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沙特阿拉伯经济和社会现代化的发展,民众经济政治力量开始壮大,沙特社会开始出现不同于官方宗教政治思想和意志的声音。沙特阿拉伯的教育事业大力发展之后,每年都有大批学生从王国的几所宗教大学毕业,其中一部分毕业生跻身王国宗教学者的行列,他们与传统的欧莱玛在职业生涯方面大不相同。传统的欧莱玛主要在国家的宗教和行政机构中任职,作为沙特国家的公务员参与王国的行政管理。年轻一代的宗教学者接受过系统的现代教育,他们大部分都选择在王国的教育领域发展自己的事业。这个宗教知识分子群体的成长环境和学问见识与老一辈的欧莱玛有很大差异,加之他们长期处于无权的政治状态,他们不可避免地与欧莱玛当权派产生严重的分歧和冲突。石油繁荣时代以来,大批相对年轻的、受到良好教育的宗教学者逐渐成为独立于官方宗教政治权威的政治力量,对沙特阿拉伯宗教和政治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们的宗教思想和政治倾向逐渐与沙特家族控制的官方宗教势力分道扬镳。一个由相对年轻的宗教学者和伊斯兰大学教授组成的,不盲目顺从官方宗教政策的宗教群体在欧莱玛阶层中逐渐兴起,这标志着王国传统的教俗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尽管这一群体不像某些“新激进主义”群体那样激进,并且基本承认沙特家族的领导地位,但他们对官方欧莱玛长老机械地为沙特政府政策提供宗教政治合法性的做法感到不满,对沙特家族成员伪善和腐败的个人行为感到十分愤怒。他们质疑沙特家族的统治权力、行政能力、经济政策和与西方的关系,并对激进分子攻击沙特政权采取缄默态度。他们要求调整官方欧莱玛和沙特政权的关系,目的是使欧莱玛在实际上控制政府行为的各个方面。
海湾战争时期,沙特阿拉伯的政治舞台上活跃着一批公开发表言论、挑战沙特官方宗教政治的宗教学者。这些宗教学者在沙特的大学和清真寺中发表演讲,表现出一种公然挑战官方宗教权威,反对美国和批评沙特政府的立场。这些宗教学者是沙特阿拉伯现代伊斯兰主义反对派的中坚力量,被学术界广泛地称为“觉醒派谢赫”。“觉醒派谢赫”的代表人物是阿瓦德·卡勒尼、赛义德·嘎米迪、阿伊德·卡勒尼、萨法尔·哈瓦里、萨勒曼·阿乌达和纳斯尔·欧马尔,以及一些知识分子,例如阿卜杜勒·阿齐兹·卡西姆或者阿卜杜拉·哈米德。
“觉醒派”伊斯兰主义倾向的意识形态是一种传统的瓦哈卜派思想和现代穆斯林兄弟会思想的混合物。20世纪60年代,许多埃及和叙利亚的穆斯林兄弟会成员在沙特阿拉伯避难,他们对沙特阿拉伯宗教和社会领域的现代化进程,特别是王国教育体制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这些埃及和叙利亚穆斯林兄弟会的成员为制作沙特学校的课程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他们有的还担任沙特阿拉伯的教师和大学教授,其中最著名的是70年代早期来自埃及的穆罕默德·库特卜。在他们的影响下,沙特阿拉伯的大学成为一个意识形态的大熔炉。沙特阿拉伯的“觉醒派”伊斯兰主义就是70年代在大学中逐渐产生的。1979年麦加清真寺事件之后,沙特政府决定加强官方瓦哈卜派宗教政治权力,新兴的“觉醒派”伊斯兰主义势力大都被吸纳到官方宗教当权派之中,并且从这种新的政府政策中获得了良好的发展机遇。
进入80年代之后,由于长期的经济萧条,沙特国内的社会经济发展处于停滞状态。沙特民众的生活水平下降,高中和大学毕业生大批失业,王国主要城市和部分农村的普通民众生活越来越艰难,这种现象在纳季德和阿西尔地区尤为突出。
而沙特家族却滥用瓦哈卜派宗教政治原则,不断利用其统治权力谋财致富。经济财富和政治权力分配的不均促进了民间宗教政治的发展,传统的官方欧莱玛权威和年轻的伊斯兰主义者之间的分歧日益明显。曾经得到沙特政权支持并在沙特阿拉伯避难的苏丹、约旦、埃及和阿富汗等穆斯林国家的激进主义运动在沙特国内,特别是伊斯兰大学中发展起一定的势力,它们为沙特阿拉伯现代伊斯兰主义运动提供了理论基础和实践模范,并给王国的激进分子以财力和道义上的支持。这一时期民间宗教政治的领导力量主要是具有现代伊斯兰主义思想的神学家,包括法官、大学教授、学者和学生。他们主要利用大学和清真寺的讲台来传达他们的思想和主张,并且绕过王国的官方宗教组织,建立起他们自己的宗教政治团体。现代伊斯兰主义神学家置疑沙特家族的行为和政策,以及沙特政权的宗教政治合法性。
80年代晚期,广大宗教学者、教师、学生、商人、行政人员、阿美石油公司雇工,还有部落民都参与到这场民间宗教政治运动中。真主党、穆斯林兄弟会、新伊赫万运动、伊斯兰革命党等民间宗教政治组织在沙特阿拉伯陆续建立。这些组织都要求回归伊斯兰教并且排斥沙特家族的统治,尽管它们大都秘密活动,但他们对沙特政府的反对越来越接近于一种受到普遍欢迎的公开抗议。民间宗教政治的发展引起了沙特家族的恐慌,1988年末,沙特政权进行了一次广泛搜捕反对派组织成员的行动,甚至连对政府官员的口头攻击,或是“散布谣传”都被定为受到监禁的罪行。
80年代末期,“觉醒派谢赫”成为沙特阿拉伯民间宗教政治势力的主要代表。
他们立足沙特阿拉伯社会和文化问题,试图发展出一种关于现代性的伊斯兰论述。
他们还采用现代技术和传播手段,突破传统的清真寺讲道和学校课堂,开始录制和分发录有他们布道的磁带。于是,伊斯兰磁带成为觉醒派伊斯兰主义发展的主要标志和重要手段。
“觉醒派谢赫”领导的沙特阿拉伯知识界的文化争论,构成觉醒派伊斯兰主义者文化觉醒的重要阶段。80年代上半期,一些左翼倾向的知识分子发起了一场提倡现代化的文化运动,其主要代表人物是阿卜杜拉·嘎达米、阿比德·哈兹达、阿里·杜麦尼和拉贾·阿里姆。这一运动早期的主要目标是批评伊斯兰文学传统的僵化和顽固,号召更新伊斯兰文学传统。不久后,这种批评就不再局限于文学问题,而逐渐开始涉及宗教和社会问题。从1987年开始,沙特阿拉伯的伊斯兰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就围绕现代性和伊斯兰教展开争论。这场争论的中心是谢赫阿瓦德·卡勒尼的著作《伊斯兰教范围内的现代性》和学者赛义德·嘎米迪的两份磁带演讲。赛义德·嘎米迪从一项关于“现代派”文学运动的研究中得出结论,说这场“现代派”文学运动的实质并不是现代化的拥护者,而是试图以现代化的名义发起对伊斯兰教的战争,是一些作家、诗人和文学批评家提出的世俗化方案。具有同样观点的是萨法尔·哈瓦里,他的硕士论文题目为“世俗主义”,他在论文中提出,世俗主义是一种西方试图从伊斯兰社会内部破坏伊斯兰社会的手段。萨法尔·哈瓦里的著作在中东地区的伊斯兰学界中都具有很大的名气。觉醒派伊斯兰主义者利用他们控制的所有方式,包括清真寺的布道、宗教性会议、书籍和磁带来反对沙特阿拉伯的自由主义力量,谴责现代主义者破坏了沙特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和伊斯兰基础,领导了一次对现代主义者的猛烈攻击。他们还谴责沙特政府允许这些“世俗的”理论控制国家主要的出版物和媒体。通过控制媒体,自由主义者就能引导新一代沙特人的思想和传播西方的思想。觉醒派伊斯兰主义者认为,自由主义思想和西方的思想都是反伊斯兰教的。伊斯兰主义者还认为,盛行于埃及、叙利亚和黎巴嫩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已经通过这些沙特世俗作家的作品进入沙特社会。伊斯兰主义者提出,通过那些西方的或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替代宗教的思想,世俗的作家试图破坏《古兰经》的信仰和权威。伊斯兰主义者将自由主义者描绘成现代性的代理人,现代性本身则被视作破坏传统和宗教价值观的等价物。数百万的伊斯兰磁带在王国所有主要的城镇中广泛分发,许多伊斯兰主义的支持者还捐赠金钱用以资助免费磁带的分发。这场文化争论逐渐发展成为一次全国性的抵抗世俗化倾向的运动,伊斯兰主义者的思想和主张成为沙特国内长期讨论的热门话题。后来,沙特当局开始阻止赛义德·嘎米迪在大学中分发伊斯兰磁带的行为,伊斯兰主义者的攻击逐渐减弱。这场运动显示出沙特社会伊斯兰信仰和价值观的深厚基础。
觉醒派伊斯兰主义者社会影响力的扩大引起了沙特政权和世俗倾向政治势力的恐慌。1989年,阿西尔省长哈立德·费萨尔亲王策划了一起陷害谢赫阿伊德·卡拉尼的阴谋。谢赫阿伊德·卡拉尼是一位著名的伊斯兰学者和宗教人士,他的著作曾经得到政府机构的大力支持。哈立德·费萨尔亲王劝诱一名年轻的男孩控告阿伊德·卡拉尼性犯罪。阿伊德·卡拉尼被监禁之后,法庭证实阿伊德·卡拉尼是无辜的。于是,数千人聚集到阿西尔地区谢赫阿伊德·卡拉尼的住地表达他们对谢赫的支持,并且强烈抗议这次失败的阴谋。谢赫阿伊德·卡拉尼获释以后立即去往利雅得、吉达、嘎西姆和其他地区,向不远千里赶来聆听和支持他的群众发表演讲。谢赫阿伊德·卡拉尼在利雅得的国王哈立德清真寺中发表演讲时,听众人数达到20000。这个事件显示了沙特公众对伊斯兰学者和觉醒派伊斯兰领袖的强烈同情和支持。沙特民众对伊斯兰主义的大力支持实际上成为海湾战争时期觉醒派伊斯兰主义者与官方宗教政治权威和沙特政府对抗的必要条件。
“觉醒派谢赫”都是沙特阿拉伯宗教领域的知识分子,拥有将伊斯兰学说与评判当今事务和穆斯林世界关系相结合的能力。海湾战争以前,“觉醒派谢赫”虽然领导了影响力巨大的文化运动,但他们并不公开地表达政治意见。虽然他们与老一辈的官方欧莱玛具有不同的宗教政治观点,但是他们与官方宗教政治势力维持了长期的良好关系。这种良好关系有利于“觉醒派谢赫”宗教政治势力在发展的初期阶段免遭政权的干预和迫害。“觉醒派谢赫”主要以沙特阿拉伯的大学和清真寺为发展基地,逐渐在沙特社会中获得了强大的影响力。萨法尔·哈瓦里还被任命为麦加乌姆·库拉伊斯兰大学神学院的院长,由此获得了较高的社会地位。
海湾战争时期,沙特家族的政策和王国军事力量的虚弱对沙特阿拉伯社会和政治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以后,沙特政府为了保卫王国的东方省,决定邀请美国军队进入沙特阿拉伯。考虑到沙特民众中普遍存在的反美情绪和瓦哈卜派教义憎恶外国人的态度,沙特政府要求由阿布杜勒·阿齐兹·本·阿布杜勒·阿拉·本·巴兹领导的欧莱玛长老委员会颁布费特瓦来支持政府的决定。迫于沙特政府的压力,欧莱玛长老委员会颁布了一份费特瓦,允许非穆斯林的军队在“沙漠盾牌”和“沙漠风暴”的行动中进入沙特阿拉伯。这份费特瓦引起了沙特阿拉伯伊斯兰主义者的强烈愤慨。沙特政府和欧莱玛长老委员会的决定破坏了统治家族的宗教政治合法性,并且导致官方宗教政治势力和以“觉醒派谢赫”为代表的民间宗教政治势力的正式决裂。两位“觉醒派谢赫”萨法尔·哈瓦里和萨勒曼·阿乌达,领导了一次“伊斯兰反抗”运动。萨法尔·哈瓦里和萨勒曼·阿乌达毫不畏惧地明确地指出沙特阿拉伯社会和政治的错误。他们直接或间接地批评沙特家族偏离了瓦哈卜派伊斯兰教原则,斥责王室曲解了伊斯兰教,攻击政府的内外政策,包括石油价格、银行和财政法律、新闻管制政策、政府从国外的借款、海湾危机中和之后王国政府与美国的合作,以及沙特政府参与与以色列的和谈。他们还公开批评官方欧莱玛对沙特家族的妥协,斥责他们机械地给沙特家族的任何行为提供宗教政治合法性保障,并从沙特家族的慷慨赏赐中获益。“觉醒派谢赫”批评外国军队在沙特阿拉伯的出现,同时鼓吹欧莱玛应该在沙特阿拉伯的公共生活中担当更加重要的角色。“觉醒派谢赫”将世俗主义者视作对沙特社会的威胁,他们力劝政府和公众将世俗主义者从所有的沙特媒体中清除出去。
海湾战争时期沙特政府对言论控制和检查制度的放松,使沙特阿拉伯现代伊斯兰主义运动获得了蓬勃发展的空间。以“觉醒派谢赫”为代表的现代伊斯兰主义者挑战了沙特家族的政治合法性和官方宗教权威的宗教垄断权。广泛散发的录音带和小册子成为“觉醒派谢赫”的重要活动手段。伊斯兰录音带录着“觉醒派谢赫”的布道,在王国的主要城镇,特别是纳季德地区自由地传播。阐述“觉醒派谢赫”思想和现代伊斯兰主义理论的小册子在王国各地广泛流行。数千名质疑沙特家族行为的年轻人成为萨法尔·哈瓦里和萨勒曼·阿乌达的追随者,“觉醒派谢赫”的声望在海湾危机时期达到顶峰。当“美国军队登上两座圣城所在的土地”之后,沙特民众的安全感受到威胁,沙特社会弥漫着不确定和不稳定的气氛。萨法尔·哈瓦里和萨勒曼·阿乌达的言论为惊恐和迷惑的沙特公众提供了引导和分析,其影响力在王国取得了进一步的发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