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离!
银翼!
云凌可!
一路上这三个名字在我脑海中不断盘旋,我真的有些糊涂了,傀离不是易容成了云凌可为允琪效命吗?为何又要化身为银翼戴着面具示人?
他究竟是八贤王座下的四大侍卫银翼,还是皇宫内卫总管云凌可?
他究竟是为八贤王卖命,还是效忠于允琪?
……
马背颠簸,如我的心在迷雾中起伏,原先已经明朗的形势又重新变得错综复杂起来。我坐在银翼身前,回头望着他脸上迎着阳光闪闪发亮的面具,尽管一伸手就可以摘下,可是我却犹豫着该不该拆穿他。
然而有一点我确信无疑,他就是傀离,再怎么易容再怎么假声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否则刚才他不会因为我与小卓暧__昧的场景而生气,否则他不会像熟人般与我分析刺客的来历背景,更不会只交给了我一把匕首就贸贸然地冲上了前线与刺客交手。
正因他了解我,亦如我了解他一样,所以我犹豫着该不该再像上一次那样当面揭穿他的身份。但如果他真的想告诉我他是谁,可为什么还不肯摘下假面以真容示人?
从将军府到亲王府,不过几里路程,途中再无事端,我一直在等着傀离自己揭晓谜底,可他仿佛有着什么难言之隐似的,一路无语。
由此我想起了允琪临行前对我所说的,他正在计划的事情很危险很艰辛,一旦失败必将万劫不复,而我牵扯进来的程度越少越好。而现在傀离对我的隐瞒,是否也是受了允琪的嘱托?
亦或者,又是允琪与我开的一个玩笑?
心底纷乱如麻,明知道我该不闻不问,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好奇心还是令我几次差点就问出了口。直到马蹄踏进亲王府的后门,银翼先行跳下马去,在门内等候的八贤王御胤城耳边低声汇报着什么,我才清醒地意识到,事情或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简单。
御胤城用他那双仿佛能洞彻一切的眸子打量了我一圈,见我穿着银翼的外衫又狼狈不堪的模样,什么都没多问,随即吩咐人带我下去梳洗歇息。
“别怕,寒香,有叔叔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这是他那天见了我之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丝毫没有八贤王的架子,亲切得仿佛只是一位和蔼的长辈。而就是这句看似寻常的宽慰,很快,便令我体会到了它字句间的不寻常!
那日稍后,我在屋中尚未梳洗完毕,就听到香琴、香梅、香岭、香凝四个丫头哭哭啼啼的声音,一进屋就围着我七嘴八舌地讲述着自己劫后余生的经历。由此我才得知,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御胤城已经派人将仪仗队伍中的宫人聚齐,将受伤的侍卫送医,将刺客的情况报官,将打斗的现场清理,一切紧张有序而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正如他所承诺的——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再后来,那晚御胤城在府上设宴,亲自为我洗尘。席间,我得以见到他的原配夫人以及两位侧室。早在宫中我就听闻八贤王娶妻娶贤,他的妻妾皆知书达理、各房和睦。今日得见,果然如此。
放眼望去,满桌佳肴、盘盏相叠,不仅身为长辈的御胤城,就连他三位夫人都对我殷勤相待、关爱有加。酒席仿佛成了家宴,谈笑风生间,令我不禁感慨,如果我有父母,是否也会如同他们这般和蔼可亲呢?
唯一令人遗憾的,御胤城如今虚岁已近不惑之年,膝下却只有两个女儿,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他贵为亲王,爵位仅在太子之下,若无子嗣继承,实在不能不称之为一大憾事。
然而御胤城自己倒像是满不在乎似的,只一心都扑在朝政上,既不好女色,也未再纳妾生子。如此一来,倒也堵住了满朝文武的悠悠之口,一个膝下无子的摄政王,即使再怎么励精图治、兢兢业业,早晚也有归还朝政的那一天吧!
酒宴过后,御胤城秉退众人,约我于府中的“桐花阁”相见。
那夜月光如雪,晚风如沐,一位侍女在前方挑灯带路,引我沿水边的小径前去赴约。由此我得以领略亲王府的夜景,池广树茂,亭台楼榭皆临水而建,随迂回的水道错落成趣,紧凑中却不失考究。比起简朴的米铺,这里更符合我想象中八贤王居住的府邸。
侍女在远处止步,向着氤氲在紫色雾气中的一隅遥遥指去:“那里就是‘桐花阁’了,王爷正在恭候郡主!”
我接过灯笼,独自向着夜幕寻去,走近了才发觉那团紫雾其实是一片盛放的桐花树,边花开如锦、边随风飘落,铺天盖地的紫云将树下的亭阁映得影影绰绰。我猜,“桐花阁”也正是因此而得名的吧。
一阵风吹过,花浪起伏,我抬头,望着桐花如紫雨般漫天飞舞,一朵花就这样毫无预料地滑过我的眼睫,落进我张开的手掌。
我凝视着掌心的花朵,忽然想起了“花朝节”那天允琪精心布置的游船,也曾这样落英缤纷。
何其熟悉的一幕,然而当日那个曾与我一起欣赏满天花雨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花香里似乎掺进了苦味,一点点的在我鼻尖漫开。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此刻,我竟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了!
“要见上你一面,可真是不易啊!”玩味的笑打破寂静,从紫色的氤氲中飘然而出。
我慌乱中回过神,适才发现桐花树下站着的御胤城,已脱下了宴席时的华服,换上了便装,衣料是色泽浓郁的紫锦,才令我方才未能从花间认出他来。
“义阳郡主冷寒香参见八贤王!”
颔首弯膝向他行过宫礼,我正在心里责备自己大意,双臂却被他拦住,随即被他扶起身,叹息声自头顶传来:
“许久不见,和叔叔竟是如此生疏了……”
熟悉的呼唤声犹如从记忆深处传来,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呼唤着:
“寒香,别怕,到叔叔这来……”
我努力地在记忆中寻找这个声音的来源,希望记起自己溺水之前是否与御胤城有过交集。只可惜时间真的是太久远了,即使凤仙的治疗令我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但关于御胤城,依旧只是一些难以辨认的画面……
终于,我放弃了回忆,启首对上他的视线:“寒香一直很期待见到您呢!”
“哦?”他多疑的眸子在我脸上审视一番,悟出我话里有话,稍稍凑近道:“不妨去桐花阁中小聚。”
跟在御胤城身后向桐花阁走去,我情不自禁地仰头望向天空那片紫色的花云,御胤城的小心提醒了我,在这片祥和的景色之中,四处都隐藏了像银翼这样的高手——隔墙有耳。
步入桐花阁,一股清新的茶香扑面而来,夹杂着桐花香,沁人心脾。
两人在房间中央的黄花梨木桌旁入座后,御胤城敛袖提起桌上的青花瓷壶,为我斟满一杯茶。我突然意识到这种斟茶倒水的活不该由他这个无论辈分还是位份都比我高的八贤王来做,忙从他手中接过茶壶,也将他面前的青花瓷杯斟满。
御胤城饶有意味地一笑,手指捏着杯盖轻轻拨弄浮在水面上的叶片,却并不急着饮下。
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心里有些莫名的发慌,双手端起茶杯向他敬道:“回宫之后一直未得空亲自向叔叔请安,是寒香失礼。今日以茶代酒向叔叔请罪,还望海涵!”
为表诚意,我将茶水一饮而尽。
“这是今年新贡的明前龙井,味道如何?”御胤城依旧只是拨弄水中的茶叶,简单的动作,将“优雅”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然而刚才喝得太急,除了烫我还真的没品出什么味道。可又知御胤城此人城府极深,我不敢乱讲,只得敷衍道:“确实很香!”
御胤城玄妙一笑:“第一道水洗茶,第二道方可饮用。而你刚才喝下了第一道水,又怎会不香?”
我窘得说不出话,说实话自小跟在御胤城身边、对茶道耳读目染的寒香郡主不该忘了这最基本的礼仪。我脸上一阵青白,听他继续道来:
“看来你离宫的这一年,生疏的不仅是人情与琴艺而已。”
想必他指的是正月十五我在水台献艺时出丑的事,我就知道即使应付过去了允琪,也难以应付御胤城这只老狐狸。
我忙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故作镇定地说:“出宫的这一年,寒香只专心静养,无心顾及其他,故而散漫惯了,回宫后事事约束,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也不知道御胤城是否买账,只见他笑而不语,低头轻轻嗅着茶香。乌黑的发丝中掺进了几缕银丝,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威仪。
“那么休养了一年,身体是否好了?”终于,他打破了沉默,望向我的眸中含着一抹发自内心的关切。
我点头道:“多谢叔叔挂念!”,话题别有深意地转走:“不知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叔叔是否曾派人查找过我的下落?”
其实,这才是我来见御胤城真正的目的——向他打听郡主的下落!
然而御胤城立即否认:“既然答应了不过问你的去处,本王又岂会出尔反尔?”,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久居朝堂的历练与霸气使得他即使温柔的时候也有着威严难侵的压迫感。
“更何况,关心则乱!若我派人四处查找你的去处而被歹人利用,反而会为你带来危险,那我又岂不是适得其反?”
联想起今日的劫匪,我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寻找郡主下落的线索在这又断了,挫败感向我袭来。
然而我没有时间失望,思绪抽离出来,立即抛出下一个问题:“本次出宫静养也实属情非得已,不知会不会与我小时候溺水留下的病根有关?”
我轻轻捶了捶太阳穴,作出苦恼的表情:“可惜我那时候年纪太小,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不知叔叔是否记得当年寒香溺水的事情?”
“溺水?”御胤城神情微微一滞,显然对此事并非一无所知。
“是啊,溺水!”我轻声提醒,引他往深处去想:“就在元沥十九年,北容宫大火的那一晚……”
“你究竟想问什么?!”御胤城刚刚软化下去的语气不知为何突然变得防备起来。
“我……”在他强大的气势下,我竟有些卡壳,但我知道现在绝不是胆怯的时刻,不能慌,我在心里告诫着自己,故作无辜地道:“我只是想知道,自己小时候溺水前后行为是否有所异常?”
御胤城用他鹰一样锐利的眼神在我脸上打量几圈,见我并无它意,适才缓缓道来:“自你出生后一直在边疆生活,之后才进宫由你姑姑冷昭仪抚养。你溺水那年,我仍在边疆束关,直至奉旨还朝之后才得以与你团聚,其间相隔了几年,说有何异常,倒也并未觉得。”
他言简意赅地将几年时光概述完毕,越是回避,越是让我觉得那几年宫里是出了什么事情,否则负责记录宫廷事务的旧历为何对当年烧毁了一座宫殿、烧死一位妃子的北容宫大火仅一笔带过,似乎是故意隐瞒了什么似的。
“不过,有一件事,”他欲言又止:“倒的确有些奇怪……”
我旋即追问:“什么事?”,天晓得我多么需要知情人揭晓有关我的身世之谜,哪怕仅是一点点细节!
“或许只是我多心了,”御胤城破尘一笑,勾起手指在我鼻上宠溺地刮了一下:“还不是你小时候乐不思蜀,进宫后才几年没见,就把叔叔和边疆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心口微微一颤,这么说就连御胤城都发现了小时候寒香溺水失忆的迹象?可这并不能证明我才是真正的冷寒香。于是,我提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假设:
“既然叔叔是看着寒香从小长大的人,那么您可否知道,寒香是否还有同胞姐妹?”
“若你能有姐妹,那该有多好……”御胤城目光变得悠长,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只可惜,你娘只生了你一个便去世了!”
我紧紧咬住唇,寒香郡主的母亲因难产而死的事早在宫中我就听小卓讲过,只是从未将此事与自己联系起来。如今听御胤城重提此事,忽然意识到过世的可能是我的亲生母亲,不知怎么就难过了起来。
御胤城颔首凝望着面前熟悉的容颜,胸口渐渐浮起不平稳的呼吸。那凝望的眼神如此之痛,痛得恍若自己还处在当年的噩耗中——
那时大嫂已近临盆之期,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北国举兵来犯,为了能让大嫂在冷大哥的陪伴下安心生产,他自告奋勇地请缨领兵应战。可那时的他年轻气盛又好大喜功,本想拿下北国几个城池给大嫂当作贺礼,没想到脑袋一热竟犯了兵家大忌,乘胜追击撤退的敌军时中了对方埋伏,苦战之下不仅没能守住阵地,还令敌军攻陷了边境几个重镇。而大嫂更是在随军撤退时动了胎气,动荡之中强行生产,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她就失血过多去世了。当他带着仅剩的几十个士兵与遍体鳞伤、千辛万苦地找到躲在戈壁滩里的冷将军夫妇时,所见到的大嫂就只剩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御胤城失神地望着面前的故人,从眉眼间依稀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偷偷溜进冷大哥婚帐、贸贸然掀起新娘盖头时所见到的那个令他刻骨铭心、至今都无法忘怀的女人。此刻他心里一瞬间闪过无数纷杂纠缠的情绪,惋惜、懊悔、自责、无措、心痛……
“若你能有姐妹,该有多好……”他痴痴地重复着这一句,手指在掌心收紧直到青筋暴起,唯有如此才能制止自己将她紧紧揽进怀里的冲动!
如果他不是御胤城,而她不是大嫂,该有多好……
这个在他年轻时无数次幻想过的假设重新冲进了脑海,震得他头脑发热、浑身滚烫,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早就没有了年轻时的冲动,可没想到当大嫂宛若重生般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竟然还会心动,还会渴望,还会做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为什么他偏偏要是御胤城,而她是大嫂呢?
因为礼教伦常,他不能见色起意、强夺他人爱妻;因为兄弟道义,他不能对心爱的女子表露心迹,终至酿成此生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唯有的一次,便是与已有身孕的大嫂独处时,借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才敢吐露的心声——
“如果大嫂第一胎是个男孩,那么我便收为义子,亲自教他读书识字、带兵打仗!”
“如果是个女孩呢?”脂粉未施的她沉浸在对新生命的期盼中,笑容美得摄人心魄。孕期的女子都会变得迟钝吧,否则她不会感觉不到身边凝望着她的男子眼中所饱含的、浓得几乎快要融化掉一切的爱意!
可她不会往那方面想也是对的,毕竟他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年纪比她小、又是夫君结拜兄弟的毛头小子而已。她对他的感情,只是出于对弟弟的爱护,或许还有些对身为王爷的他的敬重而已,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而就是这个“别无其他”,让他难过得要死!
她幸福地摸着自己鼓起的肚皮,笑着逗他道:“如果大嫂生了个女儿,三弟是不是就不打算收她为义女了呢?”
“大嫂说对了,我才不要收义女呢!”他有些赌气地回绝,怕她不信,他甚至起誓道:“如果大嫂生了女儿,那我就娶为妻子,此生只爱她一人,绝不食言!”
当时他正沉浸在吐露心声的快意之中,竟没有留意到大嫂脸上所流露出来的错愕。
“多谢三弟抬爱,”她悻悻然道:“只可惜,我这一胎若是女儿,便早已与小姑华瑶之子允琪订下了亲事,也算是为我们冷家亲上加亲!”
她故意加重语气,以此提醒他别忘了辈份伦常。可他只顾着急,竟没听出大嫂的怯意,依旧不依不饶地央求着:“那就第二个女儿,我娶大嫂第二个女儿为妻好了!”
其实那天他并没有开玩笑,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耐心、足够虔诚,终有一天总会得到那个令他此生念念不忘的女子,哪怕只是她的女儿。
可没想到老天爷和他开了个很大的玩笑,大嫂只生下了第一个女儿就过世了,他亲眼看着她的尸体下葬,永远地埋在了那片寸草不生的戈壁之地。
到头来他依旧什么都没得到,只有一座冰冷的牌位,他把它放在了米铺,一个推开窗户就能望见满院梅花的地方。
所以说,他为什么偏偏要是御胤城呢?
如果他不是御胤城,当年就不会因冲动与轻狂间接害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子。如果他不是御胤城,他不会在噩耗的打击下仿佛变了一个人,自此理智与隐忍成为他人生的座右铭。
世人只道八贤王睿智冷静、泰山崩于前而能不乱,可这期间他经历了怎样的磨炼才至于此,无人知晓,亦无从知晓。
可既然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行事鲁莽的毛头小子了,所以无论此时他心底澎湃着怎样的激动、怎样的冲动,都不能流露于形,更不能任性而为,破坏了他辛辛苦苦在她的女儿面前建立起来的“慈父”形象!
甚至在寒香轻轻呼唤一声“叔叔”之后,他必须立即换上对自己妻儿都少有过的温柔,些许自嘲地圆场道:
“叔叔是说,若你能有个姐妹,该有多好……”
“这样,我就不用替你死去的父母担心你会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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