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上诸多形态各异的书法中,有一副“寿”字唯独特别,侧面远远望过去竟像个“龙”字,我暗吃了一惊,驻步细细观察。落款处以四字对联结尾,“德为世重,寿以人尊。吏部尚书钱文麟敬上!”。
原来是尚书大人的字迹,苍劲有力、一气呵成,果然非同寻常。我曾听允宴说起过,吏部尚书乃前朝状元,官场上默默无闻了二十余载,直到八贤王摄政时才算是骥遇伯乐、委以重任。只是尚书大人如今已过了知天命的岁数,对于小自己二十多岁的八贤王这般竭尽所能地逢迎,倒也不能不令人唏嘘。
再看相邻一副“寿”字,雍容大度,古朴稳重,只是在下笔的力道上则羸弱了许多,显得中气不足,定然是体弱多病者所书。再一看落款,竟是太子允辰,联想起他有肺疾,是也有情可原。
相比起太子允辰的字,临旁一副“寿”字则显得隽秀许多,笔迹流畅、一气呵成,以我对书法浅薄的见解,端详了半天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落款写着“太子妃曾紫陌敬书”。
原来是太子妃曾紫陌所书,常闻她出身名门、才情并茂,如今以她的字迹来看,果然名不虚传。
这样的女子才是允琪口中所说的王妃的最佳人选吧,而我论贤淑、论品行、论家世、论才情,无论哪一点都无法企及眼前的曾紫陌。站在这里一遍遍观摩她的墨宝,越发觉得自己粗浅,胸口忽然有些道不出来的酸涩。
再往前走几步,又一副寿字引起我的注意。其笔迹虽中规中矩,但瞥、点、勾、提处均平均用力、运笔不免呆滞,可见临摹的痕迹。落款注明是允宴,想他小小年纪却勤奋上进,对八贤王又极为敬重,这幅字恐怕已是练习了无数遍后方能拿得出手的精品了。
太子和允宴都送来了墨宝,那么允琪呢?
我沿着游廊一幅幅找过去,可惜一无所获,心里正不免失望,就听到有人在前方呼唤道:“寒香?”
我寻声望去,只见御胤城于正堂之外负手而立,携三位夫人一同恭迎宾客。能直呼我闺名的,显然便只有八贤王御胤城了。
为显喜庆,他今日特意换上了紫色绣金丝蟠龙的锦袍,黑发以玉冠半束,余下的则如行云流水般倾洒于胸前,比平日里显得年轻,却依旧难掩贵胄之气。而他三位夫人则分别以赭红、朱红与浓粉色锦缎裁衣,既大方得体、尊卑有别,又显得尤为喜气。
我忙走过去向御胤城与诸位夫人行礼,起身时视线与他的不经意撞到了一起。眸光交汇的瞬间,不知为何,他面颊竟悄悄染上了一抹红晕。
是我看错了吗,向来以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不乱而著称的八贤王,居然脸红了?!
气氛一时间有些奇怪,视线瞥见夫君的异样,立于御胤城身后的大夫人不失适宜地解释道:“王爷下午才于宫里饮过酒,尚未醒酒,让郡主见笑了!”
说罢,大夫人便扶起我的手,她本就是谦和之人,这些日子也待我极好:“郡主若不嫌弃,请由拙妇领郡主进屋入席!”
我回以一笑,发自内心地谢道:“有劳大夫人!”
“且慢!”身后忽然传来御胤城的声音,低低的竟似有几分怒气:“岂敢劳你辛苦?”然后转身向二夫人吩咐道:“慈安,扶寒香进去!”
此言一出,大夫人扶着我的手惊得一颤,偏方夫人慈安亦一脸惊讶,可又不敢过问夫君为何当众如此奚落正室,只得小心翼翼地将我送进屋去,丝毫不敢怠慢。
王府正堂布置得格外喜庆,迎面高墙上悬挂着一副红缎仙鹤寿帐,寿帐下设置神龛一张,神龛正中放着紫檀镜框的八仙寿屏,寿堂前陈列着福、禄、寿、喜四尊瓷像,再下一层便摆满了寿糕寿桃、寿酒寿面、寿果寿鱼。一条大红色的地毯自神龛下向门口铺来,地毯两旁沿弧形设席位数张,已经密密麻麻地坐满了男宾。
而女宾则被安排在了与外堂一帘之隔的内堂,既男女有别,又不妨碍观礼。
说实话,以御胤城今时今日的地位来讲,整个亲王府除了皇上御赐的那只“九州麒麟”之外,从寿礼的布置上来说不免有些简单。但御胤城以身作则、告诫满朝文武廉洁奉公之心,路人皆知。
我被二夫人送进内堂,与左右两旁并不怎么熟识的女眷们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仪式便开始了。
一片丝竹声中,御胤城仪态优雅地踏上红毯,款款步入正堂。只见他气质雍容沉稳,眉目中笑意缱绻,但举手投足间始终笼罩着淡淡疏离的帝王之气,尤其是黑发中所掺杂的那几缕银丝,依旧可见年轻时的风采,令在场宾客不由自主地屏息,恭敬地望着他点燃三只香烛,向着神龛盈盈一拜。
越过御胤城鞠着躬的脊梁,有一道目光自珠帘之外的男宾席那儿投来,与我视线交汇,瞬间,宛如黑夜中斗然升起的星辰,温暖而又明亮。
御胤城直起腰来,将香烛高举过头顶,又一次深深地拜过。
对面那道目光再次越过御胤城低下的背投来,陌生中透着熟悉感,隔着珠帘依旧能感觉到它的炙热,我不喜欢这种肆无忌惮的打探,垂下眸错开那束目光。
御胤城向着神龛第三次深深地叩首。
那束目光不依不饶地萦绕在我身上,意味不明,我不禁有些薄怒,抬头向着目光的来源望去,没想到居然是颜允辰——
身为太子的他居然出宫为御胤城祝寿,可见即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也给足了八贤王面子。
忽然想起正月十五献艺那天晚上我在御花园遇到允辰时他所对我表白的心迹,不,更确切的说是对郡主表白的心迹,我不由得有些心虚。
与郡主两情相悦的人,是太子允辰吧。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不仅被我无意中知晓,就连允琪、允宴、锦上夜、小卓,甚至御胤城,恐怕也都心知肚明。宰相曾敝珍提出早日为琪王与郡主举办大婚,允琪顺水推舟应许下来,而我亦没有反对,所以允辰现在这般焦灼的目光所饱含的深意,我不是不知,只是不知该如何向他回应。
我心虚地收回视线,正闪神的功夫,忽然发现酒席对面的太子妃曾紫陌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从她脸上肃穆的表情来看,恐怕刚才我与太子允辰的对望全都落入她的眼里。唯恐她误会,我忙扯出个微笑向她示好,可她依旧只是冷冰冰地望着我,一言不发。
曾紫陌出身名门、品性淑良,她的谦和与平易近人在宫中有口皆碑,连近身的宫女太监都从未听说过她有过打骂。而如今对我一反常态地异常冷漠,恐怕,冰冻三尺已非一日之寒!
我突然联想起太子妃曾紫陌为宰相曾敝珍之女,以刚才曾紫陌对我的态度推想开来,宰相突然提出将琪王与郡主的婚事提前,绝非空缺来风而已。
莫非,太子妃对太子与郡主之间的私情也有所察觉……
还好此时正堂传来了丝竹声,化解了我的尴尬。酒宴开始,席间更有歌舞助兴,将寿宴的气氛渲染得格外喜庆。长歌曼舞、觥筹交错间,我无时无刻不在宾客中寻找着允琪的身影,可惜,允辰身边那个属于允琪的位子一直空着……
正因为我左顾右盼,由此被我无意中瞅见,侧门溜进来一个家丁,悄悄绕过推杯换盏的宾客,溜去御胤城身边,伏在他耳边低低报告着什么。
不知是何事竟令御胤城脸上的笑容僵住,他正准备向家丁吩咐什么,就听着正堂大门由远及近传来一连串轻浮的笑,像一只蝴蝶突然飞进了热闹的人群中,虽然美丽,但与今夜隆重的气氛格格不入。
宾客们不约而同地噤声,纷纷寻找着这笑声的来源,只见一个雪白的身影闪进了众人眼帘,炫目得如同一道白光,现身的瞬间仿佛令周边所有一切都黯淡了下去,倾倒在他的脚下。
周身盈白胜雪的锦衣,找不到一丝杂色,如同他白瓷般的肌肤,美得仿佛传说之中的“倾国倾城”。而他的唇却异常红润,透出花瓣般的艳丽,仿佛是酒醉所引起的异样。
待认出男子的身份之后,在场所有人无不深深地吸了口冷气——
今日乃八贤王御胤城寿宴,到贺者无不穿红着绿、喜气洋洋。唯独面前这位琪王特例独行,迟到不说,竟还敢穿着一身白衣前来,真可谓是对八贤王大大的不敬!
惊讶之余,我心里反倒升起了一股窃喜,我知道允琪这身白衣的故事,他曾说过,只要我喜欢,他以后都会打扮成少主的样子逗我开心。我以为只是个玩笑而已,没想到他却当真了……
正堂中央一个正踮着脚尖旋转起舞的舞姬被允琪吓到,措不及防地向旁边倒去,被允琪轻轻一揽,恰好倒进了他的怀里。
舞姬又惊又羞,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允琪霸道而又不失温柔地擒在怀里,手抬起她的下巴,惑人心魂的眸更在她脸上放肆地打量着,直看得舞姬满面通红、娇羞得无法自拔,手轻轻揽上了他的肩膀。
两人不合时宜的举动引来现场一片哗然,我也惊得目瞪口呆。可任谁也没有想到,酩酊大醉的允琪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勾起嘴角戏谑地笑着,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份场合,脸上露出爱欲迷离的神色,颔首,向着怀里的舞姬吻去。
眼看着两人的唇就要碰到一起,高堂主座处传来一声瓷器落地的撕裂声。御胤城砸了手里的酒杯,阻止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惊醒过来的舞姬吓得忙从允琪怀里挣脱出来,浑身颤抖着跪在堂下。
杯声如令,一队王府侍卫瞬间冲进门来,一字排开将整个正堂围得水泄不通。其中夹杂了一位御林军模样的军官,向御胤城利落地行以军礼,高声禀告道:
“属下在‘芳华街’找到琪王殿下时,殿下已然酒醉,故而在送殿下前来祝寿的途中多有耽搁,还请王爷赎罪!”
尽管他在提起“芳华街”三个字时故意压低了声音,可在场很多人还是听见了。“芳华街”,京城有名的烟花之地,允琪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恐怕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更何况刚才允琪轻浮的举动无异于向所有人宣告,尽管不得以来了亲王府,可他还沉浸在酒色之中欲罢不能。
心蓦的一紧,苦楚在心底蔓延开来,四周的空气似乎窒息了一般,一种被人愚弄被人欺骗被人抛弃的痛苦扼住了我的喉咙——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天真地守着他的誓言,以为他去了江南,还不是京城的妓__院。
当我难过得几乎无法自已的时候,模糊的视线忽然与酒宴中的锦上夜撞到了一起。从他担忧的目光看来,他已经察觉到了我脸上的异样。我忙冲他宽慰地一笑,尽管这一笑估计比哭还难看,可我想让他知道我的感激,谢谢他即使并未相信我口中所说的琪王的去向,可还是派出了御林军去搜寻他的下落。
不让他担心,就是我所有可以给锦上夜的回报了!
“送殿下回去休息!”御胤城威仪的声音自高堂上传来,却又令人听不出喜怒,让人打心底不由得臣服。
几个王府侍卫领命后立即去扶允琪,却被他踉踉跄跄地推开。
“侄儿还有礼物送给皇叔,”允琪醉醺醺地笑着:“知道皇叔最喜书法,侄儿特意写了这幅‘寿’字为皇叔祝寿,还请皇叔鉴赏……”
王府侍卫与舞姬们接到御胤城身边随侍的暗示之后立即退下,既迅速又悄然无声。大堂中央只剩一个站都站不稳的允琪,从袖中掏出一副卷轴。
卷轴打开的一霎,喧哗声顿时充斥了整个正堂。令人们惊讶的不是卷轴内的白纸黑字,而是斗大的“寿”字竟是书写在了一副不着寸缕、手捧寿桃的美女图上。
惊讶、失望、酸涩随着一波高过一波的嘲笑声将我淹没,我心痛得几乎快要窒息了。正在此时,只见一个人影从正门溜进来,扶住允琪低声道:“殿下,您喝醉了。属下已经在门外备好马车,请您随属下回去休息!”
来人正是与允琪一荣俱荣、一损皆损的云凌可,这在朝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因此,此刻他对琪王的袒护并不能抑制住人们莫名的兴奋与议论纷纭。
然而我的心却被他的忽然出现重重地撞了一下,我霎时间想起他刚才千叮咛万嘱咐我的——
一会儿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当真,更不要放在心上!
可惜失去理智的允琪并不领情,不仅没将手中的美人图藏起,反而霸道地推开云凌可,跌跌撞撞向高堂之上的御胤城走去,边走边炫耀道:
“这幅麻姑献寿图可是侄儿依照‘芳华街’时下最炙手可热的名妓的样貌亲手所绘,特此献与皇叔,还望皇叔笑纳,也不枉侄儿的一片孝心……”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御胤城,暗中猜测着他怒发冲冠的那一刻是会置允琪的不敬之罪,还是会碍于彼此叔侄的身份息事宁人。
而令人猜不透的是,御胤城只是用他深不见底的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这个醉到连直线都走不了的侄子,嘴边竟似浮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更出人意料的是,太子允辰竟先站起身来截住了允琪,清风遐迩地笑着:“五弟,可否让为兄也鉴赏一下?”
话音未落,一只手已按在允琪肩膀,另一只手则姿势优雅地抚住画轴,长袖袭袭而落,恰到其分地遮住了允琪手中的美人图。
外人看来身为太子的他正在欣赏画作,实则,借着错身的机会,允辰在这个令自己头痛不已的胞弟耳边厉声命道:
“今日是八贤王的寿辰,朝中要员都在,不许再此闹事!你先回去,一切等明天酒醒了再说!”
但由于离得太近,不知是太子允辰身上的酒气还是日积月累的药味令允琪突感不适,竟冲着允辰干呕起来,现场气氛顿时向着更为尴尬的境界增进,皇家子弟应有的尊贵与气概荡然无存。
众人想笑不敢笑,想帮忙又不敢妄自上前,只能憋着,一个个面红耳赤。
直到云凌可赶紧将酩酊烂醉的允琪驾走,堂内再次响起丝竹声,舞姬们鱼贯而入,除了刚才那位失态的舞姬因获罪而失踪之外,其余的,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没有人敢再提起刚才的事情,八贤王没发话,谁也不敢乱说,更何况还会得罪太子殿下——当今南国除了天子之外最权高位重的两个男人!
而我趁着人人自危、无心他顾的间隙,从席间偷偷起身,从正堂侧门溜走,追出了亲王府的大门。
一辆马车正停在门口,我见到赶车的人是云凌可,不由分说地抓住缰绳,问他:“允琪人呢?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云凌可眸光一凌,低声道:“此刻时机未到,冲动只会坏事。如果你为了他好,就不要轻举妄动。待时机成熟,他自会见你!”
云凌可的解释令我意识到今晚的事情并非如它表面上看去那样简单,我也知道此时我应该忍耐大于任性。然而与此同时,这么多天以来无时无刻不曾摆脱的思念与牵挂、以及刚才当众所饱尝到的背叛与震惊,令我如同在冰与火的交界一遍遍煎熬着,尽管理智一次次警告自己不能冲动、不能轻举妄动、不能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外、不能给允琪带来麻烦,可心里只剩一个念头——
“我要见他!”
云凌可也不甘示弱,眉宇间多出几分戾气,仿佛一掌就可以将忤逆他的人置于死地:“你快回去入席,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否则,别逼我用强!”
心底莫大的苦楚竟化作勇气,支撑我毫不畏惧地反而向云凌可逼近一步,咬牙一字一顿地道:“我要见他!”
话音未落,突然从马匹背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我紧紧拽着缰绳的手腕,再一用力,我整个人撞进了一个怀抱。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气息,伴随着温柔的呼唤倾巢而来,将我的世界幸福地宠溺,肆虐地颠覆。
“我好想你!”允琪拥着我俯在耳畔,一次次忘情而绵长地呢喃着:“我好想你,雪梨!”
熟悉到再不能熟悉的声音,令我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身体的重量大半依附于他,没有一丝丝防备与顾虑的,紧紧依偎。
被我积攒到了极限的泪水在这一刻决堤,泪水的氤氲仿佛吞噬了整个世界,一切都幻灭了、消失了,只剩我们彼此,听他一遍遍在我耳边轻轻呼唤着:“雪梨,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我没有一天不在无时无刻地思念着你,我从来没有这样思念过一个人,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我从来不知道相思会是这么痛,痛苦快要将我的人、我的心撕碎了……离开的这些天我没有一刻可以集中精力,可以控制自己,连和别人说话的时候脑海里想的全是你,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正在做着的事情,如果注定只能将你我分离,我为什么还要去做……”
“你能体会到我的这种痛苦吗?”
“雪梨,我的雪梨,我好想你!”
他身上的酒气浓得刺鼻,他的身体热得发烫,炙热的体温透过他雪白的衣衫透过来,熨烫着我的肌肤、我的心神。
紧紧依偎的两个人,是否灵魂也会毫无防备的、紧紧相拥?
迷情的夜、颠覆的红尘,我不想再去纠结刚才在酒宴发生过的事情,我不想揭晓他这段日子究竟去了哪里,我甚至不想知道他现在所说的是否只是醉话——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如果此刻蒙起自己的眼睛、堵住自己的双耳什么都不闻不问,就能带来片刻的欢愉,我也认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自我与他相识以来我们都一直带着假面具示人,谎言说得太多,多到连自己都快要无法认清自己了。然而在这样一个荒唐而混乱的夜晚,此刻我却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思念,他的疼惜,不是假的。
他的温柔,他的眷恋,也不是假的。
就如那颗在他温热的胸膛里用力跳动着的心一般,热烈而纯粹,所有的思念和****,所有的痴狂和隐忍,所有的爱恋和守候,都融化在这温情的一瞬,带着我颤抖的灵魂一同****至尘世的底端。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假的。
“我也好想你,允琪……”
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罕见的一次,杀手出身不善于表达心迹的我,亲口向他坦诚我的感情:
“日日思君不见君,但愿君心似我心!”
我们曾因敌对而恶意地针锋相对过,也曾因迷__药而丧失心智、赤身裸__体地纠缠在一起,原来命运之手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我们捆绑,就像系为同心结的两股红绳,是以无数冲突与摩擦、甚至痛苦的代价,才换回来缘分的造化。
他因我的告白而喜出望外,又仿佛幸福来得太突然,令他有些不敢相信,撑起臂膀深深凝视于我,手掌激动得甚至微有些颤抖,抚上我被泪水打湿的脸颊。
“其实,我并不知道‘麻姑献寿图’上的女子是谁,那幅图根本非我所画,而我临时赶去‘芳华街’也不过是掩人耳目……”他俯在我耳畔呢喃着,声音压得很低,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诉说的誓言。
“请你相信我,雪梨……”
“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会向你坦白一切……”
更加用力的,他再次将我揽入怀中,那些欲言又止的理由、道不尽的思念,俱以化成想要将我嵌入他骨髓的力量,从身体到灵魂,将我圈牢在他的双臂之内。
我没有喊痛,而是顺着他的力道将手扣在他的腰际,亲密的距离竟有种令我心安的力量。
我终于明白,两情相悦,原来是如此美好的感情——
它既不似我对逸殿下的单恋那般苦涩,单纯地付出却从未有过任何回应,自始至终只有一颗受伤的灵魂在无助中等待、流浪、死亡;
也不像小卓对寒香郡主的痴迷那般绝望,卑微地渴求这别人施舍的爱情,逼得自己在感情与理智的夹缝中游移,精神萎靡,直至毁灭。
我曾品尝过单恋的痛,也曾见识过痴迷的苦,如今我终于切身地体会到,真正的爱情,会给人带来温暖与希望。就如同现在无论他说什么,我心底都有个无比坚定的信念,我信!
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
曾是同样孤独、同样骄傲、却又天壤之别的两个人,此刻,却紧紧依偎在一起,用同样温热的体温温暖着彼此伤痕累累的心。
允琪与我的相拥落在云凌可眼里,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别过头去。
后来他似乎冲我们喊了声什么,可我与允琪谁都没有听见,只因我们彼此的眼中只剩下彼此。
直到一壶白酒被云凌可毫不留情地泼来,洒了我与允琪一身,云凌可适时地掺住允琪后退一步,冲我毕恭毕敬地道:“殿下吐酒竟吐了郡主一身,还请郡主见谅!”
我不明所以,愕然地望着他。
允琪的视线在随云凌可扑捉到我身后出现的一个人影之后,忽然变得犀利起来,身形却莫名其妙地摇晃起来,仿佛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一般,在云凌可的搀扶下又做出呕吐的架势。
我悻悻然转过身,果不其然,御胤城不知何时已立在了亲王府门口。想必云凌可原本是想给我们警告,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属下这便送琪王殿下回府休息!”云凌可话语间露出些许惶恐,似乎是怕御胤城怪罪下来,他护主不周。
在得到御胤城的默许之后,云凌可搀着仿佛早就醉得不省人事的允琪踉踉跄跄地向马车走去,被我高声一句“且慢!”叫停了步伐。
我焦急地追上他们主仆二人,并没有拆穿他们的把戏,却道:“我和你们一起走!”
“不行!”同样严厉的拒绝不约而同地出自我面前的云凌可,以及身后的御胤城之口。
我知道云凌可只是虚张声势罢了,真正的阻力,来自一直以寒香郡主父辈自居的御胤城。
我转身向着御胤城央求道:“叔叔,他醉得这么严重,求您让我跟着去照顾他吧!”
没想到,一向对寒香郡主疼爱有加的御胤城竟一反常态地责备我道:“胡闹!”
“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入夜了不好好在家呆着,跟着外人到处乱跑,就不怕毁了清誉吗?”
御胤城话里透着无奈与疼爱,可我却听得皱起眉头来。
外人?他居然称呼允琪为外人?我顿时有些忿忿不平,顶嘴道:“允琪与我订有婚约,成亲已是迟早的事。若论外人,叔叔倒是与我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可我在叔叔家一连住了这么久,要是说起清誉,早就被毁得差不多了吧!”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御胤城对我的宠爱令我几乎忘乎所以了,所以才会有胆量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
果然,御胤城陷入了沉默,一向沉着睿智的他居然会因为我这番胡言乱语而哑口无言!
我意识到自己失言,正想说点什么以作补救,这时,忽然望见远处的夜幕蓦地一闪,当空升起一颗火竹。
我大惊失色,借着夜色的掩护才没有在御胤城面前失态。那颗火竹是瀑音阁的暗号,用来召集潜伏在京中的杀手的密令!
火竹在空中闪烁、缓缓地消逝,将御胤城的脸映得忽明忽暗,更是令人觉得这人难以捉摸。
我忽然想起了御胤城与瀑音阁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及少主的嘱咐,让我等待一个姓“御”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