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一动,曾经无比坚定的心湖仿佛被人丟进了一颗小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寒气顿时席卷了我的全身,迷茫、自责、内疚、恐惧,甚至浓浓的负罪感,仿佛一只只凶残的猛兽,几乎生吞活剥了我。我像个迷途的孩子,以为已经找到了爱情、有了可以为之奋斗的方向,可原来只要小小的挑战,就令我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
我真的可以放下一切跟允琪走吗?我真的有胆量像傀离一样背叛瀑音阁吗?更重要的是,我真的已经放下对少主的感情,甚至,胆敢忤逆他的命令了吗?
一连两颗火竹又升上了天空,红光四射的火焰将半边夜幕染成绯红,傲视着地面上仰望着它的一个个小小的人影。
我心里不由得暗吃一惊,一连三颗火竹,已经不是召集潜伏在京中的杀手这么简单,而是昭告着瀑音阁某个重要人物已经来到了京城!
而能够令瀑音阁上上下下以三颗火竹来恭迎的人物,除了从不轻易露面的老阁主以外,则唯有少主莫属!
我留意到云凌可同样严峻的脸色,身为瀑音阁大弟子的他想必也读懂了暗号所传达的讯息。
徐徐褪去的火光将御胤城的面容映得若隐若现,那一霎的他看起来仿佛自火竹中降临的使者,他凝视天空的目光缓缓转至我的身上,眸中透出令人心惊的威仪,冷然道:
“既然你心里这么想,那么叔叔也不便再留你了!好自为之吧!”
而就是这句“好自为之”,令我不得不把御胤城的警告当作少主对我的最后通牒——
他不要我了!
儿时溺水的记忆倏然在脑海中闪现,仿佛一只恶魔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这是一剂无药可医的心盅,这种害怕被逸抛弃、丢在水里自生自灭的恐惧已经渗入了我的皮囊,腐蚀了我的心神。
即便允琪给我所带来的欢愉令我几乎忘记了这种痛,可深扎在灵魂深处的病却没有根除,病入膏肓,一旦发作,就会锥心刺骨。
我无可奈何、无计可施、无路可走,唯有回到逸的羽翼下,才能得到片刻的休憩。
而这种绝望的、痛苦的依赖,这种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妄的煎熬,真的是爱情吗?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怀疑自己对逸的感情了,然而,当火竹的光辉彻底在夜空中消逝,眑眇无边的黑暗重新笼罩了天地苍生,我听见自己心里呜咽的声音——
“寒香错了!”我无法自制地轻微战栗着,才有勇气说出自己的决定:“寒香不该乱说话惹您生气,我哪也不去,这就跟您回去!”
“这是对本王下了逐客令了吗?”与允琪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倏地抓住我的手腕,夹杂着酒气与怒意的气息扑上我的脸颊:
“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怪不得世人常道人言可畏,为了几句闲话,你便要舍我而去,从此‘菡花不与草共生’了吗?”
因为酒醉,他的声线漂浮不定,又在某些字句上加重了力道,听起来有些古怪,仿佛恶魔的吟咏,虽低醇,却很动人。
我的心因为他的话而又悸动起来,狂热而浓烈地渴望着他的挽留。可是我又怕,怕自己一动情就会无可救药地****下去。
狠下心,抚开他牵着的手:“你醉了,别在这里胡闹!走吧!”
他似乎又真的醉得神志不清,不依不饶地,用他通红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不休不止地碎碎念道:
“记住我所说的!”
“记住我所说的!”
这一夜,注定无眠。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停回想着允琪临去前的话语,我心里总有种感觉,他似乎是想告诉我什么。
长夜漫漫,难以入眠,我索性起床,点燃蜡烛,坐在桌前手指漫无目的地在桌面上乱画着。
心绪凝结,每一笔,都是思念的烦杂。
“菡花不与草共生”,指尖偏执地书写着这一句,一遍又一遍,便再也无法从心中挥去。
允琪为什么会这么说,是要与我恩断义绝了吗?
眼前忽然灵光一闪,我惊讶地凝视着指甲无意间在桌上划下的印记,“菡花不与草共生”,不就是个“函”字吗?
莫非,这才是允琪一再强调要我记住的?
我忙找来纸笔,小心翼翼地默写出允琪离去前所说过的所有字句。
不一会就写了满满一页纸,我却一筹莫展,望着满篇的黑字却找不出半点线索来。
又莫非,是我多心了?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犹记得不久前,我也曾像现在这样拿着一张布满迷局的纸绞尽脑汁。对了,那是在集贤楼,允琪教我怎样用绑匪留下的银簪揭开地图上的玄机。
当时的劫案,今晚的哑谜,无一不是允琪的设计,说不定这里面就有联系。我相信以允琪的聪明,若不是迫不得已,绝不会甘冒被御胤城怀疑的风险,一遍遍提醒我留意他的言辞。
我捶了捶额头,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对照着纸上的字逐字逐句地回忆着今晚的场景,或许,是我遗漏了什么?!
“这是对本王下了逐客令了吗?”白纸黑字之间,我仿佛看到了允琪的脸,用他酒醉而略显古怪的腔调,抑扬顿挫地说道:“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怪不得世人常道人言可畏,为了几句闲话,你便要舍我而去,从此‘菡花不与草共生’了吗?”
若我也如旁人般以为允琪酒后失言,便难以察觉其中的奥妙。但正因我与允琪自己都对他假醉的事心知肚明,所以,他怪里怪气的腔调便越发可疑。
我冥思片刻,提笔将他着重强调的字句圈点出来:
逐“客”令;
“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
“人言”可畏;
“菡花不与草共生”。
再提笔,将我所能想到的答案依次写在旁边:
逐“客”令——强调的是个“客”字;
“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谜底是“栈”字;
“人言”可畏——“人言”便是“信”;
“菡花不与草共生”——则为“函”。
剧烈跳动的心刹那间快要破膛,此时的我,已经失去了刚才的沉着,紧张得将四个字诵读出声:
“客栈信函”!
所有的线索,在谜底揭晓的那一霎,仿佛都连贯了起来。
我紧皱的眉头松懈下来,深深地舒了口气。聪明如他,知道御胤城即使足够睿智到察觉他所留下的哑谜,也绝不会破译他所留给我的信息。因为知道“客栈信函”里面内容的只有三个人——我,云凌可,与允琪!
那夜在幸福客栈,云凌可依照允琪的安排假装失踪,现场留下的信函上面写的是:
“欲救此人,明日午时来宁桥巷八号,集贤楼。”
这封曾经被我无数次查看、以至于铭记在心的信笺,原来就是刚才允琪当着御胤城的面想说又绝不能说的——
他明日正午在集贤楼等我!
然而亲王府戒备森严,要去集贤楼,唯有名正言顺地提出离开。这话我提可以,但万万不能出自允琪这个御胤城眼中的“外人”之口。
因为在御胤城看来,允琪这个不务正业、甚至可谓离经叛道的皇侄虽说烂泥扶不上墙,但对他一手遮天的朝政来说不构成威胁。可今晚我竟敢为了允琪而顶撞他,除了不敬之外,明显也激起了御胤城的敌意。
不管允琪暗中计划的是什么,这样明目张胆地得罪御胤城,绝非明智之举。更何况允琪心中将御胤城当作是我的庇佑,是在自己出事之后我可以求救的亲人,所以他故意把话说的绝情、甚至不惜决裂,从而为我与御胤城都挽回颜面,最终目的,也还是为了保护我,足以见得他用心良苦。
原先我对他的那些质疑与误解,在我想通这一切的刹那,全都烟消云散了。
我无法形容自己此刻是怎样一种心情,感动、感激与感慨,尽管一再被我否认、镇压,但还是有一股执念像杂草般撬开岩石,从我心底滋生出来。
疯狂地、肆虐、热烈地成长、蔓延,直到占领了我整个世界。
执念太深,便成魔障。
那些曾经被我无比珍视的东西,对少主的爱慕、对使命的责任、对教义的忠诚,在这个执念的魔障之下都开始显得无足轻重了。
就像此时思念驱使我从枕头底下拿出系着同心结的玉簪,一遍遍的轻抚,直到它沾染了与我同样的体温时,才蓦然意识到,那件我曾经视作珍宝、具有特殊意义的纪念品,我曾拜托锦上夜保存又拜托他送进宫来,那件我在百花楼与少主“成亲”时穿的嫁衣,却遗失在了刺客劫走的郡主仪架中。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心里的称砣早已倾斜,轻重分明……
极力控制着濒临崩塌的情绪,我起身拉开房门,冰凉的风扑面而来,我站在被黑暗吞噬得不剩一丝空隙的门廊前,大口大口吸着凉风,借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从狂躁到镇定,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找到了自己的脉搏所在,然而依然无法遏制住心底那个歇斯底里的声音——
允琪!
我想允琪!
我想见他!
不知在冷风中站了多久,直到寒风的刺痛变得麻木,神智也变得迟钝起来,那些狂热而不切实际的幻想,最终凝结成为一个冰冷的决定——
我要见他,是为了将定情的玉簪还给他!
因为我和他之间没有未来,就像我们之间没有过往一样。任凭再多的情缘纠葛,终究也会烟消云散。
一连三颗火竹预示着少主已经来到京城,我的任务即将完成,我会随少主回去瀑音阁,回去我此生此世注定无法摆脱的生活。
所以与其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作茧自缚,令他与我一起体验生离死别的痛苦,还不如在我还有最后一丝把握可以控制自己感情的时候,和他,颜允琪,做个了结!
似乎连上苍也赞同我的这个安排,在我狠下心做出决定之时,天边亮起了第一道曙光。
厚重的夜色被晨光切碎,缓缓地洒向王府的每个角落。
许是一夜未眠的原因,我的视线有些恍惚,隐约捕捉到一个曾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随着夜色由浓转淡朦朦胧胧地显现出来。
我揉了揉眼睛,惊讶地认出不远处站着的人是御胤城!
天晓得他在我屋外站了多久,从他身上未曾换下的紫色金丝蟠龙锦袍来看,他竟也一夜未眠!
“看到你房里亮着灯,知道你没睡,所以过来看看你是否安好!”御胤城尽力和善地微笑着,可头上似乎一夜之间添了许多的银丝出卖了他的疲惫。
我的心因他的关心微微一暖,又因他满脸的倦意而内疚起来。
不知昨夜寿宴上我为了允琪而顶撞他的事,他是否已经忘怀?
晨雾弥漫于我们之间,轻轻浅浅的如薄纱飘舞,看不太清周围的景物,御胤城的身影也有些扑朔迷离,只听他的声音如暗处流动的水传来,低醇中饱含温柔,少了以往那份令人难以亲近的威严:
“既然天已经亮了,若睡不着的话,就陪叔叔在院子里走走吧!”
我没有拒绝,追上他的步伐,静静地走在他的身边,或近或远。
他的身形修长、身姿挺拔,尽管疲惫,但年轻时习武打下的基础令他依旧可以步履矫健,犹如傲立雾海中的松柏。
衣袍上的金丝蟠龙绣纹即使在灰暗的光线下依旧凌光波动,映得他的面容威仪难侵,眉宇间依旧可见当年何其俊美。
当今皇族“颜”氏多出美男子,这在南国已是不争的事实。只是,有足够魄力与胆识自行革去皇姓,以“御敌于境外、保家卫国”为己任而从此改姓“御”的,全天下恐怕就只此一人了吧。
我仰头偷偷望着御胤城的侧脸,恍惚间有些失神,仿佛心从冰冷的海水中缓缓驶入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一个可以停靠的地方……
如果我是真正的冷寒香,那么叔叔就是父亲冷将军的结拜兄弟,他曾说过自己曾在冷将军临终前许下誓言:
会像疼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寒香,替死去的兄嫂将她抚养成人!
可为什么就是这样一个发自内心对寒香好的长辈,一个有胆有识、甚至权倾朝野的强者,会与见不得光的瀑音阁有所瓜葛?
这个念头像条毒蛇倏地爬上我的脊梁,被晨雾一灌,寒冷得让我微微颤抖。
御胤城留意到我的异样,没有放我回去休息,而是脱下了自己的龙纹外衣披在我的身上。
就此一别,此生便再也无缘相见了吧。
想到这,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冲他回以一笑:“谢谢叔叔!”
谢谢你曾经给过我家人般的温暖;谢谢你让我往后在瀑音阁的日子,即使再孤独,回忆起在亲王府的日子,总会记得自己也曾被亲情呵护,也曾不孤独。
不知是否是我因失眠而过于憔悴,我的笑容令他忽然一怔,目光俱以倾泻在我脸上,紧绷的视线如此专注,专注得令我稍许紧张起来。
更加令我紧张的是,意味不明地,他用手抚上了我的脸颊,原本冰凉的指尖在我脸上缓缓流连,轻轻摩挲着,留下了一串串的灼热。
怪异的感觉渐渐拢上心头,我瞪大了眼睛望着御胤城。可他的长睫在眸上微微颤动,心神却恍然飞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别过头去,生硬地躲开他的手掌,提醒他道:“叔叔……”
御胤城蓦然惊觉,仿佛仍在梦境与现实中游离,“叔叔”,他回味着这两个字的含义,收回虚幻的视线,错开我疑惑的眸,目光放得很远很远。
“离宫住在亲王府,是不是经常休息不好?否则脸色怎么憔悴成了这样?”
他解释着自己方才的失态,合情合理的,只是,有股意味不明的忧伤仍凝结在他眼底,尚未敛去。
我点了点头。谢谢他即使心知肚明,可为了不令我难堪,还是没有说破我这些日子失眠的真正原因,是为了允琪。
“那么叔叔呢,为什么也没睡?”我问他。
“或许原是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容易失眠,”笑容自他的唇角漾开,却又是那般落寞,融化在破晓的晨辉中:“再加上喝了酒,就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情……”
我以为他有许多事情要对我讲,可他本就不是个多言的人,只是静静地带着我走遍亲王府的每个角落。
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喜怒不形于色,心事沉重得令人难以捉摸。
个性如此内敛、深沉的人,没有人可以走得进他的心里,或许内心反而更加孤单吧。
如果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到他,至少,还可以陪陪他。
昨夜的红灯笼仍挂在屋檐,被晨雾打湿之后越发红得娇艳,为从沉睡中逐渐苏醒过来的亲王府装点着喜庆的色彩。
潺潺的流水自亭台下流过,回廊弯弯曲曲地通往整个院落。两旁的墙壁上爬满青藤,其间点缀着不同品种的蔷薇,花苞在一片翠绿中随风摇晃着。
再远处,是几株高大的桐花树,紫色的花云沉甸甸地坠在亭宇楼阁的琉璃瓦上,将灰白的天空也染成了紫色。
我在亲王府已经住了多日,也曾多次到访过许多处景色,可都没有御胤城带我来看得这般美好。看来,这位王府的主人,是想将府上最美的一面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然而这份温暖的心意,只会令我更加不忍将自己今日就欲离开的决定说出口了。
景色虽好,却有种无声的哀伤,淡淡的、疏离的,飘在风中。
……
直到,他主动问我:“是不是想回去了?”
淡淡一句话,清风云淡,我却听出了他浓浓的眷恋与不舍,似乎是纠结了一整夜才有勇气问出的问题,尽管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感谢他的成全,不必为难我来提出这个离别的请求,我顺水推舟应道:
“恩!”
“什么时候走?”他怔怔地望着我,眼底有种莫名的情绪,仿佛生怕自己一眨眼我就会从他眼前消失似的。
“正午之前。”
他未置可否,但从他长长的沉默中来看,我的急切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久得让我担心他会不会以长辈、或者八贤王的身份阻止我离开,可最后,他提出了一个条件,一个让我吃惊的条件。
“终究是女大不中留了,走之前,可以让叔叔抱抱你吗?”
我诧异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看到他往日如千年冰潭般幽深的眼,此时涌动着种种奇妙的欲__望,竟不似平日的他了。
察觉到我的迟疑,他些许不自然地慰藉道:“只是寻常父女间的告别而已。”
寥寥几个字,令我打消心底“男女授数不清”的顾忌,像出行在即的女儿那样,充满依恋与敬意的,拥进了父亲的怀里。
俯在他的耳畔,发自内心地祝福着:“叔叔,保重!”
他僵硬的身体因为我的耳语而倏然绷紧,胳膊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将原先还与他保持着恭敬的距离的我,完完全全地,裹进了自己的怀抱。
不知何时,我身上披着的紫色金丝蟠龙锦袍滑落地上,在四处荡漾的晨雾中,一明一暗地,反射着朝晖的光芒。
府上早起打扫的下人正打着哈欠,一眼瞅见池水边相拥着的两个人影,吓得手中的扫帚掉进了水里。
“扑通”。
我怕遭人误会,忙想从御胤城的怀里挣脱出来。可他没有放开我,反而揽得更紧了,这样竭尽全力的、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拥抱,持续越久,就越让我觉得压抑,心里别扭得难受。
可他却若全然不知似的,眼帘紧闭,沉浸在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的世界里。
“别管他!”他低声安抚着:“这是本王的府邸!”
那天清晨的告别之后,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可不知为何向来说一不二的御胤城自己倒反悔了,离去前反复叮嘱道:“在家等着我!早朝回来以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还不放心,他向府里的家丁语重心长地吩咐说:“好生照看郡主!”
如此一来,便是将我“禁足”了。
昨天才是寿辰,按例身为朝廷肱骨之臣的他本可接连休朝三日,以享天恩。可御胤城这人实在是太勤勉了,尽管昨晚一夜未眠,但卯时不到又去上朝了。
只剩下我一人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眼巴巴地望着日头跳出了天际,又缓缓地移上了树梢。
然而巳时刚过不久,他便下朝归来,比平日足足提前了两个时辰。
由于朝政繁忙,以往退朝之后御胤城会留在都察院继续处理政务,常常过了午时才迟迟回府。而今天的他提前归来,令整座亲王府都颇为意外,原本相对悠闲的晌午忽然变得紧张而忙碌起来。
可御胤城并未在府中逗留,备了马车就又带着我离开了。
原来他口中所述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闹市之中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家米铺。
我的疑惑在他神神秘秘地推开设在米铺二楼的书房内的密室时,更加疑惑了。
这是一间装饰雅致的密室,位置虽隐蔽,但光线极好,通过半掩的窗牖便能望见米铺后院那片郁郁葱葱的梅花林,估计到了腊梅盛放的季节,足不出户便可将美景尽收眼底。
但这又不仅仅是间普通的密室,屋内坐北向南的主位上供着一张神台,神台上立着个牌位。牌位前摆放着新鲜水果与时令花卉,可见一直被人极为细心地呵护着。
“去给你娘敬柱香吧!”御胤城开口提醒着呆若木鸡的我。
我疑惑地走近神台,只见牌位上写到:“亡妻冷江氏之灵位”。
“娘的牌位怎么会在这里?”我满脸讶异,心想冷将军夫妇的牌位不该一起供在将军府的宗祠里吗?
“你娘生前最不爱束缚,又何必在她死后将她束缚在一个满是祖宗神灵的地方?”
御胤城凝望着牌位上的祀文,眼底压抑着一股灼热的情绪,轻轻叹息间,似乎有着千钧般的沉重。本不多话的他,像是陷入了回忆中,久久不能自拔。
“当年皇兄不知怎么听说江南有位美人,犹如‘洛神在世、嫦娥下凡’,于是昭告天下,选遍天下佳丽也要将此女纳入后宫。你娘虽无攀附之心,却有倾城之貌,连最初步的采选都没参加,就被当地官员直接进献给了皇上。正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相传连皇兄见了你娘都惊为天人,感叹一场声势浩大的选秀都是白费了。可若不是她难以承受皇宫的束缚,又怎会甘愿放弃荣华富贵以及皇兄的一片深情,主动请缨前往吐蕃和亲呢?”
“什么?和亲?”我蓦然一惊,这件事我前所未闻,先不谈我在宫中习读过的朝历对于和亲之事,除了嫁到北国的允宁公主外,其他的只字未提,就算真有其事,娘又是怎么嫁给爹的呢?
“这是朝廷秘史,又牵扯到了后宫丑闻,本应秘而不宣。”御胤城焚了两束香,交予我一束,带着我向着牌位拜了三拜,在香炉里恭敬地插好,才复又讲述下去:“只是事到如今,若你执意钟情于允琪那小子,有些事情,就不能再瞒着你了!”
又是语出惊人!
“允琪?”我诧异地追问:“允琪又怎么会和十几年前的事情有牵连?!”
“允琪的娘,你的好姑姑,艳冠后宫的冷昭仪!”御胤城一连用三个称谓体现他的不齿,语气中满是嘲讽:
“当年她也在入选之列,风华绝代又出身名门,本以为会一鸣惊人,可风头都被你娘无意间抢了去。还因皇兄一句“人已经找到了,不必再选了”而差点失去选秀资格。就因嫉妒你娘的美貌与封位,她使出奸__计诬陷你娘不洁,害得你娘尚未成亲就差点被皇兄赐死,为了避免终身囚禁冷宫的命运,她主动请缨前去吐蕃和亲,以此换得赦免株连九族之罪!”
“可我娘又是怎么嫁给我爹的呢?”我怯怯地问,心紧张得怦怦乱跳。
“幸好冷昭仪做贼心虚,写了封信给戍守边疆的冷将军,要他在你娘进入吐蕃之前将她杀死,并做出暴毙的假象,以此掩盖你娘仍是处子之身的事实。可偏偏当时吐蕃国王唯一的儿子刚在边关混战中丧命,吐蕃上下对南国怨气冲天,你娘嫁过去了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你爹就在半路截下了和亲的仪仗,却不忍杀死你娘,反而愿意送她回故乡隐居。你娘则因为钦佩你爹的侠肝义胆,甘愿隐姓埋名下嫁于他,这才成就了一段佳话。然而此事涉及后宫与军情,没人敢查,皇上也以为你娘已经亡命吐蕃,这才罢休。而我也是听你爹无意间说起,才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真相。”
“可这与允琪又有何关?”我知道御胤城向来不喜欢允琪,可没想到还有这方面的原因。
“有其母必有其子!”,御胤城仿佛一位发号施令的帝王,字字带着不容挑战的坚决:“允琪那孩子从小娇生惯养,性情和他那位骄纵蛮横的母亲如出一辙。而你姑姑有多么不喜欢你,相信从小到大你早就有所体会。今天当着你娘的牌位,你敢不敢发誓你是心甘情愿地嫁给间接害死她的人的儿子呢?”
我望着怒火中烧的御胤城,再看看神台上无声无息的牌位,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推上了一座前后都是悬崖的山顶,进退维谷。
但我心里很清楚,御胤城今天之所以一反常态,甚至将深藏多年的秘密托盘而出,就是为了阻止我与允琪几个月后的大婚,甚至,让我厌恶允琪。
可是已经晚了。
我已经喜欢上他了。
我已经无法因为别人的一两句中伤而将他从我的心里抹去了。
就比如现在,血淋淋的事实与亲人的控诉如雷贯耳,而我心里想的却仍是与允琪的午时之约,就快到了!
“叔叔若无其他吩咐,就请恕寒香就此别过了!”我后退几步,跪在娘的牌位前向御胤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第一叩——
为感谢他替我照顾娘的牌位;
第二叩——
为此处一别,自此天各一方,永生再不会相见;
第三叩——
为少主交给我的任务,等那个姓“御”的人,我已经等到了。
然而离我回去瀑音阁所剩的时日已无多,我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必须去找允琪,为我们的感情做个了结!
御胤城极力压制的怒火在幽深的眼眸中攒动,却只有无能为力地望着我行完三叩大礼。夜的气息越来越浓地笼罩在他身上,几欲喷发,因为他从我的举动中已经读懂了我的坚定。
但又不能喷发,毕竟当着我娘的牌位,他对于我只是“叔叔”而已,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也许是我磕得太用力了,尚未起身,眩晕感旋即上涌,视线中的御胤城变成了两个模糊的人影,正从牌位前供着的木盒中取出了一样金光闪闪的东西。
待眩晕褪去,我看清楚他递给我的,是一只金钗。
这钗一打眼看上去其貌不扬,做工可谓粗糙,再加上钗身中央镂空,令它的价值更加低廉了。
“别小看了这只金钗,这是本朝开国皇帝亲手打造的金钗,送与他的原配夫人作为定情信物,感谢她在陪他四处征战、居无定所的日子里不离不弃。太祖皇帝登基之后,立原配夫人为皇后,封赏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但其分量都再也无法与这只金钗相媲美。太祖皇帝与太祖皇后之子,也就是后来的高祖帝,为了给已经身为太后的母亲祝寿,特意请能工巧匠按照金钗中央的镂空形状,用极品翡翠打造了一只能够与这只金钗严丝合缝、合二为一的玉箸,取‘金玉良缘’之意。而这一对金钗玉簪,就此成为我们颜家的传家之宝!”
玉簪?
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腰间,允琪送给我的玉簪还在,我偷偷地松了口气。
“这只金钗是你娘的遗物,是当年皇上对你娘一见钟情时所赠的信物,代表了一位帝王对爱情的承诺!我本想在你与太子殿下成亲之时亲手交给你的,可现在看来,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一句话如雷惊耳,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御胤城,惊慌地把金钗又塞回他手里。
“不,我不能收下这个!我和太子殿下已没有可能!”
“三年前太子大婚在即,是你在叔叔面前哭诉说自己喜欢的人是太子允辰,不得已叔叔这才力排异议、阻挠圣谕,甚至不惜联合众臣上书,这才将太子大婚的时间往后拖了整整一年……”御胤城字字珠玑,句句逼问我道:“为何你回宫后会性情大变?言行无状,甚至于,移情别恋?”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正费劲脑汁地想着该如何反驳,忽然窗外传来一阵翅膀噗通的声音,一只白鸽扑打着翅膀落在半掩的窗棱上。
御胤城脸色微微一变,快步上前捉起白鸽,从它的右爪上取下了一只小竹筒,然后将白鸽放飞,鸽子扑打着翅膀消失在了天空中。
熟练地从竹筒中取出了信笺,不知为何,他站在窗前背对着我沉思了许久。
高高的背影像一座山,气势压人。越过他头顶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银丝,我望见窗外的太阳已悬上高空,午时已近。
“既然我与允琪的婚事是我娘生前订下的……”我的视线从窗外落回到神台上的牌位,四月和煦的阳光将牌位照得闪闪发亮,仿佛也在赞同我的决定:“那么,我不想违背她的心愿!”
“你真的以为你娘肯将你嫁给仇人的儿子吗?”御胤城边说边转过身来,一声冷哼轻逸出口,手中攥着的刚刚从竹筒里取出的东西,原来不是纸条,而是一片淡淡发紫的竹叶。
“如果我告诉你,你与允琪的亲事不过是你娘情急之下说的一个谎言,你还会如此一意孤行吗?”
谎言?
当时御胤城并未揭晓这个谎言的含义,源于他心虚;而我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娘说这个谎言的目的,可是,已经晚了。
“如果我娘可以因为一个谎言而履行她的誓言……”我不再闪躲,直视着御胤城的深眸,小心翼翼地却透着不可动摇地坚定:“那么身为她女儿的我,也可以做到同样地信守承诺!”
御胤城眼底勃发着愤怒与煞气,与我互相凝视着,渐渐地,目光变得敌意。
或许在当今南国,胆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忤逆他的心意的,只有我一人吧,所以我的不屈不挠对于骄傲如斯的他来说,不仅仅是种落败,甚至是种羞辱!
然而每次当他想发作,想惩戒,甚至差点抬起手臂给我这个不听管教的“侄女”来上一耳光,可每次目光瞥到我娘的牌位,他都忍住了。
我之前一直未明白这其中的涵义。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永远都被蒙在谷里!
“你走吧!”
在说着句话的时候,御胤城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各种复杂的情绪已经被他掩盖,他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八贤王。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在我离开之前,他深不见底的双眸始终徘徊在我的背上的感觉,如芒在背。
小小的竹叶一直在他的指尖翻舞,或急或缓,这大概是唯一能够泄露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此刻情绪的地方了。
在我迈出米铺大门的一刹那,他忽然又叫停了我:“你没认出这个来吗?”
我回首,望着他手中的竹叶,与寻常的竹叶并无区别,只是叶子的边缘稍稍有些发紫。
原来他刚才故意攥在指尖把玩,是为了试探我的反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