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亮被乌云遮掩,黑暗在屋内聚集,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再次拽入无底的深渊。
我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金创药,忙将药粉倒在棉布上,踮起脚给他脖子上的伤口上药,想借此将他从回忆中拉出:“只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否则你也不会背着这么大的冤屈过了这么多年……”
他冷不丁地打断我:“可如果我说,当年北容宫之所以会失火,的确是因为我故意推倒了烛台,你会怎么看我?”
我惊得脚尖一颤,手还没碰到他的人就缩了回来。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黑暗之中,我感觉到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抚上我的腰间,将我整个人托起。
“看来,小时候的事,除了我开玩笑说的那句‘长大了以后娶你’之外,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虚虚实实,近得能感觉到清风拂面,远得又仿佛从记忆飘进了现实,令人分辨不出这会不会又是他的玩笑。
的确,有他托着我,我将手臂举过头顶给他上药会轻松很多,但不知为何,他并无恶意的触碰,竟令我浑身不自在,慌乱中竟失手将他推出去了好几步。
他一脸错愕地望着我。
我指了指房间中央的梨花木桌,意思是要他去那乖乖坐好。
他没有拒绝。
就这样,他坐在桌边,我在一旁弯着腰给他上药,碰到他脖子上的伤口,这才发现鲜血早就将他的衣领沾湿了一大片。
“流了这么多血,不疼吗?”我心疼地问他,话一出口又觉得多余,以他的倔脾气,估计就是全身的血都流干了,也不会哼出来半声。
“我记得北容宫失火的那天晚上,你也曾经这样问过我……”
他整个人绷得僵紧,在我温柔的触碰下,终于渐渐放松下来,闭上了眼睛:
“那日有个老太监说母妃坏话,正好被我撞见,我二话没说就给了他一拳,手破了皮,流了很多血,又不愿让母妃知道,所以也没找太医。当时也是你在给我上药,问我疼不疼。我俩躲在北容宫的屏风后面,恰巧偷听到父皇与母妃争执。当时母妃对天起誓,愿以死以证清白。我当时不知的怎么就来了股邪劲,故意推翻了烛台,心想干脆就火烧北容宫,让老天爷来验证母妃的誓言。反倒是你,小小年纪连‘怕’字怎么写都还不知道,就知道扑火,火还没烧起来,就已经被你弄灭了,声响引起了父皇与母妃的注意,我生怕被他俩责怪,丢下你就跑了出去!”
我一怔,脑海中瞬间闪现多年前的画面,依旧历历在目——
暴雨来临的前夕,两个小孩子在骤风中追逐着、争吵着,一个是我,一个是逸。
他被我一路追到了荷塘中央,无路可去。
两侧的朱漆栏杆被风摇摆着颠簸颤动,塘水时不时腾起,冲刷着脚底的水廊。
忽然一道惊雷响起,一时间天地崩裂,无数光团鬼魅般的在云层中沉浮变幻,向正纠缠着的我们劈来……
……
“你自溺水醒来后就害怕打雷,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原因。只可惜身处瀑音阁,我从不敢向任何人表露心事,所以这么多年来都未能亲口跟你说声抱歉,所以每次打雷,都只好借以笛声,希望可以为你驱除恐惧。”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心房最柔软的地方,竟被他寥寥数语轻易撬动。
从小到大,每逢打雷下雨,我总觉得耳边似有似无地飘着逸的笛声,原来这并不是我自作多情……
“每次吹笛的时候我都在想,如果那天夜里我没有推翻烛台,如果当时我能将你从水中救起,我们之后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他打开眼帘,凝视着我的双眸,凝视的神情是如此黯淡,恍若他还处在那晚的噩梦中,十年都不曾醒来。
“其实那时候我没想丢下你不管,我想救你来着,可当我发现你落水处的栏杆有被人事先截断的痕迹,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你和那些坏人是一伙的,就连你经常带我去的荷塘,也不过是你们精心设好的陷阱。因为早在我出生那年,就有术士向父皇进言,说什么‘逸殿下命中犯水,必有一劫’……自不洁的流言传出之后,母妃总跟我解释说她本是北国公主,先是以人质、后是以和亲的身份在南国皇宫活了半辈子,本就无依无靠,又诞下皇子,极易成为后宫权利斗争的众矢之的……她还说,无论是我命中犯水的卦签,还是她珠胎暗结的谣言,都是那些坏人捏造出来的,目的无非是要置我们母子于死地……起初我还不信,可当我发现荷塘的栏杆被你轻轻一撞就断了,你竟中了术士给我的卜卦,我反而什么都明白了……可当我满怀愧疚地跑回去找母妃道歉的时候,已经晚了……整座北容宫都陷入了火里……无论我怎么拼命救火、怎么呼喊,母妃都听不见了……父皇说,是我打翻的烛台留下了火种……”
话音戛然而止,逸说不下去了,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黑暗中,他的脊梁在微微颤抖。
他没有流泪,他总是这样,从来不许自己流露出太多脆弱。
可是我知道,他的心在哭……
看他这样,比看他痛快地发泄一场还要难过,忽然间我很想给他个拥抱,像朋友那样安慰他一下。
可一想到与他会有身体接触,哪怕这个人是逸,我心底竟还是有股莫名其妙的恐惧,不得已只好伸出手掌在他头顶轻轻拍了拍,就像他经常对我做的那样。
他苦苦一笑,似乎在向我道谢,又似乎在自嘲,笑容清淡得仿佛只是一阵微风。
就是这个含而不露的笑容,令我恍然意识到,即使在如此悔恨交加的时刻,逸一刻也没有丧失理智。
既然如此,那么睿智如他,在极为肯定烛火当时就被我扑灭了的情况下,又怎么会相信是自己留下的火种而导致火灾的呢?更何况,那夜骤降暴雨,空气中湿气极重,火星又怎么可能转瞬之间就无法控制,只是趁逸去了趟荷塘的功夫,就吞噬了整座北容宫?
然而关于那场大火,自那天以后,逸都没有再提起一个字。
恐怕事情的真相早已如同他年少的记忆一起,永远地埋进了岁月之中。
凝重的夜,****着伤口流逝。转眼,已是午夜。
钥匙与锁的摩擦声,突兀地将这一室静默打破。
开启的房门外出现两个人影,喜公公手提琉璃宫灯,将一个身披孔雀翎斗篷的女子送进屋来。
“你亲自去殿外守着,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美丽如夜的声音从女子口中传出,但婉转中又透着沙哑,显得极为疲惫。
喜公公将殿内的烛台逐一点亮,好声劝慰道:“夜深了,请娘娘早些休息吧,不要累坏了身体。请娘娘放心,奴才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会放任何人进来!”
不用问,眼前的这位便是传说中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宝宁宫主位,宁贵妃。
我想起自己的身份,忙屈膝向宁贵妃行礼,被她莲步移前挽手扶住,却是关切地问我:“你刚才有没有受惊?有没有受伤?快坐下让我仔细瞧瞧!”
“谢娘娘关心,奴婢没事!”只听她的声音就仿佛有股蛊 _惑人心的魔力,我心里蓦地一片柔软,然而抬头与她四目交接的一刹那,我无从防备地怔住了。
我仿佛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一瞬间我明白了很多事:为什么黑衣人会把我当成贵妃抓走,后来即使被逸掉了包也没发现;为什么喜公公看到我第一眼就对我格外上心,将厢房最好的床位分给我;还有宝宁宫上上下下对我流露出的那种又敬又怕的眼神,原来都是有原因的。
但她似乎又比我美艳太多,一股惊心动魄的魅力,流淌着,自她周身绽放。天生丽质再加上后天的修饰,耀如春华、般般入画,举手投足间更是说不尽的妩媚,就连她身上那件七彩孔雀翎斗篷在她的衬托下都黯然失色。
“美若天仙”这几个字用在她身上,竟一点都不为过。
本来对于容貌并不十分在意的我,在她面前居然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惭形秽”的感觉。
“你是谁?”我有些不知所措地问她:“你是允宁公主,还是……寒香郡主?”
她长长的如百合花蕊般的睫毛颤抖着,正要开口回答,却因为逸在场而复又缄默。
“但说无妨,”我顺着她的视线向逸望去:“他不是外人!”
她却问我:“你认识小卓?”
她口中的小卓,指的是逸。
我愕然一惊:“他是小卓?”
“我只是借小卓之名加入南国使团,为的是能以女眷的身份混进北国后宫,见一见我一母所生的胞妹,允宁!”逸冷冷地解释道,故意在“允宁”这两个字上加重了力度。
借着烛光,我适才发觉逸身上穿的竟然是与我相同的宫装,发丝散至腰间,仅用一条青锻系起一缕垂在肩后,分明是小卓的打扮。
原来,之前我在宝宁宫窗外偷窥到的人影,不是小卓,而是男扮女装的逸。从轮椅上奇迹般站起来的人也不是小卓,而是借着轮椅来掩饰自己男性身形的逸。
“几天前喜公公忽然拿着玉佩来找我,说是南国使团中有位自称是小卓的姑娘求见,我知道小卓身份特殊,这才一时心虚安排他住进了宝宁宫,连宫女验身的程序都省去了。”宁贵妃向逸瞥去,眉目中平添一分冷冽:“可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你!”
“我也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潜入北国后宫,见到的人却是你!”逸毫不客气地应道:“如果今晚不是我躲在内殿中得知她被人劫走,又追过去将你二人暗中调换,她能否像现在这样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听你抱怨,都是问题!”
寥寥几句,两个人就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可见正如前日我在窗外撞见的那样,她与他不仅见过面,还大吵了一架。
听出逸口中浓浓的责备,宁贵妃脸色一暗,架势十足地驳斥道:“即使让你见到真的允宁公主又能怎样?四皇子早在出宫那年就感染瘟疫,死在流放的路上了。相传那时朝廷还派出了太医与官吏亲自查验,确认是四皇子无误,这才就地安葬。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估计连四皇子的墓都找不到了,你却忽然跳出来说你是四皇子允逸,还想借允宁公主之口向朝廷证实你的血统。别说我泼你冷水,当今世上想要跟皇族扯上关系的人多着去了,即使我肯信你,允宁也未必信你!”
“我们兄妹的事,无需外人插嘴,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逸的语气亦越发凌厉:“今天晚上的事,我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知道他指的是我被黑衣人劫走之事,宁贵妃脸色变得很难看,但仍未失了贵妃的威仪,厉声训斥道:“本宫的事,也不容外人来指手画脚!”
渐渐地,一股肃杀之气从逸周身散发出来,但他仍在忍耐,在自制,在适可而止的分寸中变得沉默。
其实按他的性子,本就不会和女人斤斤计较,也不会为了口头之快而丧失理智,更何况眼前的这位宁贵妃,正好被他撞见行不齿之事,也正中了他心中所最不屑之人。
自此之后,逸都没有再说一句。然而他看宁贵妃的眼神,冰冷中带着嘲弄,连我看了都忍不住地心惊,恍然觉得似乎不久前刚刚在哪见过这样的眼神。
虚幻与真实交错,仿佛有两双相似的眸子,在我眼前重叠,一双来自逸,另一双,来自于打了我两耳光、又将我嘴边的鲜血舔去的北国皇帝。
我冷不丁地打了个冷颤。
刚才听逸说起他母妃本是北国公主,那么北国皇帝,应该也就是他的舅父了,血脉相连的两个人,眉眼相似,也是有情可原。
我想把北国皇帝的影子从脑海中赶出去,忙将注意力放回宁贵妃身上,小心翼翼地问她:“你真的就是……”,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从口里蹦出:“寒香郡主?”
“没错,我是皇上御笔亲封的寒香郡主,封号‘义阳’!”宁贵妃目光如水,在我脸上流淌着,渐渐地,由刚才的不悦转为深邃,别有深意地道出下文:
“然而真正的冷寒香,是你!”
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她亲口说出的时候,我还是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我才是冷寒香?”
“对,你才是冷寒香!”她莞尔一笑。
“那么你呢?”我紧张地心扑通扑通跳:“你又是谁?”
星芒般的泪光在她眸底慢慢堆积起来,是那么的温柔,她言语中微微哽咽:“我是傲雪,你的孪生姐姐……”
“姐姐?”我重复着这两个陌生的字眼,心乱成了一团。其实我以前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我曾向八贤王御胤城求证过,他很确定地告诉我,我娘在生下我之后不久便去世了,我是她唯一的女儿。
“那时边疆战乱,娘在动荡之中强行生产,担心孩子随大军撤退时会落入敌手,所以父亲在我刚一出生就命人将我偷偷送回了南国,寄养在母亲的故乡。而我也是姑姑派人来接我进宫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母亲怀的是双生子,诞下我之后隔了几个时辰才又难产生下了你,流了很多血,没撑过去……”
我心头蓦地一紧,像有根针扎在了心上。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骨肉连心吧,听傲雪说娘因为生我而受了很多苦、还丢了性命,有一种以前我从未感受过的酸楚从心口渐渐冻住全身。
幸好此时傲雪握住了我的双手,将温暖传递过来。
我的心在冷冽与温热中交替着,遏制着伤感问她:“可是你不应该是在南国静养吗,为何会顶替允宁公主嫁到了北国?”
“一言难尽……”她叹了口气,垂眸,仿佛将多年的委屈与无奈都埋进了眼底。敛起长长的孔雀翎斗篷,她起身向着梳妆台前走去,打开妆奁拿了样东西。
再回来时,她手心里躺了一块玉佩。
只是远远瞄了眼玉佩上的篆刻,“莫遣相思随水流”的诗句竟然就从我口中蹦了出来,别说傲雪了,就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唯有逸,从头到尾,缄默不语。
“既然你知道这玉佩上的篆文,那么你也应该知道这块玉佩的主人是谁。没错,正是有了玉佩作信物,我才敢相信使团中确有琪王安插的人。”
傲雪说着有意无意地向逸瞥去,我也随她望去,却望见了逸的满面冰霜。
“可其实,这块玉佩原先的主人,是我。”傲雪抚摸着玉佩上的篆刻,轻皱的眉头像在思念某个心底牵挂的人:“是我在出宫前,特意找了工匠雕刻了这块玉佩送给琪王,我要他时时刻刻记住对我的承诺,便是这句‘莫遣相思随水流’!”
一番话,将我心底某根深埋的弦拨动起来。
我记得第一次与允琪在将军府相遇时,他在我手心留下这块玉佩,让我三日后去画舫上找他。后来还因为我弄丢了玉佩而大发雷霆,足以见得这块玉佩在他心里的分量。
“莫非,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我冷冷的问,寒意从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
可无论我听到什么答案,我也不会惊讶,更不会为他而难过了!
“我和琪王?”傲雪扯了扯唇角,自嘲道:“直到离宫前我都还在求着八贤王帮我取消与琪王的婚约,又何来定情一说?”
怕被我误会,她主动解释道:“八贤王为了帮我悔婚,不免要动用朝中势力,消弱琪王党羽,唯有如此,才能不受阻碍地将这场早已板上钉钉的皇室联姻取消。然而就在琪王在朝中渐渐失势、孤立无援之际,眼看着叔叔与我就快要成功了,有一天,琪王忽然跑过来跟我说,他从他母妃冷昭仪那儿听来一件事……”
说到这傲雪忽然打住,我知道她在顾忌什么,忙安抚她道:“别担心,逸殿下是我的朋友!”。
傲雪琢磨着我话里的含义,又联想起逸今晚为了救我以身犯险的经历,脸上泛出复杂之色,适才说了下去:
“以前姑姑总是跟我讲,小时候寒香溺水身亡,她怕族中长辈责怪她没有照顾好冷家最后的血脉,这才慌忙派人去江南将我寻回,接进宫来假扮寒香以掩人耳目。然而琪王却说他无意中从冷昭仪口中得知,其实当年寒香溺水后不久被人救起,生命本无大碍,只是昏迷不醒,口中一直胡言乱语,冷昭仪怕这些话被有心人听了去,传到皇上耳中触犯龙颜,于是想送寒香出宫回将军府养病,可没想到竟在半路上被人劫走,此后再无音讯。‘莫遣相思随水流’这种俗不可耐的打油诗,就是出自琪王之口,以诗传意,他是想告诉我,寒香的尸体未非如姑姑所说的那样随水流走,真正的寒香并没死,而且他愿意帮我找到你,让我们亲人团聚,条件是……”
傲雪说得浑身发抖,散发出寒意,褪去了刻意的妩媚,仿佛瞬间变了个人。
我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心,可以令她暖和些。她失神地冲我笑了笑,仿佛心底堆积了多年的怨恨与委屈都如冰雪般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他的条件是,我退出他与八贤王的权利斗争,离开皇宫那个是非之地,顶替允宁公主出嫁北国。我答应了,并送了这块玉佩给他,要他记住对我的承诺,莫遣相思随水流。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他送你来见我了……”
我心里顿时感慨万千。
原来在我还不知道有傲雪的存在的时候,她已经为我付出了这么多。
原来我不是孤苦伶仃一个人,我还有个姐姐,甘愿放弃荣华富贵,远嫁异国他乡,只为了能与我团聚……
“那么真正的允宁现在在哪?”沉默了一晚上的逸终于开口。
我抬眸向他望去,只见他神色冰冷,但还是有焦虑从他紧绷的眼神中泄露出来,令我恍然意识到自己与傲雪的相聚却是以他与允宁分离为代价的。
“你放心,允宁很好!”傲雪的声线骤然转冷,似乎不屑于过多解释:“她顶着静贵人的名头活在南国皇宫,肯定要比嫁进北国这个龙潭虎穴受苦强!”
我被她的话怔住,“龙潭虎穴”?
眼前蓦然闪现出刚才经历过的那一幕,三男一女行颠鸾倒凤之事,只觉得浑身的血脉都喷张了起来,可又不敢问傲雪,毕竟这是见不得人的丑事。
就连逸身上的敌意,都渐渐变得沉默下来。
可是,静贵人是谁?
南国皇上体弱多病,所以嫔妃与子嗣为数不多。我在脑海中搜索着自己在南国皇宫见过的一张张面孔,却并不记得有位静贵人。
再往远处想,隐约记得自己刚入宫那会在宫里迷路,误闯过冷宫,遇到了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年纪轻轻的居然就已经沦为弃妃。她以为我是公主,疯劲顿时上来,伸手就扯我的宫装,非要我把从她那偷走的身份还给她,后来直到她身边的宫女制止,不断提醒她是“静贵人”,她这才平复了下来,浑浑噩噩地消失在了冷宫之中。
我心里蓦地一惊,莫非她就是允宁?
惊悸过后是深深的心痛,原来,允宁早就疯了!
可傲雪为什么要对逸隐瞒实情?
心里正忐忑不安,傲雪忽然一脸惊喜地问我:“你怀孕了?”
我吓了一跳,反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她带着我的视线向彼此交握的双手望去,只见她的手掌与我掌心相扣,仅留尾指蜻蜓点水地搭在我的脉搏,竟就摸出了我有喜脉。
“没想到你的医术如此了得!”逸在一旁不冷不热地说,但能够令自小就对医术与毒术均有所涉猎的他另眼相看,可见,傲雪的确不简单。
我想起了傲雪曾经从师凤仙学习苗疆蛊术且小有所成,会不会就有这方面的原因?
傲雪没有理会逸这句不知是褒还是贬的夸奖,凑近了神秘兮兮地问我:“孩子的父亲是谁?”
一句话令我脸上的表情僵住。
傲雪扭头望向一旁神色同样有所异样的逸,一本正经地问他:“是你吧?”
逸差点没被她这句话呕出血来,先前还冷若冰霜的脸刷得由白变红。
怕她再乱问出些令人尴尬的问题来,我忙制止道:“孩子的父亲已经死了,我也不想再提起过去的伤心事了!”
话一出口,我能感觉逸向我投来的目光,有种莫名的复杂。
傲雪也凝重下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再抬首时,她眼中多出一份期许:“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别再多想了。我们姐妹这么多年没见,该好好地团聚一下!”
……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大概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了。
傲雪与允逸,我生命中最亲密的两个人,亲情与友情,终于一并降临在我头上。往日里肃静森严的宝宁宫,如今总有欢歌笑语飘出,傲雪与我两个人虽然一个贵为皇妃、一个即将为人母,但只要凑在一起,就仿佛变成了两个小孩子,整日里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没少做出让人头疼的事来。
逸在旁人面前依旧总是摆出以往在瀑音阁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僻来,我与傲雪在他眼皮底下胡闹,他从不干预、也不加入,置身其外,安静得就像不存在似的。但我能看得出来,他身上的冷漠就如这六月的阳光,日渐和煦了起来。
甚至有一次,傲雪说起逸假扮宫女藏在宝宁宫,却始终不肯碰脂粉,就算他人长得再怎么俊美,可看上去始终不伦不类的,于是我俩趁他看书看睡着了的功夫,拿着胭脂与青黛,偷偷给他画了个大浓妆。逸醒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面目全非,犹如女鬼附身,气得差点没呕出血来,二话没说拿起胭脂青黛就向我俩脸上擦来,三个人在宝宁宫里追逐打闹着,胭脂水粉满天飞,结果谁都没逃过被画成花脸的命运,我和傲雪笑得前仰后合,就连逸自己都忍俊不禁,呵呵笑个不停。
这大概是十年以来,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逸笑得这样畅快。
然而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娜朵公主!
因为傲雪,我的姐姐,总有一种感染他人的魔力。正如传闻所说,她开朗、爱笑,一点小事都能令她笑得很开心,仿佛只要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人世间的乌云都会烟消云散似的。
因为她的包容与豁达,我在她面前可以无所保留,毫无顾忌地将自己以前在瀑音阁的杀手经历和盘托出,刺杀锦上夜、假冒寒香郡主、半漠城顶撞四大爵爷、沙漠里九死一生,甚至连我对逸再也回不去了的感情,也全都告诉了她。
除了,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
将心比心,傲雪对我也倾囊相告。由此我才知道她被册封为贵妃只是表面风光,实则暗藏凶险。盛极一时的恩宠,令她在风生水起的同时四面树敌,不仅要应付后宫中没完没了的勾心斗角,还要费尽心机以维持皇上的欢心。
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她不得不工于心计、步步为营,所以她不得不带着假面具做人。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无不刻意雕琢,无论是举手投足间的妩媚动人,还是明眸善睐时的倾倒众生,就连这宛若夜莺般的嗓音,都是请了师傅精心教导、刻苦研习后的成果。
这些都还是其次,最令我难过的,是傲雪每次奉旨前去侍寝,一走就是几个时辰,每每大半夜才回来,整个人疲惫得都像是被掏空了似的。
大概也只有这个时候,白日里特闹非凡的宝宁宫会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还好每个难熬的夜,都有逸寸步不离地陪着我,时而会与我聊聊我们在瀑音阁的过去,但更多的时间是沉默,什么都不说,只是陪我在黑暗中静静坐着。
每当此时,我都特别能体会傲雪将允宁公主得了失心疯的事瞒着逸的苦心,只有什么都不知道,他才不会像我担心傲雪一样担心允宁吧。
那么傲雪呢,那片望不到尽头的宫墙之内,此时,她又正在经历着什么?
但这又不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与逸又何尝不心知肚明,尽管他从不多言,也不道破,但从只字片语中,我还是能听出他对于傲雪发自心底的不齿。
不愿他再误会傲雪,那一夜,我将傲雪偷偷告诉我的宫闱秘事,向他和盘托出。
“其实,你误会傲雪了!”
原来北国皇帝表面上看去身强体壮,但早在数年前便丧失了生育能力,既无子嗣继位,又怕皇权旁落,无奈之下只好逼着后宫嫔妃暗中与自己的皇弟行苟且之事,以此来为自己传宗接代。可又担心三位王爷为了推立各自的儿子上位而心怀不轨,所以每次行事都需三人一起上阵,皇帝亲自临场监督,才能确保事后谁也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
这些话,我用最隐晦的语言、最轻描淡写的描述,面红耳赤地讲完。
逸静静地听着,从头到尾不言不语,反应却远比我想象的平静得多。或许因为这其中牵涉的人是他的诸位舅父,而允宁又是他的亲妹妹,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令他羞于启齿,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心思似乎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然而那一晚,傲雪却是哭着回的宝宁宫。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肯说,哭着直到睡去,泪水湿了大半块枕头。
“如果我也能像你一样,怀上孩子就好了!”第二天醒来,她红肿的眼睛盯着我依旧平坦的小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宫里的女人谁不希望绵延皇嗣,所以我并未过多在意,安慰她道:“你现在年纪尚轻,侍寝又最为频繁,相信很快就会得偿所愿的!”
“只可惜,恐怕一会半会都难以如愿了!”她言语中透出浓浓的苦涩。
我有些奇怪:“为什么?”
“我以前曾经怀过一个,也像你现在这样,不到三个月,还看不大出来。”水汽又在她的眼角凝结起来,似乎承载了太多的悔恨:“只是后来在孕期中强行承欢,忽然出了很多血,结果小产了,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怀上……”
“有没有看过太医?”我急得追问道:“太医怎么说?”
“太医翻来覆去总是那些话,说什么此事心急不得,越急反而不易得,唯有精心调养、以蒙皇恩,只待时机一到,说不定就怀上了!”正说着,一颗泪珠从她长如羽扇般的睫毛下滚出,在脸颊上留下一线晶莹的水渍,看上去是那么的楚楚可怜。
我心痛地用手去给她拭泪,可是没有用,越来越多的泪水从她美丽的瞳子中滚出,好像怎么也流不完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