕骨如欲断折,暗暗叫苦:“这次一定活不成啦,不知她要用什么狠毒法子来杀我?”便道:“喂,我是不想活啦,我求你一件事,请你答允罢。”梅超风冷然道:“你还有事求我?”郭靖道:“是。我身上有好些药,求你行行好,拿去交给西城安寓客栈里的王道长。”r
梅超风不答,也不转头。郭靖道:“你答允了吗?多谢你!”梅超风道:“多谢什么?我从来没做过好事!”r
她已记不起这一生中受过多少苦,也记不起杀过多少人,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却记得清清楚楚。“眼前突然黑了,瞧不见半点星星的光。我那好师哥说:『小师妹,我以後不能照顾你啦。你自己要小心??』这是他最後的话。『哼,他不照顾我了,我小心来干么?』他把真经下卷的抄本塞在我手里,『唉,眼睛盲了,还看得见么?』我把抄本收入怀中,我虽没用,也不能落入敌人手里,总有一天,我要去还给师父。忽然大雨倾倒下来,江南七怪猛力向我进攻,我背上中了一掌。这人内劲好大,打得我痛到了骨头里。我抱起了好师哥的尸体逃下山去,我看不见,可是他们也没追来。啊,雨下得这么大,四下里一定漆黑一团,他们看不见我。r
“我在雨里狂奔。好师哥的身子起初还是热的,後来渐渐冷了下来,我的心也在跟着他一分一分的冷。我全身发抖,冷得很。『贼哥哥,你真的死了么?你这么厉害的武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吗?是谁杀了你的?』我拔出了他肚脐中的短剑,鲜血跟着喷出来。那有什么奇怪?杀了人一定有血,我不知杀过多少人。『算啦,我也该和贼哥哥一起死啦!没人叫他贼哥哥,他在阴间可有多冷清!』短剑尖头抵到了舌头底下,那是我的罩门所在,忽然间,我摸到了短剑柄上有字,细细的摸,是『杨康』两字。嗯,杀死他的人叫做杨康。此仇怎能不报?不先杀了这杨康,我怎能死?”r
想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什么都完了,贼哥哥,你在阴世也这般念着我吗?你要是娶了个女鬼做老婆,咱们可永远没了没完??r
“我在沙漠中挖了个坑,把师哥的尸身埋在里面。我瞎了眼睛,每日里单是寻找饮食也难得很,只好向人乞食。幸好蒙古人心好,见我是个瞎女子可怜,倒肯施舍牛乳丶牛羊肉丶面饼给我。就这样,我在大漠中苦挨了几年。这一天,我在山洞里练功,忽听到大队人马经过,说的是大金国女真话。我出去向他们讨东西吃,带队的王爷收留了我,带我到中都王府来。後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位王爷是大金国的六皇子赵王爷。我在後花园给他们扫地,在後园中找到一个废置了的地窖,就住在那里。晚上偷偷练功夫,这样练了几年,谁也没瞧出来,只当我是个可怜的瞎眼婆子。r
“那天晚上,唉,那顽皮的小王爷半夜里到後花园找鸟蛋,他一声不响,我瞧不见他,他却见到了我练银鞭,缠着我非教不行。我教了他三招,他一学就会,真聪明。我教得高兴起来,什么功夫也传了他,九阴白骨爪也教,摧心掌也教,但要他发了重誓,对谁都不许说,连王爷丶王妃也不能说,只要泄漏了一句,我一抓就抓破他天灵盖。小王爷练过别的武功,还着实不低。他说:『师父,我另外还有一个男师父,这个人不好,我不喜欢他,我只喜欢你师父。我在他面前,决不显露你教我的功夫。他可比你差得远,教的功夫都不管用。』哼,小王爷说话就叫人听着高兴。他那个男师父决非无能之辈,只不过我既不许他向人说跟我学武功,我也就不去查问他的男师父。r
“又过几年,小王爷说,王爷又要去蒙古。我求王爷带我同去,好祭一祭我丈夫的坟。小王爷给我说了,王爷当然答允。王爷宠爱他得很,什么事都依他。贼汉子的坟,当然不必祭了。我是要找江南七怪报仇。唉!运气真不好,全真七子竟都在蒙古,我眼睛瞧不见,怎能敌他们七人?那丹阳子马钰的内功实在了不起,他说话毫不使力,声音却送得这么远。r
“去蒙古总算没白走,那马钰给我劈头一问,胡里胡涂的传了我一句内功真诀,回到王府之後,我躲在地窖里再练苦功。唉,这内功没人指点真是不成。两天之前,我强修猛练,凭着一股刚劲急冲,突然间一股真气到了长强穴之後再也回不上来,下半身就此动弹不得了。我向来不许小王爷来找我,他又怎知我练功走了火?要不是这姓郭的小子闯进来,我准要饿死在这地窖里了。哼,那是贼哥哥的鬼魂勾他来的,叫他来救我,叫我杀了他给贼哥哥报仇。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嘿嘿,哼,哈哈!”r
梅超风突然发笑,身子乱颤,右手突然使劲,在郭靖头颈中扼了下去。郭靖到了生死关头,反手顶住她手腕,出力向外撑持。他既得了马钰玄门正宗的真传,数年修习,内力已颇不弱。梅超风猛扼不入,右手反让他撑了开去,吃了一惊:“这小子功夫不坏啊!”连抓三下,都给郭靖以掌力化开。梅超风长啸一声,举掌往他顶门拍下,这是她“摧心掌”中的绝招。郭靖功力毕竟跟她相差太远,左手又让她牢牢抓住了,这一招如何化解得开?只得奋起平生之力,举起右手挡格。r
梅超风与他双手相交,只感臂上剧震,心念动处,立时收势,寻思:“我修习内功没人指点,以致走火入魔,落得半身不遂。刚才我听他说跟马钰学过全真派内功,便想到要逼他说内功的秘诀,怎么後来只是要杀他为贼哥哥报仇,竟把这件大事抛在脑後?幸好这小子还没死。”回手又叉住郭靖头颈,说道:“你杀我丈夫,那是不用指望活命的了。不过你如听我话,我让你痛痛快快的死了;要是倔强,我要折磨得你受尽苦楚, 先将你一根根手指都咬了下来,慢慢的一根根嚼来吃了。”她行功走火,下身瘫痪後已然饿了几日,真的便想吃郭靖手指,倒也不是空言恫吓。r
郭靖打个寒战,瞧着她张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不敢言语。r
梅超风问道:“全真教中有『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之说,那是什么意思?”郭靖心中明白:“原来她想我传她内功。她日後必去害我六位师父。我死就死罢,怎能让这恶妇再增功力,害我师父?”闭目不答。梅超风左手使劲,郭靖腕上奇痛彻骨,但他早横了心,说道:“你想得内功真传,乘早死了这条心。”r
梅超风见他倔强不屈,只得放松了手,柔声道:“我答应你,拿药去交给王处一,救他性命。”郭靖心中一凛:“啊,这是大事。好在她下半身不会动弹,我六位师父也不会怕她。”便道:“好,你立一个重誓,我就把马道长传我的法门对你说。”r
梅超风大喜,说道:“姓郭的??姓郭的臭小子说了全真教内功法门,我梅超风如不将药物送交王处一,教我全身动弹不得,永远受苦。”r
这两句话刚说完,忽然左前方十馀丈处有人喝骂:“臭小子快钻出来受死!”郭靖听声音正是三头蛟侯通海。另一人道:“这小丫头必定就在左近,放心,她逃不了。”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远。r
郭靖大惊:“原来蓉儿尚未离去,又给他们发现了踪迹。”心念一动,对梅超风道:“你还须答允我一件事,否则任你怎样折磨,我都不说秘诀。”梅超风怒道:“还有什么事?我不答允。”郭靖道:“我有个好朋友,是个小姑娘。王府中的一批高手正在追她,你必须救她脱险。”r
梅超风哼了一声,道:“我怎知她在那里?别罗唆了,快说内功秘诀!”随即手臂加劲。郭靖喉头被扼,气闷异常,却丝毫不屈,说道:“救不救??在你,说??不说??在我。”梅超风无可奈何,说道:“好罢,便依了你,想不到梅超风任性一世,今日受你臭小子摆布。那小姑娘是你的小情人吗?你倒也真多情多义。咱们话说在前头,我只答允救你的小情人脱险,却没答允饶你性命。”r
郭靖听她答允了,心头一喜,提高声音叫道:“蓉儿,到这里来!蓉儿??”刚叫得两声,忽喇一响,黄蓉从他身旁玫瑰花丛中钻了出来,说道:“我早就在这儿啦!”郭靖大喜道:“蓉儿,快来。她答允救你,别人决不能难为你。”r
黄蓉在花丛中听郭靖与梅超风对答已有好一阵子,听他不顾自己性命,却念念不忘于她的安危,心中感激,两滴热泪从脸颊上滚了下来,又听梅超风说自己是他的“小情人”,心中更甜甜的感到什是温馨,向梅超风喝道:“梅若华,快放手!”r
“梅若华”是梅超风投师之前的本名,江湖上无人知晓,这三字已有很久没听人叫过,斗然间让人呼了出来,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颤声问道:“你是谁?”r
黄蓉朗声道:“桃华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我姓黄。”r
梅超风更加吃惊,只说:“你??你??你??”黄蓉叫道:“你怎样?东海桃花岛的弹指峰丶清音洞丶绿竹林丶试剑亭,你还记得么?”这些地方都是梅超风学艺时的旧游之地,此时听来,恍若隔世,颤声问道:“桃花岛的黄??黄师父,是??是??是你什么人?”r
黄蓉道:“好啊!你倒还没忘记我爹爹,他老人家也还没忘记你。他亲自瞧你来啦!”r
梅超风一听之下,只想立时转身飞奔而逃,可是脚下那动得分毫?只吓得魂飞天外,但想到便能见到师父,又不禁喜不自胜,喃喃叫道:“师父??师父??”黄蓉叫道:“快放开他。”r
梅超风忽然想起:“师父怎能到这里来?这些年来,他一直没离桃花岛。我和贼哥哥盗了他的九阴真经,他也没出岛追赶。我可莫让人混骗了。”r
黄蓉见她迟疑,左足一点,跃起丈馀,在半空连转两个圈子,凌空挥掌,向梅超风当头击到,正是“桃华落英掌”中的一招“江城飞花”,叫道:“这一招我爹爹教过你的,你还没忘记罢?”梅超风听到她空中转身的风声,那里还有半点疑心,举手轻轻格开,叫道:“师妹,师父呢?”黄蓉落下身子,顺手一扯,已把郭靖拉了过去。r
原来黄蓉便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独生爱女。她母亲于生她之时适逢一事,心力交瘁,以致难产而死。黄药师先前又已将所有弟子逐出岛去,岛上就是他父女二人相依为命。黄药师素有“东邪”之号,行事怪僻,常说世上礼法规矩都是狗屁,对女儿又爱逾性命,自然从不稍加管束,以致把这个女儿惯得骄纵异常。她人虽聪明,学武却不肯专心,父亲所精的什么阴阳五行丶算经术数,她竟样样要学,加以年龄尚幼,因此尽管父亲是一代宗主,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她却只初窥桃花岛武学的门径而已。r
这天她在岛上游玩,来到父亲囚禁敌人的山洞门口,寂寞之中,跟那人说起话来。谈了半天,但觉那人言语有趣之极,听那人嫌父亲给的酒太淡,便送了一瓶美酒给他,再加几样精美菜肴。那人吃得赞不绝口,与黄蓉一老一小,说得投机,但次日便给黄药师知道了,重重责骂了一顿。黄蓉从没给父亲这般严厉的责骂过,心中气苦,刁蛮脾气发作,竟乘了小船逃出桃花岛,自怜无人爱惜,便刻意扮成个贫苦少年,四处浪荡,心中其实是在跟父亲斗气:“你既不爱我,我便做个天下最可怜的小叫化罢了!”r
不料在张家口无意间遇到郭靖,初时她在酒楼胡乱花钱,原是将心中对父亲的怨气出在郭靖头上。那知两人言谈投机,一见如故,郭靖竟解衣丶送金丶赠马,关切备至。r
她正凄苦寂寞,蒙他如此坦诚相待,正是雪中送炭,心中感激,两人结为知交。r
黄蓉曾听父亲说起陈玄风丶梅超风的往事,因此知道梅超风的闺名,至于“桃华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两句,是她桃花岛试剑亭中的一副对联,其中包含着黄药师的两门得意武功,桃花岛弟子无人不知。她自知武功远不是梅超风敌手,谎称父亲到来。梅超风果然一吓之下放了郭靖。r
梅超风想起黄药师生性之酷丶手段之辣,不禁脸如土色,全身簌簌而抖,似乎见到黄药师脸色严峻,已站在身前,不由得全身酸软,似已武功全失,伏在地下,颤声道:“弟子罪该万死,只求师父可怜弟子双目已盲,半身残废,从宽处分。弟子对不起您老人家,当真猪狗不如。”她自与黄药师相别,记着师父对自己的慈爱恩义,孺慕之念无时或忘,此时虽怕见师父,但欣喜之情,更胜畏惧,说道:“不,师父不必从宽处分,你罚我越严越好。”r
郭靖每次和她相遇,总是见她犹如凶神恶煞一般,纵然大敌当前,在悬崖上落入重围,也仍不以为意,然而一听黄蓉提起她爹爹,竟吓成这个样子,大感奇怪。r
黄蓉暗暗好笑,一拉郭靖的手,向墙外指了指。两人正想跃墙逃出,忽听得身後一声清啸,一人长笑而来,手摇摺扇,笑道:“女孩儿,我可不再上你的当啦。”r
黄蓉见是欧阳克,知他武功了得,既给他见到了,可就难以脱身,转头对梅超风道:“梅师姊,爹爹最肯听我的话,待会我给你求情。你先立几件功劳,爹爹必能饶你。”梅超风道:“立什么功?”黄蓉道:“有坏人要欺侮我,我假装敌不过,你给我打发。爹爹一会就来,见到你帮我,必定欢喜。”梅超风一听,登时精神大振。r
说话之间,欧阳克也已带了四名姬妾来到眼前。r
黄蓉拉了郭靖躲向梅超风身後,只待她与欧阳克动上了手,便乘机溜走。r
欧阳克见梅超风坐在地下,披头散发,全身黑黝黝的一团,那把她放在心上,摺扇轻挥,径行上前来拿黄蓉,突然间劲风袭胸,地下那婆子伸手抓来,这一抓劲势之凌厉实生平未遇,大骇之下,忙伸扇往她腕骨击去,同时急跃闪避,只听得嗤,喀喇,啊啊啊啊数声连响。欧阳克衣襟撕下了一大片,扇子折为两截,四名姬妾倒在地下。他一眼看去,四女尽数毙命,每人天灵盖上中了一抓,头顶鲜血和脑浆从五个指孔中涌出。敌人出手之快速狠毒,罕见罕闻。r
欧阳克惊怒交集,眼见这婆子坐着不动,似乎半身不遂,怯意登时减了,展开家传“神驼雪山掌”,身形飘忽,发掌进攻。梅超风十指尖利,每一抓出,都挟着嗤嗤劲风,欧阳克怎敢欺近身去?r
黄蓉拉了郭靖正待要走,忽听身後哇哇狂吼,侯通海挥拳打来。黄蓉身子略偏,侯通海眼见即可打到她肩头,正自大喜,总算脑筋还不算钝得到家,猛地想起她身穿软猬甲利器,大叫一声,双拳急缩,啪啪两响,刚好打中了自己额头的三个肉瘤,只痛得哇哇大叫,又怎有馀裕去拉她头发?r
片刻之间,沙通天丶梁子翁丶彭连虎诸人先後赶到。r
梁子翁见欧阳克连遇险招,一件长袍给对手撕得稀烂,已知这女子便是地洞中扮鬼的婆娘,哇哇怒叫,上前夹攻。沙通天等见梅超风出手狠辣,都感骇然,守在近旁,俟机而动。均想:“什么地方忽然钻出来这个武功高强的婆娘?”彭连虎看得数招,失声道:“是黑风双煞!”r
黄蓉仗着身子灵便,东躲西闪,侯通海那里抓得到她头发?黄蓉见他手指不住抓向她头顶,一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用意,矮身往玫瑰丛後一躲,反过手臂,将蛾眉钢刺从脑後插入了头髻,探头出来,叫道:“我在这里!”侯通海大喜,一把往她头顶抓去,叫道:“这可抓住了你这臭小??啊哟,啊哟!师哥,臭小子头上也生刺??刺猬!”手掌心给蛾眉钢刺对穿而过,只痛得双脚大跳。黄蓉笑道:“你头上三只角,斗不过我头上一只角,咱们再来!”侯通海叫道:“不来了,不来了!”沙通天斥道:“别嚷嚷的!”忙赶过去相助。r
这时梅超风在两名高手夹击之下渐感支持不住,忽地回臂抓住郭靖背心,叫道:“抱着我腿。”郭靖不明其意,但想现下和她联手共抗强敌,且依她之言便了,俯身抱住她两腿。梅超风左手挡开欧阳克攻来的一掌,右爪向梁子翁发出,向郭靖道:“抱起我追那姓梁的!”郭靖恍然大悟:“原来她不能动,要我帮手。”抱起梅超风放在肩头,依着她发声指示,前趋後避,迎击敌人。他身躯粗壮,轻身功夫本就不弱,梅超风又不什重,放在肩头,浑不减他趋退闪跃的灵动。梅超风凌空下击,立占上风。r
梅超风念念不忘内功秘诀,一面迎敌,一面问道:“修练内功时姿式怎样?”郭靖道:“盘膝而坐,五心向天。”梅超风道:“什么是五心向天?”郭靖道:“双手掌心丶双足掌心丶头顶心,是为五心。”梅超风大喜,精神为之大振,唰的一声,梁子翁肩头着抓,登时鲜血迸现,急忙跃开。r
郭靖上前追赶,忽见鬼门龙王沙通天踏步上前,帮同师弟擒拿黄蓉,心里一惊,忙掮着梅超风飞步过去,叫道:“先打发了这两个!”r
梅超风左臂伸出,往侯通海身後抓去。侯通海身子急缩。岂知梅超风手臂跟着前伸,已抓住他後心提起,右手手指疾往他天灵盖插下。侯通海全身麻软,动弹不得,大叫:“救命,救命,我投降了!”r
注:r
一丶有论者认为“华山论剑”之说不当,盖五大高人无一使剑,所比者亦非剑术剑法。殊不知国人用语文雅,常虚指以代实物,如请人“吃饭”,并非当真飨以白饭三大碗,而是鸡鸭鱼肉,美酒佳肴,反而并无白饭;广东人“饮茶”,往往盛设点心,虾饺丶烧卖丶炒面丶粽子,不一而足,且有白兰地丶威士忌;扬州丶苏州人“吃茶”,以汤包丶豆腐丶乾丝为主,茶水反成次要;英国人说“Please come to have a cup of tea.”uff08请来喝杯茶uff09,吃的是饼乾丶甜饼丶三文治丶肉片丶威士忌丶果汁丶啤酒,喝的咖啡多过红茶。中国古人说“讨庚帖”是求亲,“雁奠丶纳采”是订婚,“拜天地丶拜堂”是正式举行婚礼,并不是向厅堂叩头,“洞房花烛”是新郎新娘成亲,并不是点一对花花蜡烛。与人“谈天说地”,并非谈论天上日月星丶地下山河海,而是无所不谈,往往不涉天地;说人“是非”,亦非评论旁人“是否信仰真理或信了邪教”,而是谈论别人之“男女关系丶贪污腐败”;所谓“打擂台”,也不是对着木搭之高台拳打脚踢,而是打人比武。“论剑”乃雅称,并非当真须长剑短剑,口论舌辩也。“诸葛亮舌战群儒”,自不是诸葛亮伸出舌头,发内功与人的舌头打架。r
二丶台湾有论者认为“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乃练内功之初步入门功夫,初学者必知,梅超风不必问。殊不知“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在道家至少用于三处,一用于修习内功,各门派传习不同;二用于修炼内丹,求长生不老;三用于还丹求仙。《锺吕传道记》记锺离权向吕洞宾传授“三花uff08阳uff09聚顶丶五气朝元”之法:“吕曰:炼形之理,既已知矣,所谓『朝元』者,可得闻乎?锺曰:大药将就,玉液还丹而沐浴胎心,真气既生以冲玉液上升,而更改尘骨而曰玉液炼形,及夫肘後飞起金晶河车,以入内院,自上而中,自中而下,金液还丹以炼金砂,而『五气朝元,三阳聚顶』乃炼气成神,非止于炼气住世而已。所谓『朝元』者,古今少知,苟或知之,圣贤不说。盖以是真仙大成之法,默藏天地不测之机,诚为三清隐秘之事,忘言忘象之元旨,无问无应之妙道,恐子之志不笃,而学不专心不宁而问不切,轻言易语,反我有漏泄圣机之愆,彼此各为无益。”此後吕洞宾坚决请问,锺离权遂加传授,大法精微奥妙,我辈凡人不懂矣。以吕洞宾求仙之诚,锺离权尚不轻易指点,可见所谓“三花聚顶丶五气朝元”决非简单入门功夫,道家修习内功,常与求仙之术混同。作者不信长生不老,亦不信炼丹可以成仙,于此全不置信,亦不信初学内功者能精通其义。梅超风匆忙乱问,郭靖一知半解而乱答,相信“轻言易语,彼此各为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