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过去从身后拥住了他。
“今天这里死了好多人,一闭上眼睛,我仿佛就能看到一个个鬼魂在屋里飘来飘去,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死得好无辜……”我伏在他的后背,声色俱惊地诉说着:“我好怕,怕得不敢闭眼,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他的脊梁越来越僵,隔着厚重的龙袍都能感到他也在微微颤抖。
我在心里冷笑,原来你也怕冤魂回来找你啊。
他从我臂弯中挣脱出来,转身上下打量着我:“你确定自己没事?”
我微微一笑,笑容惨白,舞动衣裙在他面前旋转了几圈,青丝翩飞:“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有事吗?”
可从他惊悚的表情看来,现在的我肯定像极了女鬼!
“那你赶快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他整个人被恐惧笼罩着,边说边向门口退去:“朕不宜在此久留,必须马上赶回皇后身边……”
“皇上是真龙天子,只有你才镇得住相宜轩的阴气!”我不许他走,将他牵去房间中央的圆桌旁坐好。
“至少,陪我喝杯茶压压惊再走!”说着,为他斟了一杯热茶。
他并不接过,喉咙僵硬地道: “入夜之后,朕极少饮茶。”
“那要不要吃点东西?”我拿起一块凤梨酥送去他嘴边,他接下,不动声色地放回盘子里:“朕在皇后的册封宴上已用过晚膳,也不宜在睡前贪食。”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突来的沉默令屋外的秋风显得更凄厉了,隐隐约约的,似有抽泣声传来。
我知道,哭的人是乐冉,是我命她在窗外装哭,越恐怖越好。
可允辰并不知道,他眼前所见的,是肤色惨白黑发凌乱的我,耳边所闻的,是状若女鬼无休无止的呜咽。终于,他再也坐不住了,丢下一句“若没别的事情,朕先回去了”,起身便向门口走去。直到,被耳畔忽然飘来的琴声羁绊了脚步。
他转身,惊讶地望着案前抚琴的我,神色一瞬间复杂难辨,怔怔的,许久才找回语言:“这琴你还留着?”
“这是两年前我出宫前你送我的礼物,一直被我当作宝贝似的收藏着。”我借着拨弦掩饰自己的心虚,好吧,我又撒谎了,我从北国皇宫逃出来的时候身份不过是使团里的婢女,什么东西都带不走,而眼前的琴也不过是我回宫后才请琴师制作的仿品。
他默不做声,薄唇紧抿深深注视着我,各种矛盾的情绪自他脸上交错而过。
琴声如泉、如泣如诉,那些被时光沉淀的过去,曾经那些纯真的模样,都缓缓流淌起来。
他望着我出神,仿佛重新望见了年少时的自己,与他两心相许的女孩,那些有她陪伴的时光。
“在我离宫的日子里,每当思念若狂时,我都会取出你送我的琴抚上一曲,直到……”琴弦忽然在我指下发出一声尖锐的颤音:“直到,我肚子里的孩子死了……”
允辰的脸色渐渐苍白,额头上青筋暴起, 似乎体内正经历着莫名的痛苦,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伸手按住了我抚琴的手。
“别弹了!”他眉峰紧拧着说:“以后这琴也不要再碰了!”
我目光凄迷地仰头望他:“为什么?”
他捂住心口,回答得十分艰难:“这琴不吉利……以后我再送你新的……”
怎么,心痛了吗?
绝情盅终于发作了吗?
如果现在不是蛊虫忽然苏醒,我差点就忘了他身上还有我种的“绝情盅”了。
“你有没有觉得奇怪,相宜轩里的宫女死的还真是时候,不早,不晚,偏偏就在我们的孩子忌日的前几天。”我换了个话题,颇有深意地推测道:“如果当初你答应在忌日那天立我为后,而我也像我宫里的人那样不幸罹难,不就正好赶不上册封大典了吗?”
“太医怎么说?”他问。
“说是风寒!”
“既然太医都这么说了,你又何必胡思乱想?”他很快就从疼痛中平复下来,速度快的令我惊讶。像在应付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他有些不耐烦地道:“我已经命礼部去拟旨了,很快就可以立你为妃。你与其有时间去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花些心思准备准备咱俩的亲事!”
话音刚落,忽然响起了叩门声,允辰随身的首领太监在门外捏着嗓子传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她来做什么?”允辰脸色刷得一白:“你马上回去通禀,就说不必进来了,朕即刻起驾与她一起回去!”
“可是……”首领太监透出为难:“皇后娘娘说,她想见见郡主……”
多了一个人的屋子,仿佛顿时就拥挤了许多,曾紫陌身上那件金光闪闪的凤袍,令往日“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相宜轩都有了一种蓬荜生辉的感觉。
起先我还担心见了她说什么,可原来无需我担心,他们夫妻你侬我侬,根本没有我插话的余地。
“夜里风凉,你又何必亲自前来,若再受了风寒,岂不更让朕担心?”说话的是允辰,话语间尽是我已久违的温柔。
“臣妾见皇上迟迟未归,这才贸然前来,还望皇上恕罪。”曾紫陌正准备弯腰下跪,却被允辰一把扶住:“何罪之有?”
笑容如烛,一寸寸点亮了允辰在我面前阴郁了一整晚的面容:“但若是累着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可别怪朕真的要责怪你了!”
曾紫陌被他逗笑了,双手自然而然地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皇上走后,臣妾就觉得心神不安,大概是肚子里的孩子也担心他父皇,故而催促着我这个做母亲的寻了过来。”
眼前的男人温柔得像一池春水,笑盈盈地睨着自己的妻,揶揄她道:“也不知道这个一看不见朕就心慌的,究竟是没出世的孩子,还是即将就做人家母亲的?”
曾紫陌笑而不语,悄然地,流露出少女般的娇羞。
一家人沉浸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幸福之中,我晾在旁边空落落地看着,越看就越觉得自己才是这里多余的人,越看越觉得自己不该去打扰他们,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回来。
我早就知道允辰不爱我了。
原来,他已经把他的感情、他曾经的温柔与怜惜,全都给了身边这个怀着他的骨肉的女人。
他与她在我面前相视而笑,彼此衣衫上的飞龙翔凤交相辉映,两人就连唇角弯起的弧度都一摸一样,看上去是那么的和谐,又是那么的……
刺眼!
我恍然意识到允辰身上还种着绝情盅,可即使当他对自己的妻子说着肉麻的情话,蛊虫也没有发作?!
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忽然好想开怀大笑一场。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吃错醋了,允辰没有移情别恋。
他不爱我,并不是因为爱上了曾紫陌。
弄了半天,他谁都不爱。
从前的我,是帮他绊倒允琪、拉拢八贤王的工具;现在的曾紫陌,是帮他安抚宰相、缓和朝堂关系的筹码;恐怕就连他那两位新侧立的偏妃,也不过是他政治婚姻下的牺牲品吧。
原来,从头到尾,他谁都不爱。
“原来这位就是义阳郡主!”大概是我脸上的冷笑太惊悚,引来了曾紫陌的注意,笑盈盈地打量我道:“百闻不如一见,郡主果然如传闻中那般绝色倾城!”语锋一转,她问我道:“皇上登基大典那晚,在梅花林里遇到的梅花仙子,想必就是郡主吧?”
我微微一怔,没反应过来,倒是允辰的笑容僵在了唇角。
“紫陌,你逾越了!”他略有不悦:“你在调查朕的行踪吗?”
“臣妾不敢!”曾紫陌笑容里没有任何嚣张和恶意,似乎只是在夸我美貌:“臣妾瞧郡主这幅打扮,可不就像幻作人形的梅花仙子吗?”
我低头打量自己,渐渐体味到她的言外之意,深更半夜以轻纱薄衫私会皇上的,可不就是传说中狐媚惑主的妖精吗?
梅花林的事情她也知道了?
允辰早就封了当晚所有随行的侍卫与随从的口,她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一时间四周静默,三人心事各异,相视无语。
直到,我以叩拜大礼打破了僵局:“今日寒香因相宜轩突发状况,未能参加皇后娘娘的册封宴,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曾紫陌弯腰将我扶起,隆起的小腹令她的动作略有些迟缓,但笑容依旧和蔼可亲:“错过本宫的册封宴不是罪过,可若错过你自己的册封宴,那罪过可就大了!”
见我不解,她边帮我将鬓间滑落的一缕青丝别到耳后,边打趣我道:“本宫听闻皇上已经命礼部拟旨,相信很快就会立你为妃,估计皇上现在心里急得呀,真是一晚上的时间都等不了了呢!”
勾了勾唇,我饶有意味地向允辰瞟了一眼,反被他的目光捕获。他看曾紫陌的眼神敬爱有加,看我则是温柔似水,如果不是我知道真相,或许我会以为自己和皇后在他的心里占据着同样重要的位置。
身为帝王,妻妾和睦、后宫平和大概才是他最想要的,所以他不在乎他那位向来以深明大义而著称的皇后现在其实上是在讽刺我装病引皇上过来,毁了她的大喜之夜。
知道皇上喜欢听什么,曾紫陌当着他的面叮嘱我道:“嫁过来以后,你我姐妹更要同心同德、和睦相处,本宫怀了龙裔,服侍起皇上来难免力不从心,日后,还请妹妹替本宫好好侍奉皇上,也好为皇家开枝散叶……”
这些冠冕堂皇的假话,我在北国皇宫已经听了太多太多,多得想吐。在那儿,为了生存我可以忍,可在这儿,我已经没有忍的必要了。
我拿起茶壶斟了两只空杯,将其中一只亲手递给她,另一只留给自己:“请容寒香以茶代酒,感谢皇后教诲,先干为敬!”说罢,将茶水一饮而尽。
曾紫陌本不想喝,毕竟夜深了又怀着孕,可这毕竟是我向她敬的第一杯茶,怕自己不喝会失了气度,和自己刚才那番深明大义的说辞自相矛盾,更怕引得龙颜不悦,于是颇不情愿地,将茶水向自己嘴边送去。
就在唇与茶杯相碰的一刹那,允辰,忽然,出手将茶杯从她指尖打翻。
一声清脆的碎瓷声,将一个原本表面祥和的夜晚打破。
不堪入目的事实,仿佛瓷器上狰狞乍现的裂纹,终于,全都浮出了水面。
想必是允辰听我说自己在小产之前常常抚琴,当即就猜到了孩子流掉的真正原因,所以他不敢拿龙嗣冒险,让同样怀有身孕的紫陌喝我碰过的茶。
而我,就是要证明他对琴弦上有毒的事实心知肚明,更确切地说,我要让他以为我弹的是他送给我的琴,所以手上再次沾满了毒药。
而这些毒药,便是令我那尚未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孩子胎死腹中的罪魁祸首!
两年前我怀着身孕嫁去北国,努力地掩饰孕象,本想瞒天过海,为这孩子骗来一个高贵的身份,可在一次强行承欢中,我忽然流血不止,孩子居然就这么没了。
当时我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已经尽量小心,怎么还是会保不住孩子呢?
我甚至给北国帝君吹枕边风说,皇上本就子嗣单薄,可居然还有人妄图损毁龙裔,暗中给我下了堕胎用的红花。皇上果然龙颜大怒,下令彻查,后宫被搜了个底朝天,可还是没找到传说中的毒药。这件事当时在北国闹得沸沸扬扬,无形中也为我在后宫树敌不少。
丧子之痛与思念之情,令我元气大伤,终日精神萎靡,唯有寄情以琴声。琴拨得频繁,琴弦断了,送去给琴师修,还没修好,就传来了琴师忽染急症的消息。
更奇怪的是,症状居然与我一摸一样。
由此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和琴师中了一样毒,恐怕孩子早在小产之前就已经被毒药杀死在我腹中了。
几番暗查下来,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允辰在我离宫前送我的古琴。琴弦被人事先淬了毒,抚琴之人久而久之必然中毒,既掩人耳目,又杀人于无形。
可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不信允辰会对我起了杀心。直到四个月前寒香来到北国,跟我提起了允辰的事情。这丫头不仅早就察觉了我与允辰的私情,知道我担心他的身体,她还特意告诉我允辰亲口跟她讲,“那些药,他已经很久没碰过了。身子坏成这样,估计普天之下不会再有人拿血统之说生事”。
时至当时,我才隐隐约约地记起自己在凤仙门下拜师学艺时,曾经从凤仙那偷过一本秘籍,因为书上记载的蛊毒发作起来症状与允辰打娘胎里带来的肺疾极为相似,我出于好心,想让他看看能不能从秘籍中找到治疗肺疾的偏方,可他当着我的面就把书给撕了,还罕见地板起脸来教训我道:“这些害人的东西,以后不要再学了。”
如果不是因为寒香回宫之初对他异常冷漠,冷漠到令他误以为我已经得知了他的奸计而回来找他报仇,不得已才在正月十五上元节那晚在我俩以前常去猜灯谜的凉亭里做出了一副触景生情的戏码,说什么明知道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幻想着我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每日活在自己无望而又充满期望的幻想之中,便是他为余生做好的安排,反倒把寒香那个傻丫头感动得一塌糊涂。
甚至还做贼心虚地说自己很久没再碰过那些“药”了!
其实,如果不是他主动提起,我真的连那本秘籍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别说是我,就连这本秘籍的主人,凤仙,也一无所知。当年允琪在宫中豢养巫女、大搞奇门异术的事情败露之后,凤仙的神坛就被毁了,烧了不计其数的孤本秘籍,所以这本书究竟是丢了还是烧了,恐怕就连凤仙自己都不知道。
可也正因为允辰做贼心虚,以为我怀疑他偷偷研制了秘籍中的蛊毒,以至于后来每次我出于关心向他询问为何皇上子嗣众多、为何只有他一个遗传了肺疾,他都支支吾吾的,左顾而言它。
可现在我想通了,不是他遗传了皇上的肺疾,而是他用蛊毒令皇上出现了跟他相同的病情。
此事尽管说起来荒唐,但联想到当年的情况,他之所以会情急之下铤而走险,似乎又不无道理。
允辰身为嫡长子,本是太子之位的最佳人选,但他自幼体弱多病,是否适宜立为储君,朝堂上争论已久。更何况皇上的另几位皇子无不体格健康,就连襁褓中的七皇子允宴也生得白白壮壮。而就在当时宫里又传出了四皇子允逸之母秽乱宫闱、珠胎暗结的流言,一时间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不仅允逸的血统受到怀疑,就连其他各宫皇嗣也受到牵连,人人自危,生怕皇上捕风捉影怀疑到自己头上来。
后来容妃死于北容宫大火,四皇子允逸流放关外,皇上盛怒之下忽染急症,自此一病不起,病情反反复复,后来更出现了肺疾的症状。御医院接连几个月会诊下来,得出的结论竟是皇上急火攻心以致隐疾发作,此病无法根治,只能慢慢调理。
那时候其他几位皇子自己都还是需要别人照顾的年纪,又哪里懂得像允辰这样亲力亲为侍疾榻前,服侍父皇尽心尽力,以至于被四皇子允逸血统之事伤透心的皇上深受感动,对这个和自己一样饱受疾病折磨的儿子格外怜惜,甚至还说出了:“就算所有人都辜负朕,但朕敢肯定,遗传了朕的肺疾的辰儿,是朕的亲骨肉!”
将允逸流放关外赐名“允逆”,唤床前侍疾的允辰为“辰儿”,亲疏立见。
也就是皇上的这声“辰儿”,将允辰送上了太子之位。
可如今已在九泉之下的先皇又何以能够想到,当年自己之所以久病不愈,是他的“辰儿”趁侍疾之机下了蛊毒;而如今又之所以一命呜呼,恐怕也是他的“辰儿”觊觎皇位,见时机成熟,亲手将他送进了鬼门关。
允辰的所作所为,我在当年离宫之时并不知道,可秘籍毕竟是我偷出来亲手交给他的,普天之下知道这世上有种蛊毒可以制造肺疾假象的,也只有我一个,而这,就足以给他一千个、一万个杀我的理由了。
以往在宫中与我朝夕相处,他应该有很多动手的机会,可一方面碍于八贤王对我的庇佑,另一方面又希望通过我向八贤王示好,他居然只能依靠亲近我的方式来消除我的戒心,监视我的言行,这么多年,他忍得可真是辛苦啊。
而我怀了他的骨肉,甘愿为了他的前程牺牲自己,自作多情地离开皇宫,也走出了八贤王的保护伞,反倒给了他一个杀人灭口的机会。送我的琴上淬了毒,他要用杀死先皇的方法,让我死都死得稀里糊涂。
可是我没死。
不仅没死,我还回来了,回来的当晚就在先皇停灵的“千岁宫”羞辱他,说他这么多年来对父皇的孝心,恐怕还不及他想要我的冲动多。登基大典的当晚我又羞辱他,让他当着前朝与后宫两面出丑,甚至逼他露出了杀机,说我“你是在找死”,我倒是想看看,他究竟还能忍我到什么时候,他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可原来,他早就动手了,比我预想的还要早。
相宜轩一夜之间出了十几条人命,时间不早不晚,偏偏是在我给他立我为后的最后期限前几天出事。我连夜把允辰请来,装神弄鬼地吓唬了他一番,就是想为那些替我丧命的宫女们出口怨气。而我之所以有把握他会来,是因为他以为我也中了毒命不久矣,倒不是有多关心我,只是他必须保证我死的干干干净,不会偷偷留下密信或者字据什么的反咬他一口。
可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尽管我小心提防,命乐冉每日检查所有餐食茶饮,可都没有发现异常。所以我仔细观察了允辰每次来相宜轩有什么避讳。但凡我碰过的东西,他是绝对不吃的,相宜轩的摆设,他也是绝对不碰的,就连每次与我亲热,也必须远离相宜轩,他才敢碰我。
由此我想起自己回宫之初,允辰曾命人将相宜轩打扫一新,还送来了许多家具摆设,我猜,这些东西恐怕都是淬了毒的,适才使得越经常与我接触的宫女就越早毒发身亡。
为了掩人耳目,他本可以像杀死先皇那样,只把毒药涂在只有先皇自己可以碰到的地方,比如衣领或者袖口;也可以像当年对待我的那样,在我每日抚琴的弦上浸毒。可我逼他逼得实在太紧了,令他不得不在我给他的最后通牒之前就先除之而后快,所以才会导致相宜轩上上下下突发急症,甚至引起了御医院的怀疑。
今晚曾紫陌手中砸碎的茶杯只是真相破壳而出的一条裂缝,然而,只要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他就必须继续忍下去。
立我为妃,恐怕就是他的缓兵之计吧。
三日后,圣旨颁下,封妃大典定在了一个月后的冬至。
可我等不了那么久,我跟允辰说,要么改在五日之后,要么就废了曾紫陌,改立我为皇后。
他自然选择改期,尽管很难,但他还是办到了,置朝堂与后宫于两难的境地。日子如我所愿地定在了十月二十九,他或许已经忘了,那天是我那胎死腹中的孩子两周年忌日。
诏书宣告出去,举国皆惊,市井坊间更是传得绘声绘色,版本各异。说的好听的是皇上与郡主本就青梅竹马,早日成婚也不失为一桩人间美事;说的难听的,就是郡主无视先皇驾崩、三月内不许举办婚嫁庆典的禁令,与琪王的婚约解除还不到两个月就另寻再嫁,尚未出阁就蛊惑帝王、逾越宫制,那么封妃之后岂不更得恃宠而骄,甚至还有可能红颜祸水,威胁江山社稷安危;更有好事者,将几年前我求八贤王联合众臣上书、将佳期在即的太子大婚往后拖了整整一年的事也翻了出来,传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宫墙之外满城风雨,宫墙之内也不平静。所以负责教令宫闱的皇后特意赶在立妃大典的前一天召见我,说是要与我传授为臣为妃的道理。
但她并没有多费口舌,毕竟她也知道若论才情、论博识,我这个前朝郡主未必会比她这位宰相千金差上几分。
她只是推心置腹地跟我讲她知道皇上喜欢我,希望我能在顾及皇上身体的情况下好好陪陪他,也好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将来即使皇上的后宫充实了,也请我在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同时多为皇嗣考虑考虑,多劝劝皇上雨露均沾。
她甚至还请我在她临盆期间帮她执掌凤印,好好地辅佐皇上打理六宫。
尽管我早就听说曾紫陌品性淑良、为人谦和,但她的这份肚量,还是令我着实有些惊讶。
她明知道当年阻扰她与太子大婚的人是我,****皇上在登基的当晚就露宿梅花林的人也是我,就连她册封皇后的当晚,夫君从凤榻溜走,半夜去了另一个女人的卧房,这些对于一个普通女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更何况她这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可即便这样,就因为我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所以她要谅解我,包容我,甚至学着与我和睦相处?
不管她是否是在“以退为进”,但仅凭她身为国母不骄不妒,我就觉得她比我更适合做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
谁适合、谁不适合,早在出宫前我就知道。允辰之所以能继承大统,曾紫陌功不可没。我虽钟情允辰多年,却决不是皇后的最佳人选。其中的道理,我知道,允辰也知道。可若不是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允辰的底线,我也不会盯着皇后之位不放。
“不知娘娘将在何时临盆?”我望着在她凤袍之下隆起的小腹问道。
“太医说大约会在明年春分前后!”她露出向往的笑容。
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现在应该正是呀呀学步的年纪,再到明年春天,应该可以追着我这个做娘的满地跑了,想着想着,我心底泛起了苦涩。
曾紫陌见我神情不对,刹那间,她的脸色有些惨白,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小腹,像是在保护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回神过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吓到她了,相识不久就已经令她领教到我太多兴风作浪的手段,所以她担心我会对她肚子里的龙胎下毒手也是有情可原的。我抱歉地笑道:“愿娘娘凤体安康,得上天庇佑,早日诞下一位健健康康的小皇子!”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祝福,希望这孩子身体健康,不要遗传他父皇的肺疾,也不要再重蹈他父皇的覆辙了。
“承郡主吉言,希望这个好日子早点到来!”宁静而温和的笑绽放在她眉宇,令我看了也能体会到对于新生命的感动。她亲自斟了一杯茶,郑重其事地递过来:“明日就是立妃大典,后宫便是你的家了,对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必过于拘礼,我怀了龙裔本就辛苦,管理起后宫琐事更是有心无力,幸好妹妹嫁进来了,也终于有个人能帮帮我了。若妹妹不嫌弃,喝了这杯茶,就算答应了!”
“娘娘言重了,能为娘娘分忧是天大的福分,还请娘娘莫要嫌寒香笨手笨脚的才好。”这些口不对心的客套话,我在北国后宫已经说得太多,心里有种莫名的反感。我接过茶杯正要往嘴边送去,跟在我身后一直不言不语的乐冉竟忽然拿出银针,想先给茶水验毒。
纵然皇后为人平和,但这实属大大的不敬,曾紫陌也从未见过有人胆敢如此造次,笑容倏地僵在脸上。
我急忙为乐冉开脱道:“这丫头进宫没多久,做事不知分寸,无意冒犯皇后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看来明日你嫁进来以后,别的赏赐都是其次,得先帮你找些得力的宫女才行!”她一句玩笑化解了现场的尴尬,又微微埋怨我道:“不要老是娘娘、娘娘的叫我,听着太见外。既是一家人,喝了这杯茶,我们以后就以姐妹相称好了。”
我对乐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退下。
然后将茶水一饮而尽。
出了皇后的阡陌宫,乐冉追上来问我,难道不怕皇后在茶里下毒?
“小心谨慎自是好的,可若太小心谨慎,行事难免优柔寡断。像皇后那样的聪明人,我提防她,她必然也会提防我。难得她有心与我交好,我又何必瞻前顾后,拒人以千里之外?”我打趣乐冉似的狡黠一笑:“更何况,在自己的宫里对未来的嫔妃公然下毒,只有傻子才做得出吧。”
这些道理乐冉不是不懂,只是护主心切,所以尽管刚才被我当着皇后的面责备,她也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我命她去允宴身边侍疾,暗中以百灵散为他解毒,往后即使允宴康复也不要再回相宜轩,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
她跪在我面前声泪俱下地认错,求我别赶她走,我却跟她说:“你也听到皇后说的了,会帮我找些得力的宫女侍候我,我这儿不再需要你了。”
我记得那日乐冉离去时,目光始终徘徊于相宜轩之内,那是委屈、是不甘,就是这份委屈和不甘,我相信她不会再回来了。
可她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羡慕她,羡慕她可以脱离了龙潭虎穴、一走了之,只希望我这里东窗事发之后,她可以少受些牵连。
允宴那孩子重情重义,乐冉救了他一命,他应该不会亏待她。
乐冉走后,以往“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相宜轩,终于就只剩下我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但我哪都不能去,即使再危险,我也必须留下来,面对自己即将到临的命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