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桐花阁里走出来的时候,我适才察觉自己手心里都是冷汗。御胤城是个很可怕的对手,和他说话,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要不然,一个不小心就会掉入他设下的陷阱,恐怕就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呢!
在没有查明我的身世之前,我万万不可轻易向他表明身份!
正如他明明就是少主吩咐要我等的那个姓“御”的人,可无论我怎么向他暗示,他都不肯向我坦白身份一样!
我之所以认定他是少主命我暗中查找的那个人,是因为“御”本就是个极为罕见的姓氏,更何况御膺城当年又是自行革去皇姓,取“御敌于境外”之意而改姓了“御”。堂堂南国王爷改姓的事迹随着他那些驰骋沙场、出生入死的传奇享誉整个南国,而这又与少主所嘱托我的事情吻合,所以说,他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又会有谁呢?
所以刚才在桐花阁里,无论御胤城问我什么,只要不涉及我的身世与秘密,我都尽量据实以答。只有当他问及我与允琪不久之后的婚事时,我能感觉到他对允琪强烈的不满,他甚至提起了寒香郡主当年意图悔婚的事情,还暗示我说只要我愿意,他可以凭借自己八贤王的权势将这件板上钉钉的婚事一笔勾销!
其他的,我都可以听他的。唯有这个,我不信也是少主的意思。少主既然可以把我丢进皇宫从此不闻不问,又哪里会在乎我是否会在几个月后披上嫁衣、嫁作他人呢?
所以我断定,御胤城对于允琪的厌恶,单纯是不喜欢自己的这个侄儿而已。毕竟允琪脾气强又桀骜不驯,不像太子允辰那般循规蹈矩,也不像允宴那般年幼青涩,可以受他御胤城的摆布罢了!
见我对婚事举棋不定却并未坚决回绝时,御胤城居然反问我:“难道你不介意吗,允琪那孩子风__ 流成性,连你省亲途中遭遇刺客这么大的事都未曾露面慰问一下,现在更不知道在京城哪个妓__院逍遥快活!这样的男人,又怎能成为你终生的依靠呢?!”
这本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扎在心口隐隐作痛。可当别人拿此作为攻击允琪的把柄时,我竟像猫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矢口否认:“不,他没有去那种地方!他现在人在江南,有正经事要办!”
不知是我回答的内容,还是愤愤不平的语气竟令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御胤城瞳孔猛的收缩了一下,思索了片刻,再开口时,嘴角噙着一抹老谋深算的笑:“原来是去了江南!”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那晚我回到自己在亲王府的房间,望着允琪送给我的那只系着同心结的玉簪时,心里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问题。
是不是只有我会相信允琪性情大变,不再留恋烟花之地,而是因公务去了江南?
可若真的是因公务离京,为何协理朝政的御胤城却不知情,就连平日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云凌可都没带去,莫非只有我一个人会傻得相信允琪是去了江南?
可如果不是去了江南,他是去了哪里?
他在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照顾好自己,随机应变,甚至在万不得已时拜御胤城为义父,这些不可能只是玩笑而已。因为我相信,只要牵扯进来了御胤城,我们谁都玩不起!
越是百思不得其解,就越是心思郁结。在亲王府的这几天,每一日我都闷闷不乐,尽管御胤城与家人对我可谓关怀备至,拿我像亲王府的大小姐般对待,可我心底却并不怎么领情,甚至还生出一分莫名其妙的反感——
归根结底,都因为御胤城不喜欢允琪而已。
随着八贤王寿辰的临近,整座亲王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就连香琴她们几个丫头都整日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之中,每日为自己又看了什么新奇的人、新奇的景而兴奋不已。
可只有我,大概也只有我,日复一日的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人在亲王府,整颗心却仿佛留在了皇宫。用膳时我想着如果他在会喜欢吃哪道菜,寒暄时我想着如果他在会怎么问怎么答,清晨时我会想他昨夜是否挑灯夜读又忘了休息,傍晚时我会想他今日又去过哪里在何处落脚。
当我意识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的时候,竟然是惊讶最先占领了我,可紧接下来,以往那种背叛少主的内疚感却不再像从前那般强烈,正如允琪曾对我说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我也切身体会到了那种铭心刻骨的思念。
我开始怀念他曾带我去过的花朝节,路上的每个人都向我们祝福着“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开始怀念华瑶宫那片一望无际的星空,还有他用夜明珠送我的颗颗星辰;我开始怀念自己曾那样歇斯底里地与他争吵过、也曾毫无保留地趴在他的背上嚎啕大哭过;甚至于与他初识时那些针锋相对的日子,现在想来都是那样的怀念……
然而随着日子的流逝,允琪始终未在亲王府露面,记起他曾向我许诺会赶在寿宴开始前出现,我越来越担心他的安危。日有所想、夜有所梦,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做恶梦,一会梦到允琪遍体鳞伤、流血不止,一会梦到他身陷牢狱、生死未卜,每每冷汗淋漓得从梦中惊醒,唯有紧紧握住他送给我的那只系着同心结的玉簪才能稍稍安下心来。
可更令我难过的是,除了等候,我竟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忧虑与焦灼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终于熬到了御膺城寿宴的那一天,从早到晚,道贺声与欢笑声都充满了整个亲王府,而我躲在离王府大门最近的拐角之后,眼巴巴地望着每个踏进门槛的人,希望从中找到允琪的身影。
然而从日头初升到夕阳西落,只见前来贺喜的宾客们几乎快把亲王府的大门踩烂了,府内府外人流不息,我却仍旧没有等到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随着夕阳缓缓落下远处连绵不断的屋檐,天际只剩最后一抹余晖,惨红如血,我的心亦仿佛失去了光明,彻底地黯淡了下去……
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我肩膀一下。
我又惊又喜,泪水竟模糊了双眼。然而回过头去,我看见的却不是允琪,而是锦上夜。
华灯初上,他站在灯火的逆光中,神色冰冷,漆黑的影子将我深深地笼罩进去。
我将眼角的酸涩强忍回去,不能让他看见我哭,否则只会让他担心。更何况今天他是来给御胤城贺寿的,喜气洋洋的亲王府见不得泪水。
可锦上夜却一反常态地躲开我的视线,目光向四周环顾着,低声道:“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借一步说话!”
他指了指远处一道宾客罕至的垂花门,我明白他的意思,先行走了进去,而他待我走出数十步之后才复又跟上,小心的有点异常。
不过,在御胤城眼皮底下,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垂花门通往一条伸向王府深处的游廊,廊檐下每隔几步就挂着一对红彤彤的灯笼,灯罩上遒劲有力的“寿”字被火光投影在地面,正好照出在游廊中一前一后行走的两个人影。
“听说你出宫那天遭到了刺客伏击,你有没有受惊?”寂静的脚步声被他急切的询问所扰乱。
我驻步,回首望着他被灯火映得明灭不定的面孔,不无内疚地道:“我没事,只是害得你担心了!”
“那么,八贤王那边……”他快步追上我,刻意压低了声音:“有没有查到刺客的身份?”
我摇头:“听八贤王说,现场刺客并未留下什么线索,所以很不好查。”
就在这时,我仿佛听到他若有若无地松了口气,很轻很轻,轻得令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但还是听到了。
于是,我故意卖了个关子:“不过……”
他果然表现得异常关心:“不过什么?”
“刺客来得快去得也快,反倒泄露了他们藏身的地点就在附近。所以八贤王下令从案发现场周围查起,或许会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锦上夜微微一怔,回神过来发现我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神情不甚自在地避开我的目光。他本就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如此,更显得他心虚。
或许是我多心了,他应该是在为案发当日将军府救驾来迟会而被怪罪的事担心吧。只是,自从我发现他下毒封了我的内力的诡计后,任他口中再怎么说拿我当朋友,我心底对他总多多少少有些猜忌了。
“为何当日郡主仪架上的女子是小卓,而不是你?”锦上夜紧接着问。
我吃了一惊:“你们找到了小卓?”,转念一想,刺客的目标是我又无意造成伤亡,发现马车上的人不是我,在将军府的追击下仓皇逃走而丢下小卓,也并非不在情理之中。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伤得很重,胸口的伤却似乎并非刺客手中的利器所致……”
我倏地将手藏到了背后,因为我袖子里正藏着允琪送给我的玉簪。我不想向锦上夜解释我为何会刺伤小卓,有些回忆,我真的一辈子都不愿再记起。
然而这点小动作又哪里逃得过锦上夜的眼睛,他习武多年而极为敏锐的眸长睫一瞥,便已识破我手里藏着东西,却未说破。
他对我“变钗为剑”的绝技并非一无所知,不说破,便是还顾及着我们的友情。
想到这,我决定向他揭晓一个秘密,一个这么多年郡主都未曾向他揭晓的秘密:
“想知道我为何不在郡主仪架上吗?”
锦上夜英眸微眯,流露出极大的兴趣。
“因为我被八贤王的手下掉了包!”我还是隐瞒了“银翼”的存在:“郡主仪仗只是掩人耳目的靶子,实际上郡主每次出宫,都会按照八贤王的安排在途中暗中调换马车,待平安抵达后再将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仪架调换回来。所以那天刺客伏击的,不过是个假目标!”
“砰——”
锦上夜突然一拳重重得打在廊柱上,游廊檐下挂着的红灯笼被震得摇晃起来,由近及远地,光影斑驳陆离。
我望着他被灯光映得阴晴不定的侧脸,心底有些茫然——
他在负气什么?
我记起允琪临走前叮嘱我的,如果他不能赶上待会的寿宴,便是他已自身难保,为了不连累我,他让我一则当众认御胤城为“义父”,或者向锦上夜求救,让他送我出城。
“你是否还记得那日在梅花林,你说会想办法送我出宫?”边问,我边观察着他的反应,毕竟这逾越宫制、私通宫闱的丑闻对我、他而言都是砍头的罪名。
他捶在廊柱上的拳头蓦然收紧,顿时戒备了起来:“为何你会提起这个?”
“我只是想知道,”我开诚布公地切入正题:“你当时的提议现在是否还有效?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似乎是我的质疑引爆了他的脾气,他用坚定的目光告诉我,他将不惜以血证明:
“只要你肯走,我就有办法送你出去!”说着,他压低了声音:“我手下有一批誓死效忠我的将士……”
“如果我求你的事是帮我找到允琪,你是否也有把握做到?”虽是请求,但我的心却从未如此坚决:“他现在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我需要你派出手下的人四处去找……”
“怎么找?”锦上夜一瞬间经历了惊讶、错愕、不满、甚至是失望,最后汇成唇边一抹不屑的笑:
“你是想让我手下那群当兵的冲进****,挨家挨户地搜查琪王的下落?”
不是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我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玉簪,心里像是被无数根针刺痛着——
是否现在全南国的人只有我一个相信允琪是去了江南公干?但这时候与其花时间去吃醋与猜忌,不如赶快找到允琪的下落,毕竟此刻离酉时正点开始的寿宴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了。
“允琪告诉我说他去了江南,我想请你手下的人联络江南各省官府,查找当地主要客栈,看他是否曾经出现过……”
“江南?”锦上夜揣摩着这两个字的含义,脸色渐渐凝重起来:“这些日子江南那边不太平,琪王偏偏挑在这个风口浪尖去江南做什么?”
我一惊:“此话怎讲?”
“几个月前北国雪灾,南北两国通商官道被趁势作乱的歹人拦截,贸易受阻,其中以江南的几位富贾遭受的损失最为严重。坊间传言,这几位富商为了偿还旧债而私下举借高息债务,本就入不敷出,通商受阻后更是连利息都还不起了,不得已只好联手做高物价,以盘剥当地百姓之利来敛财还债。冬末春初本就物资紧缺,结果被他们这么一搞,江南诸省百姓更是怨道载道、苦不堪言。朝廷这边已经收到了当地官府的奏报并有所行动,一方面与北国协调清剿歹徒、畅通官道之事,另一方面,派出官员调拨物资,以此平定当地物价。”
听锦上夜说起南北两国官道受阻之事,我竟并不觉得陌生,回想起来,自己竟曾经在允琪的“退思堂”偷听过他与云凌可商谈此事。
但如此一来允琪也并非无迹可寻,我忙提议道:“他或许就是为此而去了江南,只要你派人去官府打听他是否在随行的官员中,岂不就好找了许多?”
“且慢……”锦上夜叫停我幼稚的推断,眉宇间的城府似乎更深了:“此事由户部尚书负责、户部巡官李庭裕主管,与琪王并无直接关系……”
说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地抿住唇不肯再说下去。
古训有云,女子不得参与朝政。直性子的他刚才与我说了那些已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可见到我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黑夜中他明亮的眸子闪过心痛,犹豫着,还是说了下去:
“况且这个时候在江南找到琪王,也未必是件好事。此次涉及国库这么****金额的调拨,八贤王责令都察院密切关注此事,以防救灾款被不法之徒侵占。朝廷官员若与此事无关,无不讳莫如深,唯恐牵连。而琪王又怎会专挑这种敏感的时刻,顶风而上、南下江南了呢?”
“你是说,允琪不可能在江南?”我惊得瞪大眼睛,茫然不知所措:“那他现在在哪?”
“嘘……”锦上夜忽然伸手按住我的唇,欺步上前将我护在身后,举目望向对面游廊的屋檐,厉声道:“梁上是哪路的朋友?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当面详谈?”
“锦上兄,别来无恙呀……”
随着一句笑里藏刀的客套话,一个男人的身影如竹叶般从屋檐上翩然飞下,悄然无声地落在我与锦上夜三步之外,带起的风极轻,廊下挂着的灯笼居然纹丝不动,只有红红的流苏微微摇曳着。
好厉害的轻功!
我暗吃一惊,定睛一看,来人居然是云凌可!
“凌可兄,幸会,幸会!”锦上夜也极为客气地拱手客套道,然而,看不见的杀气正迅速地在两人中间蔓延。
“哦?原来郡主也在!”云凌可微微侧首,犀利的眸将躲在锦上夜身后的我捕个正着,略带玩味又饶有兴致的眼神令我觉得有些难堪。
受不了他这样嘲弄的目光,我硬着头皮站出来,当着锦上夜受了他装模作样的一拜。
气氛瞬时间有些古怪,三个人三足鼎立,隐有对峙之态。
“锦上兄还真是机警,不愧为皇上御笔亲封的御林军副统领!”云凌可笑着打破僵局,语气恭敬,却十足的咄咄逼人:“可既然能够及时发现屋檐上的我,为何郡主遇刺那天,将军府的人却磨磨蹭蹭,直到刺客撤退时才赶来救驾呢?”
没想到无论是云凌可还是他所化身的银翼对此事都极为介怀。也难怪,云凌可乃大内侍卫统领,当日郡主出行是由他管辖的皇宫侍卫随行护卫。如今出了事,上面怪罪下来,难免他不会对救驾来迟的锦上夜心存芥蒂。
“当日,在下奉旨护送户部巡官李庭裕大人及国库银两出京,并不在将军府。府上只剩家丁妇孺,故而救驾来迟,但也实属无奈!”锦上夜面不改色地道出缘由,熟练得仿佛早就在心里背熟了似的。
“不想有幸在亲王府偶遇郡主,凌可兄现身之前,在下正在向郡主当面致歉,恳请郡主原谅!”说罢,锦上夜冲我玄妙一笑。
我也向他回以一笑,意思是,一切合情合理!
云凌可沉着脸看着我与锦上夜相视而笑,目光中的敌意在夜色里渐渐变得清晰。清了清喉咙,他板着脸禀道:
“凌可奉琪王殿下口谕前来向郡主通传,不想打扰了二位雅兴,请恕凌可先行告退,待郡主闲暇时再与通传!”说罢,行过一礼便向人声鼎沸处走去。
一听是允琪的口谕,我急得来不及与锦上夜告别便追云凌可而去。在身后喊了好几声,可他反倒越走越快,不得已我追在他身后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才令他戛然止步。
样貌变了,身份变了,可他的背影没变,高高的像一堵山,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与我的投影重叠在一起。影子很近,可两个人的心,却从未像这一刻这样疏远过。
他颔首,望着自己被我扯住的袖子,刀削般冷峻的眉宇划过了一丝微妙的神情。
熟悉的感觉浓浓地笼罩下来,此时此刻,似乎他也同我一样想起了当年他还是傀离时,也曾这样牵着我的手,带我穿过滴翠谷的竹林,连夜探望重伤卧床的逸殿下。
可现在不是怀旧的时候,我按捺不住激动,出声打破了他的回忆:“允琪有什么话要你转告我?”
他勾起嘴角,夹杂着嘲讽的笑自唇边荡开,只咬出两个字:“自重!”
我不由得一愣:“他是什么意思?”
他冷笑着甩开扯住他衣袖的我,转身,紧紧地盯住我的眸:“琪王并没有什么口谕,是我胡诌的!然而‘自重’两个字,是我要敬告你的!”
我琢磨着这两个字的寓意,越想越觉得耳根发烫。想必是刚才他躲在屋檐上看见我与锦上夜鬼鬼祟祟地谈话,所以才会产生误会。
否则以他瀑音阁大弟子这么高的轻功,怎么会故意弄出声响等锦上夜与我发现?
再想到他虽为允琪部下,却又在暗中化身“银翼”为八贤王效力,故而才可能在亲王府这样戒备森严的地方随意行走,我对他不得不又防备起来: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假传琪王口谕?”
他饶有兴致地审视着我,见我紧张得咬住嘴唇,随即恶意地笑了起来,边笑边向我欺进一步:“你说呢,我是谁?”
我躲闪着退后,心里徒生出些懊恼——好吧,不管他变成谁,喜欢捉弄我的这一点却始终没变。
他止步,仿佛又在嘲笑自己般,明朗的眸子黯淡了许多:“如果我刚才不抬出琪王,你又怎么会乖乖地跟我走?”
我垂眸,心思俱以藏在眼睫之下。他说的没错,自从我知道他是银翼之后,心里便认定即使是锦上夜都比他让我觉得安全许多!
“我记得我把你交给的人是琪王,即使殿下目前不在跟前,但你与别的男人打情骂俏,是否考虑过我的感受?琪王回来后,我又该如何向他交代?”云凌可话里带着戏谑,可认真的神情中又找不到半点玩笑的意味:“所以我刚才是在替琪王殿下警告你,不许对别的男人笑,不许对别的男人温柔!”
我忽然觉得有点好笑,想起以前在瀑音阁他也霸道得要命,还曾对我叫嚣着什么“血离,你听着!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可以欺负你,别人都不行!”。
有点无奈的,我解释道:“锦上夜不算别的男人,他和你一样,是我的……”
我本想说出“朋友”两个字,转念又犹豫了。云凌可与银翼,只能有一个是朋友!
“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你已经对我的另一个身份有所察觉,那么我就不瞒你了!”云凌可刚刚才有一点软化下来的脸色马上便又冰冷了起来:
“正因为我曾身为银翼与刺客中领头的黑衣人交过手,所以才被我发现,那个人其实就是锦上夜!”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
“确定无疑!”云凌可低沉的嗓音透着不容置疑:“锦上夜官任御林军副统领,天下有多少士兵曾经受过他的教习,他的招式早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尽管与我交手时他故意隐瞒套路、临场变招,但万变不离其宗,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的眼睛!”
“那么他刚才当着你的面为什么还要说自己有不在场的证据?”我急得来不及思考:“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障眼法而已!骗别人可以,但想骗我,他还嫩了点……”云凌可扯了扯唇角,眉宇间无不透露着儿时傀离身上那种我再熟悉不过了的自负与胸有成竹:“户部巡官李庭裕此次调拨国库银两,为掩人耳目,走的都是小路。锦上夜固然奉旨护送李大人出京,但除了几个知情者,他们究竟走的哪条路、什么时候走的,朝廷都秘而不宣。就算锦上夜当日因护送李大人出京而有了不在场的证据,也难保他不会在半路溜出来,杀回将军府假扮刺客!”
“可是……”我不自觉地咬住唇,只觉手心传来丝丝冷汗:“既然你能够根据他的招数认出他来,那么他岂不是也可以根据你的招数认出你来?
云凌可玄妙一笑:“这倒未必!”话音未落,冷不丁地出拳向我袭来一掌,我下意识地侧身一闪,躲了过去。
“你看,因为你熟悉瀑音阁的套路,知道我们常用的招式,所以轻而易举地躲过我的偷袭!”他解释道:“然而锦上夜却未必可以了,因为我与他交手时用了瀑音阁的剑法。而他所认识的云凌可,出身名门正派,断断不会这些阴险毒辣的招数的!”
“只是我想不明白的是,锦上夜为何要假扮刺客、劫持郡主,他究竟有什么目的……”云凌可眉头紧锁,目光游移到我身上。
目光交错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起锦上夜曾说过他会想办法送我出宫,莫非这就是他所说的“办法”?
我登时心跳如鼓,仿佛心底有道冰霜悄然无息地融化了:那家伙怎么傻到这种地步……
云凌可目光古怪地望着我,似乎是想在我脸上找到答案:“八贤王表面上若无其事,实际上却对刺客之事大发雷霆。他若追究起来,无论是身为内卫总管云凌可、还是曾与刺客交过手的银翼,都难逃其究。所以我犹豫着,要不要拆穿锦上夜……”
我打断他:“云凌可,你是否还记得在我入宫之初,你以下犯上点了我的穴。之后我即未声张也未治你的罪,而是要你拿还我一个心愿作为交换?”
他眸光一凌,显然并未忘记此事。“喔”了一声作为回答,聊有兴致地等待我的下文。
“那好!”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我义无反顾地说了下去:“我的心愿是,希望你为锦上夜保密,不许将他是刺客的事情说出去,不仅是对八贤王,还有允琪!”
云凌可冷冽的眼神与满脸的错愕形成鲜明的对比,不敢置信地凝注于我。
我垂下眸,错开与他的眼神交锋。
但我的心却无比确定!
此时忽然响起了爆竹声,犹如一道惊雷从天而降,从王府灯火通明处传来,将这一刻的寂静撕碎。
云凌可侧首望着远处被爆竹闪烁明灭的方向,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自唇角漾开:“好戏开始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只半月形银质面具,戴在了脸上遮去了大半容貌,又脱去了金底酒红色的内卫锦衣,露出里面穿着的灰色长衫,如此,彻彻底底地变为了银翼。
“吉时已到,我需要与青龙、朱雀和银翼汇合!你快去正堂那边入席,不要再在王府乱跑!”
抛下这句,他正欲施展轻功离去,却被我追上前扯住了衣襟。
“你究竟是谁?”我绕到了他的面前,坦诚地望着银质面具下露出来的那双深邃的眼。
“有些事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你好,你无需过问!”银翼冷冷应道,见我着急,他又心软了,不得已补充道:“不管我是谁,你只要记得,我是忠于琪王殿下的就足够了!”
“允琪他……”我忽然有种不明来由的恐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放心!云凌可与琪王殿下一荣俱荣、一损皆损,你只要看到云凌可还能大摇大摆地在人前出现,就可以相信琪王殿下安好无恙!”
听他这么说,我终于舒了口气,七上八下的心稍微落了地。
“还有,”他压低声线,叮嘱我道:“一会儿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当真,更不要放在心上……”
与银翼分别之后,我听从他的吩咐沿着来时的游廊返回,路上随便找了个闲来无事的婢女,请她带我前往亲王府正堂。
一路上熙熙攘攘,达官贵客络绎不绝,爆竹与礼炮更是不断将王府上方的夜空映得五彩缤纷,领路的婢女年纪不大,似乎进府的时间也不长,所以看什么都稀奇,一路上乐得合不拢嘴。
“若不是我家王爷奉行节俭、不准铺张浪费,否则以他的财力与地位,别说是礼炮了,就是前来祝寿的戏班,都应该要唱上三天三夜呢!”
我未穿郡主宫装,服饰上也因整日担心允琪而无心打扮,故而相比锦衣华服的宾客来说略显朴素。再加之天色较暗,小丫头没认出我来,言语上不免放肆,我倒觉得好玩,于是也不点破,只笑而不语听她说。
“我家王爷的面子可大着呢!听说皇上还钦赐了宫里的“光明殿”为王爷举办酒宴庆寿,王爷下午刚刚在那儿受了文武百官的恭贺,连皇上都亲自到贺了呢!”
光明殿,宫中唯一一座可以披靡天子临朝的金銮宝殿的建筑,雄伟壮阔,巧夺天工,甚至只比“四海齐天、九九归一”的金銮殿少一阶台阶。不愧是在八贤王摄政当初集举国之力,耗费无数钱财,历时多年才打造出来的人间天厥!
正因为光明殿的意义非凡,皇上肯钦赐光明殿为八贤王举办寿宴,的确为莫大的荣耀与恩宠。但八贤王为人谦逊,并未在宫里大肆设宴,只是借光明殿一隅举办了简单的酒席以谢龙恩,寿宴依旧只摆在了亲王府。
我二人行至王府正堂外之时,只见偌大的院落被贺寿的宾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唏嘘声不绝于耳。小丫头指着宾客们正围观的一座半人多高、金箔敷体的麒麟雕塑得意洋洋地道:
“那个叫做‘九州麒麟’,是今日在光明殿酒宴上皇上钦赐的寿礼,听说足足用了九驾马车才从皇宫拉到我们王府呢!”
说实话,连我在看到这只金麒麟的时候都着实吃了一惊。想自己在宫里也有段时日了,见过的奇珍异宝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巨大奢华的麒麟雕塑。
以一双透亮的蓝钻镶嵌的双眸被灯火映照得栩栩如生,周身金缕裹体,布满以碧玺、羊脂等各式玉石雕刻而成的鳞甲,一双麟角更是以对称的红珊瑚天然成形,威风之中又实属罕见。
难怪即使再见多识广的达官贵人们看到这座金麒麟时都忍不住感叹皇上对八贤王的器重,真可谓“皇恩浩荡”!
爆竹与礼炮渐渐稀落,已是酉时正点,开席在即。
谢过婢女,我夹在宾客中向正堂走去。从前院走进正堂的这短短几十步游廊就见到各式书法写成的“寿”幅挂在廊柱上,打眼一看足足百幅有余,蔚为壮观。
南国人皆传八贤王克勤克俭、廉洁奉公,舍小家为大家,就连自己过寿也绝不铺张浪费。于是朝中便有官员亲自书写“寿”字作为贺礼,一则投八贤王所好,二则彰显自己廉洁。久而久之,为八贤王祝寿送字的习俗在朝中流行开来,而眼前庭廊中所悬挂的上百幅“寿”字想必就是由此得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