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已,允琪只好拉她出了房门,离开我的视线,不一会,断断续续的争吵声飘进我的耳里。
“不管她的失忆症是否因为我所下的绝情盅所引起,我都不会帮你救她,就算你杀了我也没用!”
“凤仙,别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随便!反正我在你服下‘情盅’为她解毒的时候也不想活了!你做了那么多坏事,再加一条‘玷污师姐、欺师灭祖’的罪名也没什么!”
“好,我不杀你!但我会赶你出宫,从此一刀两断!”
“不劳你亲自动手,出宫之前我会自行了断,变成厉鬼徘徊在你身边,让你和那个女人一辈子都得不到幸福!”
“你…… ”
争吵就这么无终而止,可最后凤仙还是答应了为我医治。大概是允琪与她做了什么交易,一个当初我在设计这一切时并未考虑到后果的交易,正如凤仙事后对我所说的:
“别以为我在帮你,我只是在帮自己而已!如果不是你,或许我永远都得不到我想要的!名分什么的都是其次,我只想一辈子守着他而已!”
隐隐猜出她指的是什么,心痛像条小蛇一点点撕咬着我,可更加令人痛苦的是,尽管我心里难过,嘴里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装作听不懂她的意思,木讷地傻笑着。
“其实,我还蛮羡慕你的,”凤仙看着无知得像一张白纸的我,脸上流露出同情:“什么都不记得,反而也就解脱了。除了你我之外,殿下在宫外不知道还有多少仰慕他的女人!像他那样的男子,爱上他或者被他爱上,或许都是种罪孽!”
我愕然地抬起头,望着门外被逆光所衬托出来的剪影,勾勒的金边显得他似乎又消瘦了一圈,守在门外见缝插针地读着公文,时不时抬起头来向屋内关切地探望着。正因为每日形影不离,我才知道最近他已经忙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可无论我去哪,他就去哪,一刻也不许我离开他的视线,他说,是他太怕凤仙会食言、对毫无反抗能力的我再下毒手。
“如果凤仙欺负你的话,你就大声喊我,知道了吗?”允琪如是小心翼翼地叮嘱我。
想着想着,泪水就扑簌簌地滚下来,心碎的、歉疚的、悲伤的,五味陈杂。回神过来发现凤仙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忙抹干眼泪,傻乎乎地冲她一笑。
然而很快,我就体验到了允琪所说的“欺负”。没错,凤仙是在狠命地“欺负”我,按照她的说法,人体内有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要治我的病,必须严格按照“金木水火土”的套路来,没有捷径,也不能省略。
所谓“金”,就是在全身但凡通向心脉的经络施针,以达到通经活血的功效;
“木”,就是将人关在一块密闭的空间里,焚烧多种稀奇古怪的药材进行烟熏,直至患者被熏得昏死过去,再在四白、印堂等关键穴位施针,待苏醒后再依法熏治,直至药物通过呼吸浸入体内五脏六腑;
“水”与“火”,则是将人赤 /身/裸/体地装在特制的大瓮中,瓮中盛放特制的药水,再将瓮至于火上烘烤,待被腌制之人烫得浑身皮肤刺痛、初有起泡迹象之时,迅速将人取出置于同样掺了药材的冰水中冷敷。据说该药材既能防止皮肤溃烂留疤,又能够在人体受了极冷极热的折磨之后吸出毒素,从而实现清神醒脑的目的;
“土”,则更是离奇到荒唐的地步,将人鼻部以下的身体竖直埋进土里,像对待花草一样浇水、施肥,放在阳光下暴晒,直到月朗星稀,再继续埋在土里所谓接受月亮的神力。
凤仙穿着红白相间的祭祀袍,头上插着苗疆特有的红腹角雉的羽毛冠,脸上带着鬼脸面具,看起来就像她寝宫墙壁上所描绘的那些宗教图腾,口里振振有词地绕着埋在土里奄奄一息的我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号称借助月亮之神的法力驱走我心里的癔魔。
每当我痛得受不了大声求饶的时候,总能听到凤仙冷冷地哼道:“放心,你死不了的!当年郡主也得了同样的失忆症,也接受了同样的治疗,可她小小年纪不也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了吗?等调理过来,保准比以前还生龙活虎。要不然郡主怎么会病一好就煞费苦心地向我拜师,等学到几成功力足以防身,而我和琪王又放松了戒备之时,她居然突然倒戈,拿着自己潜心多年搜集到的证据向宫里告发,甚至还带了人来到“储香斋”亲手砸毁了祖师牌!”
我听得赫然一惊,若不是亲身体验到了巫医的可怕,或许我对于郡主对允琪和凤仙的恨不会这样洞悉。连我这个曾受过瀑音阁各种刑法的人都觉得难以承受,更何况当年那个未谙人事的孩子了。她究竟有多么大的勇气与毅力才能独自面对这一切,事后竟然还为自己报了仇的呢?
可既然还是个孩子,她又怎么可能想出的“假意投诚、暗度陈仓”的计谋呢?
“哼,如果不是我倾尽毕生所学为她治疗,她又哪里能有这种‘过人’的心智呢?”凤仙话中不无讽刺,尘封的往事多年后重新提起,被自己徒儿背叛的仇恨却依旧无法消去。
“所以说,允琪当年之所以被赶出皇宫,也是由于郡主告发的了?!”我急着追问,一开口就吃进嘴边一团土,呛得不停咳嗽。
“难道不是吗?”凤仙摘下鬼脸面具,露出满脸的愤恨与不平:“否则,在冷家失势那么多年而冷昭仪又不得宠的情况下,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凭什么受封郡主?无非是皇室失了颜面之后想借此堵住悠悠之口罢了!”
“可是郡主真的失忆过吗?咳咳…… ”我还埋在土里,难过地干咳着:“她究竟忘记了什么?”
“她根本就什么都没忘记!”凤仙直截了当地回答:“如果当年不是琪王殿下那么尽心尽力地四处求医、为她治病,或许也就不会发现……”
正说到关键之处,她忽然故弄玄虚地停住,我连吐两口吐出嘴里的黄土,急着追问道:“发现了什么?”
唇边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凤仙笑得饶有意味:“我发现你对郡主过去的事情记得倒还满清楚地嘛。”
我先微微一怔,忙不迭地解释道:“这都是我苏醒之后允琪跟我讲的,我也只是好奇而已……”
凤仙慢步行至我身旁蹲下,举起一把黄土在我头顶慢慢的洒下:“如果你真的因为失忆而忘了该有的礼仪,那么容我提醒一句,既然你不是真的郡主,那么依你的身份,只能称他为殿下,而不是直呼其名,记住了吗?”
我被土呛得吭吭猛咳,而她脸上笑容不改,眸底浮现出复仇的快意,冷笑着望了我好久,恍然意识到我并不是那个令她恨之入骨的徒弟,才又不慌不慢地说下去:
“看在你吃了这么多苦的份上,我不妨实话告诉你,当年若不是琪王殿下那么尽心尽力地为她治病,或许就不会被殿下发现,郡主之所以会得失忆症,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以前的记忆!而她之所以没有以前的记忆,是因为她根本就是被人调过包的赝品!”
“什么?赝品?”我惊出一身冷汗,手脚不自觉地紧绷挣扎,悄然发现,埋在我身上的沙土竟然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是的,赝品!也就是说她根本不是冷寒香,而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人调过包了!所以无论我怎样不疑余力地为她治疗,都不可能治得好她的失忆症,懂了吗?”
凤仙越说越激动,失控的情绪一波波传来:“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我以前救治了一个根本就没失忆的病人,到头来不仅辱没了师门,还将殿下与我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如今同样的傻事,我不会再做第二遍!”
我从她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收回视线,闭目,凝神,混元一气,努力扯动自己被埋在土里的手脚,她的治疗好像真的有些效果……
“这么多年躲在储香斋哪也没去,我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在储香斋内重新设坛。我相信就凭多年前铭心刻骨的教训以及这些年来我对医术的潜心研究,我可以一眼就看出一个健壮的人是否有病!”
她的语气渐渐变得敌意,像穿过山洞中呜呜传来的冷风:“以及,一个没病的人是否在装病!”
我装作听不懂她说什么,静息运气,精神凝练,加快了埋在土里筋骨的挪动。终于,土堆寂静无息地裂开了几条小缝,夹杂着几粒小石子从沙土顶端滚落地面。
凤仙蹲在我身边,用手掌拍了拍土堆上的裂缝,保证它仍完好。拍着拍着,自己噗嗤一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故意趁着琪王不在的时候来找我,告诉我你与琪王的婚事,想以此来激怒我。你知道我的弱点,我脑子一热就给你下了‘绝情盅’,你是想用这招令殿下讨厌我。很不错,你差点就成功了!不过既然你这么想吃苦,我就成全你,我在你的治疗过程中故意加大了药量、延长了疗程,甚至还把‘土’疗的过程做了些小小的改变,现在你像颗人参似的被埋在土里,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琪王殿下看到你现在这副狼狈样会有什么表情……”
余音尚在耳边回荡,只听得“嘶嘶”的声响,裂缝在土堆上张得越来越大,凤仙措不及防地左右摇晃起来,紧接着就听到“轰隆隆”的低鸣,沙土俱悉向着土堆中央越来越大的洞穴陷落。
凭借着体内失而复得的内力,我一跃而起,从土堆中飞了出来。而凤仙则随着掉落的沙土一个踉跄跌了进去。
瞬时间荒沙滚滚、斗转星移,待尘埃落定,沙堆已经凹陷成了土坑。我灰头土脸站在土坑边,望着躺在坑里仰面朝天、比我还狼狈十分的凤仙,不无讽刺地道:“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对我施盅,如果不是你加大了药的分量,或许我不会这么快就清除体内的毒素,找回我被锦上夜封存的功力!”
“你以为你赢了吗,真是可笑!”她气得抓起了一把黄土,愤愤不平地向我扬来:“如果只是为了找回你失去的功力,我还有更简单的办法!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装失忆,如果你知道殿下为了求我给你治病而应许了我什么,我保证你现在绝不会笑得这么嚣张!”
“可是你不还是上钩了吗?”我笑着在她身边蹲下,这幅场景还真是讽刺,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土里土外,我和凤仙交换了位置。
“我曾经说过,总有一天你会帮我的解毒的,还记得吗?”我打量着她气得扭曲的脸蛋,忽然间觉得,对她的惩罚已经足够了。
如果不是我为了激怒凤仙而故意接近允琪,如果不是我为了诱使她对我下盅而故意激怒她,如果不是我希望通过蛊毒的治疗而调查郡主当年究竟遭受了什么而令她与允琪反目,最重要的,郡主儿时的失忆症是否与我的身世有关,如果不是我设计好了一切,或许今天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心怀歉意的,我向凤仙伸出了援助之手,本想把她从土堆里拉出来,谁知道她居然抓着我的手用力一拽,把我也拖下了土坑。霎时间黄土又起、沙石满天,两个女孩在坑底滚来滚去,毫无形象地扭打起来。
“出了什么事?”
土坑边出现了个人影,高高的阴影将我和凤仙笼罩进去。允琪闻声而来,先被眼前的一幕惊到,随即怒气发到了凤仙身上:
“凤仙,你在做什么?!”
凤仙正想控诉,忽然意识到允琪什么情况都还不清楚就已经在袒护我了,顿时委屈得说不出话来。
见凤仙哑口无言,允琪蹲下身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月光洒在他倾国倾城的容颜上,皎洁无暇,美得令人窒息。
“雪梨,别怕,告诉我,是凤仙欺负你了吗?”他心疼地问,连声音都温柔得仿佛要将身后一轮月亮融化了似的。
我的心蓦地漾成一弯春水,从他的话里不难听出,就算我把自己装病的事情抖搂出来,有了他的袒护也不会怎样。
唇些许犹豫地开启,还没有一个字节蹦出来,凤仙的视线插入到我与允琪的对视中。她脸色刷白,眼底有种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惊恐。与她四目一对,便彼此心中肚明,原来我们的心里,都对这个事实了若指掌——
如果我告诉允琪,凤仙一方面知道我没失忆,另一方面又假装治疗折磨我的话,不仅她从允琪那里辛辛苦苦得来的承诺将会沦为泡影,就连自己深深爱着的他,恐怕今后也再难见一面了吧。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爱一个人,就是给自己增添一条软肋,而这把随时随地可以刺伤自己软肋的屠刀,就握在自己心爱的人手里。
凤仙的软肋,就是允琪!
而此时夜空中,皎洁的月正渐渐被云团挡住,巨大的阴影将三个人铺天盖地的吞噬进去。
我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仿佛自己手里握着复仇的刀。的确,我也可以像多年前的郡主一样,将她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凤仙正在为我治病,”我扯出一抹笑,努力用笑意压制自己声线里的心虚:“多亏了她的尽心治疗,以前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
耳边传来凤仙惊惧的抽气声,我故意冲她顽皮地眨眨眼睛,意思是让她别露了马脚。她马上意识过来,脸涨得通红,讪讪接道:“恩,我正在进行‘土’疗,没想到见效如此神速……”
然而自身就精通蛊术的允琪却不那么好骗,他向周围凹陷的土坑打量一圈,俊秀的眉紧紧蹙起:“土疗不过就是在身上薄薄地覆上一层土,这个土坑是干什么用的?”
什么?只要薄薄的覆一层土就可以了?恍然间我明白了凤仙先前所说的她把土疗的过程做了“小小”的改变。我向凤仙投去了愤恨的目光,她居然把我像颗人参似的埋在地底下!
凤仙侧眸也向我瞥过来,脏兮兮的脸上俱是歉意,眸光流动处,又含着无法说出口的哀求。毕竟就算我不抖露自己装病的秘密,但单就凤仙擅改疗法、借机报复的事,恐怕允琪也绝不会放任不管!
“如果我说……”我不由得轻轻咬住唇,暗示凤仙噤声,小心翼翼地向允琪回复道:“我们在玩土,你会相信吗?”
凤仙紧绷的面容微微一松,恰好这时,月亮正从阴暗的云彩后重新探出身子,夜空重新变得清亮皎洁起来。
允琪探究的目光在我与凤仙之间游移,一弯似笑非笑的弧度在他唇角伴着月光轻轻地荡开。
一切尽在不言中。
“都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允琪向我与凤仙伸出手臂,满是宠溺地责备道:“瞧你们身上脏的,快上来!”
我与凤仙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伸手各自握住了允琪的手掌,又不约而同地,用力一扯,把他也拽进了土坑。
三个人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就看着荒沙瞬间漫天、尘土飞扬,迷蒙的烟土中传出欢快的笑声,悠悠萦回在三个人的心田。
寂寥的夜,飞扬的沙尘,我望见的世界是那样迷离,纷纷扰扰,但心却没有蒙尘——
我看见扔着土团嬉戏打闹、笑得花枝乱颤的凤仙脸上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彷徨,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而我是否有把握今后每次与她的交战都能化险为夷,甚至与她从此化敌为友呢?
我看见躲闪着攻击、乐得像个孩子似的允琪眉宇间挥不去乌云,矛盾、隐忍、为难,闪现在每一个他望向我与凤仙的眼神里,而他究竟还有多少秘密,还需要经历多少磨练才能揭开,而我是否有足够的时间与勇气?
尘土不断落在我的头发、睫毛、鼻孔、嘴巴里,而我的心却从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明亮。凤仙的治疗令我更加清晰地记起自己在瀑音阁度过的每一天,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杀手出身的事实。
可除此以外,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像,那些在我溺水之前的记忆,也渐渐浮出水面。
……
“香儿,香儿……”
仿佛有人在我耳边轻声呼唤着,伴随着孩童嬉戏时的欢声笑语闯入脑海。眼前也像现在这样朦朦胧胧的,似乎是被什么东西遮着。
瞅准附近一个模糊的身影,我猛的扑过去一把搂住,高兴地大喊:“抓到啦!你是逸殿下!”
扯下蒙在眼前的白布,一张男孩子的脸落入我的视线。被我紧紧抱住不放的他脸蛋涨得通红,有点不情愿地求饶道:“好啦好啦,我认输,被你猜中了,那以后就娶你好了!”
嬉笑声从旁边传来,我循声望去,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出现在视野里,有个男孩拍手跳着脚嚷道:“四哥作弊!他是故意被寒香抓住的!”
“别闹,允琪!”远处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少年笑道:“玩之前不就说好了吗,愿赌服输!”
……
***** ***** ***** ***** ***** *****
自那天以后,日子又恢复了正常。我呆在储香斋养伤、下棋、看书、发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允琪则竭尽所能地呆在我视线所及的地方,仿佛每天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的身影,每个清晨、每个傍晚。
然而,一切又似乎不一样了。
我开始讲究吃穿用度,我开始对香菱、香梅她们几个丫头颐指气使,我开始理所当然地享用允琪对我的宠溺,以前那种偷了别人的东西的感觉在我身上烟消云散,仿佛一切原本就是我应得的。
然而允琪对我的纵容与疼惜也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不明白天底下怎么会有人对另一个人好到这种程度,好到仿佛在爱情之外,还有一层赎罪的意味。
“大概是我上辈子欠你的,所以要用这辈子来补偿!”
不过是句玩笑话,他将它说的却像个誓言。
一辈子有多长,我没有把握。但一辈子究竟有多短,值得他把我们相处的每一天都像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天来庆祝?!
他就像个谜,以前就觉得看不透他,现在,更是如此。
短短的几天,却仿佛要耗尽他全部的能量似的,就像夜空中盛开的烟花,以极美的姿态,短暂而毁灭性的燃烧生命。
这种盛极一时的恩宠,令我迷恋的同时,也令我害怕。
我隐隐地觉得,在他无条件对我宠溺的背后,有种歇斯底里的害怕。
他似乎在逃避着什么,又无可奈何地等待着什么。
终于,在离大婚还有不到五个月时间的某天,他突然拿着一张烫金红底的请帖来找我,说他必须再去江南一趟,此行舟车劳顿、前途未卜,而我又重伤未愈,所以他不能自私的将我带在身边。又不放心再像以前那样将我一个人留在宫里,所以他打算借着为八贤王御胤城祝寿的机会将我送去他府上休养。
“皇叔权倾朝野,又待郡主如亲生女儿,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允琪在说这话时有种言不由衷的苦楚,仿佛在为自己有去无回的行程做着最后的安排。
我感觉这和他正在计划着的事情有关,与云凌可以及一干幕僚越来越频繁地前来议事有关,甚至与他上次匆匆忙忙赶去苏州的事情脱不了干系。
可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他只是说他现在所做的事情很危险很辛苦,一旦失败将会万劫不复,而我牵扯进来的程度越少越好。之所以要将我送去八贤王府上,因为他坚信一旦东窗事发,全天下只有八贤王有能力保护得了我。
一切发生的那样迅速,在我还没有从他的宠溺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梦突然就醒了。
又仿佛只是转眼间,蜿蜒如弋、长达数十丈的宫廷仪仗就已经守候在了储香斋外,他将那只系着同心结的玉簪郑重其事地放进我的手心:“若我不能顺利赶上八贤王寿宴的话,那么你不要犹豫,在寿宴上当众提出认八贤王为义父!还有,记得以后都不要回宫了!或者去找锦上夜,让他送你离开京城!”
一切发生的都那样迅速,迅速得等不及我去体会这种生离死别的痛苦,人就已经坐进了郡主仪架。金钟、仗鼓齐鸣,接着,青罗绣孔雀扇、红罗绣四季花扇各两扇在前方开道,仪仗队伍随后浩浩荡荡地走出了皇宫。
手里紧紧握着玉簪,直到出了宫门的那一霎我还以为这是他又一个费尽心思的玩笑。我掀起窗帘,回头看着他的身影在起伏的马车后面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还在期待着他突然跑上来大笑着对我说,看,你又被我骗到了吧?!
这次我一定会同样大笑着回答他,你错了,我根本就没当真!
可是,直到他的身影被渐渐合拢的宫门掩去,消失在了视线的边缘,我所期待的事情却始终没有发生……
“还以为你多么清高,对我和锦上夜都不屑一顾,原来不过也和别的女人一样庸俗,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就沦为供人玩弄感情的俘虏。”
这个刻薄的声音在马车内响起,将我的思绪从幻境中打碎。我不由得蹙眉,视线从窗外抽回,落在车厢地面上一双被绳子绑着的脚踝上。
“让我猜猜琪王都用了什么手段让你爱上他,锦上添花、投其所好,或者雪中送炭,甚至不惜用上‘苦肉计’,我有没有漏下什么?”
我默不出声,视线继续上移,又落到了他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双手上,如是反复审视几圈,最后才把目光对焦到他的眼睛上。
一个多月的时间没见,他已经恢复了精神,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得几乎透明,但双眸终于不再像死灰般无神了!
“天底下又那么多好男人你不选,偏偏爱上他,以后可有你受得了!”而他恶意的挑衅继续传来,带着难掩的咒怨:“而我,很乐意看到那天尽快到来!”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我冷冷打断他的怨言,转念一想,自己花了多么大的代价才得到这个送小卓出宫的机会,不该就这么被自己的任性摧毁。
口不对心地,勉强对他挤出一抹笑容:“我已经和锦上夜打好招呼,相信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小卓的表情倏地僵在脸上,不敢置信地打量着我:“你居然没有否认?!天哪,你居然真的爱上他了!”
心底微微一疼,像被捅破的沙包泄露了一丝酸涩出来,情不自禁地握紧手中的玉簪,我错开小卓质问的视线,语重心长地嘱托道:“去了将军府一定要养好身体,否则,可就枉费了我一番苦心了!”
“养好身体,然后呢?”他些许苦涩地问。
“然后……”我也犹豫了起来,说实话,我没有想过这么远。
颔首思考了片刻,我抬头对他不无祝福地说:“然后,娶一个好女孩,生很多健康的孩子,如你所愿的,好好活下去!”
小卓仰头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连被绳子紧紧绑住的手脚都一起颤抖起来。
然而笑声中却没有半丝愉悦,有的只是浓浓的仇恨,从他齿间一字字地厮磨而出:“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一个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把握的人,或许,真的没有资格去预言别人的生活,
“然后,你就可以摆脱我这个拖累了吧?!”他替我说了下去:“摆脱自己心里的内疚,从此问心无愧地活下去了吧!”
“你的执念太重,把自己关在仇恨的枷锁里,一辈子都不会幸福的!”我抬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小卓被怨念封锁得透不出半点光来的眼睛,多希望,能就这样融化他心底的冰霜。
“不如尝试着忘记过去,放下仇恨,”我诚恳地劝解他,其实也是在劝解自己:“开始新的生活,你会快乐许多!”
“枷锁……”他揪住我话里的两个字不放,反复琢磨着,再抬起头时,表情纯真得像个无辜的孩子,迷惑地问我:“我的腿已经瘫了,是个废人了,可为什么还要给我带着枷锁?”
说着,他不无委屈地抬起自己被绳子捆着的手腕给我看,意思是让我给他松绑。
然而这种纯净的表情真的离开他太久了,久得让我在看到他这幅模样的时候不由得愣住了,在他再三的催促下才回过神来,心有余悸的,摇了摇头。
我怕了,真的怕了,经历过上次他那样歇斯底里的疯狂,我可不敢再让他毫无牵制地呆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了,尽管明知道他已经瘫了。
小卓读懂了我眼底的畏惧,失望地向后倚在车厢上,感慨道:“不知道刚刚是谁对我说要忘记过去、放下仇恨,原来这些话只是拿来骗人的而已!”
我倏地咬住唇,心想这家伙已经恢复了心智,居然都能冷静而不失机敏地与我斗嘴了,心底不由得变得柔软起来——
是啊,我那些有关“幸福”的言论,如果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哪能说服本就睿智的小卓呢?
满怀歉意的,我松开了他脚踝上的捆绑,接着,又解开他手腕上的粗布绳。
“身体上的枷锁已经解开了,剩下的,只有你心里的了,就看你愿不愿意……”
我的话还没说完,视野突然被巨大的阴影颠覆,陡然间天旋地转,他的唇竟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落下,狂风暴雨般杀气腾腾地夺走了我的吻。
“不要……”
来不及出口的惊呼淹没在他强夺豪取的唇齿间,我惊恐莫名地挣扎,却被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巨大力量牢牢压制住,男人与女人天生的体力差别令反抗俱以成为徒劳,更何况他正处于失控的边缘。
紧密贴合的身体令我感觉到他炙热的腹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膨胀,直觉告诉我,身上的男人正处于理智和癫狂的交界,如果再纵容下去,我们必将玉石俱焚。
果然,野蛮的吻已经无法满足他徒升的欲望,他单臂压制着我的抵抗,另一只手开始摸索着去解我胸前的衣襟。
心无可恋地闭上双眼,我不愿看见这双刚刚被我亲手解去束缚的手,正在一点点撕掉我对他的最后依恋。
牙齿狠狠地咬下去,很快,浓重的血腥味在两人纠缠的唇舌之间扩散开来。
疼痛终于令他停下了肆虐的吻,抬起身子用手背抹去唇上的猩红,见我咬了他却还不愿看他,他俯首轻轻噙住我的唇瓣,惩罚性的,由吸吮变成啮咬。
“你以为,抛弃了我,把我送走,你就可以和别的男人双宿双栖了吗?”他紊乱的呼吸与鼻息掺杂一起,有些音发不清楚,听来却如天惊石破:“你想的真美,可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你欠我的还没还完,我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过你呢?!”
推不开他,我干脆放弃挣扎,放任他在我身上生涩而又霸道的索求。嫣红色的郡主宫装已经从颈间滑下,肩膀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在他的每一个触碰下都冷得发颤。
我的顺从反而令心思敏感的他顿生疑惑,停下了一切举动,抬头目醉情迷地凝视着我。
“有一件事情我想让你知道,很早以前我就不欠你了!”我仍闭着眼睛,不愿看见小卓那张被情欲蚕食得不胜半点理性的脸,或许,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小卓了。
“当你告诉我你与瀑音阁勾结,将锦上夜骗去百花楼见我的时候,我就突然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跟着我重回百花楼了。因为你心虚,你怕我回百花楼会发现你的秘密,所以才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而百花楼的火灾,只是个意外,正因为你想偷听我与百日红的谈话,才会误打误撞地闯进了失火现场。这一切原本都是因你而起,而我却内疚了很久。所以,我们已经互不相欠了!”
燥热的气息刹时间冰冷,那双之前如铁钳般蹂躏我身体的手在微微发抖。
可却是悲凉的笑声灌入耳道:“我好羡慕你,羡慕你说不相欠就不相欠了,说放下就放下了!而我却还活在怨念里,无法自拔。因为我的心早就已经和我的身体一起毁了。但如果只有也毁了你,让你变得像我同样残破不堪,才不会被你嫌弃,把你留在我的身边,那么即使变成魔鬼我也在所不惜!”
他绝望到无可救药的吻再次落下,舌尖撬开我的唇,吮吸着我的舌。我的呼吸被他尽数抽走,意识逐渐模糊。鼻息间,淡淡的血腥味无声地蔓延……
当感觉到那双曾无比灵巧地抚弄琴弦教我弹琴的手,同样灵巧地钻进我的衣衫抚弄着我胸前的柔软,甚至开始沿着腹部的曲线向下滑去的时候,我决定做最后的、近乎垂死的挣扎。
我拿起允琪留给我的玉簪,抵在了他同样衣着凌乱的胸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