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南国使团踏上北国国土的那一日,正是六月初六,恰逢二十四节气中的“芒种”,之前还凉爽的天在今天忽然就热了起来。
按照南国的习俗,今天又被称为“晾经节”,原本是各地寺庙要赶在雨季来临之前,趁着天好,将庙内所藏经书摆出来通风晾晒,以防受潮、或遭虫蛀鼠咬。久而久之推广开来,每逢“六月初六”,从皇宫到民间,从城镇到乡野,每家每户都要洗浴、晒物,甚至还流传出了“六月六,人晒衣裳龙晒袍”的民谣。
所以使团里同行的婢女“乐冉”要我今天无论如何钻出马车晒晒太阳,就是这个原因。
在她眼中,我和其他人一样,也是个寻常的婢女。正如我在使团名册上的假名字“谨言”所喻示的那样,我既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在人前招摇,脾气还有点孤僻。从半漠城到北国的这一路,除了闷声不响地干活,就是窝在马车里发呆,整个人都快发霉了。
其实我只不过是不想引人注意罢了,毕竟我之所以会混进南国使团,是源自一场见不得光的交易——
逸派出杀手为允琪除掉他不想在朝廷中看见的人,而允琪则安排使团帮逸混进北国皇宫。
可我仔细留意了使团中的男性面孔,无论是使臣、还是侍卫、甚至车夫,都没有见到逸的踪影。
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来了。
其实我每日躲在马车里不愿见人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不想撞见使团里的小卓。
没错,是小卓。
卓雨霏。
当我听说同行的马车里有位双腿瘫痪只能以轮椅代步、容貌清秀但有些雌雄难辨的女子时,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我不明白他为何也混进了前往北国的使团中,但想起最后一次听说寒香郡主的下落,是在北国皇宫,因此对于小卓的出现,尽管意外,但似乎又情有可原。
不知他是否知晓我也在使团里,可我不想见他,也不想被他撞见,所以只好尽量减少露面。
车队在踏过北国边界后的第三日,抵达了帝都。
与富甲一方的南国不同,北国地广人稀,即使是闹市街头,也显得冷清了许多。
但这并不代表它羸弱。
北国军事之强大,仅从赶来迎接我们的仪仗队伍以及在皇宫城墙外巡逻的御林军便可窥一斑。
的确,北国盘踞于资源相对贫乏的中原以北,自古对水美土肥的南国虎视眈眈,自恃兵强马壮,不断举兵来犯,十几年来,南北两国边境摩擦竟一直未断。
今日亲眼得见北国之强大,便可想象父亲在世时带领一干将士束关御敌之辛劳,也可以想象八贤王御胤城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维系南北两国关系之艰难。
然而这次使团出访北国,却不是为了什么国事政务,而是为了省亲。
南国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允宁公主,大约一年半以前嫁至北国和亲,前不久刚被北国皇帝册封为贵妃,位份仅在皇后与皇贵妃之下,那可是相当的尊贵。
越是在两国关系这样敏感而脆弱的时刻,这样的恩宠就越显得难得。
所以使团一行赶在册封典礼之前,载着丰厚的贺礼,浩浩荡荡地进了北国皇宫。
“谨言,你在看什么?”
当随团的婢女们在等待入宫验身时,排在我后面的乐冉如是问我。
见我正仰着头发呆,她好奇地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只见碧蓝如洗的天空中,正巧有大雁排成“人”字型从我们头顶飞过。
“鸿雁于归,应该是个好兆头吧!”我自言自语道。
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我们平日里总在宫里呆着,此次能趁着省亲的机会出宫见识见识世面,可是宫里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你可倒好,怎么才出门就想家了?”
我无言以对,只能冲她默默一笑。
走进“验身房”后才发现,所谓“验身”,除了检查有恶疾之外,还需褪去身上所有衣物首饰,沐浴后再换上由皇宫事先准备好的婢女服饰,方才可以保证违禁物品不会被人私带进宫。
对于要赤 身 裸 体接受旁人的检验,我觉得尴尬得要死,而乐冉则显然比我淡定许多。她说这是婢女进宫所必经的程序,无论是在北国还是南国都是如此。
“难道你以前入宫的时候没经历过吗?”她问得我哑口无言。
匆匆换好衣服,面红耳赤地逃出“验身房”,我才稍感松了口气,适才想起小卓也在同行的婢女之列,不知他要怎么通过验身的程序?
向四下环顾一周,我却没有看见小卓的身影。
再偷偷向周围一打听,竟然谁也不知道小卓的去向。
听说此时允宁公主正在长生殿上出席册封大典,使团送来的贺礼则被直接送至她所居住的“宝宁宫”。相传公主自从嫁到北国就一直圣眷不衰,可谓宠冠后宫,甚至就连这“宝宁宫”之名也是由皇上根据允宁公主的闺名钦赐的,在当今北国后宫可是独一份的恩宠。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连我们这群公主娘家来的下人都不用去挤宫婢所居住的寝舍,而是直接住进了“宝宁宫”内专供殿内女官所居住的后厢。
说实话我倒宁愿住在宫婢群居的地方,那里鱼目混杂,或许可以顺便打听打听寒香郡主的下落。可如今住进“宝宁宫”,反倒被限制了行动。
不知是我运气特好还是怎么的,“宝宁宫”里的掌事太监多看了我几眼,就分给了我一张单床,不用和别人挤通铺,可把乐冉羡慕坏了。
册封大典之后是册封宴,从正午一直摆到了晚上。在此期间不断有成箱成箱的贺礼送进“宝宁宫”,更有诸位锦衣华服的宫妃频频登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所以当我们在“宝宁宫”内接受允宁公主、也就是新晋的贵妃娘娘接见时,已是华灯初上。
隔着一袭水晶珠帘,贵妃坐于殿内主座,身上的册封礼服还未来得及换下,便急不可待地招我们觐见,名义上是纳礼,其实上,大概是思念故国了吧。
“进献:八宝珠冠龙凤钗一对,恭祝皇上与娘娘龙凤呈祥、永结同心!”
“进献:朝阳双凤步摇、赤金点翠步摇、金凤衔珠步摇、玉蝶恋花步摇、三翅莺羽步摇各两支,恭祝贵妃娘娘步步高升、圣恩不倦!”
“进献:鎏金、玛瑙、冰种翡翠镯子各十对,羊脂玉佩二十对,南海珍珠三十串,恭祝贵妃娘娘十全十美、百事亨通!”
“……”
我站在乐冉身后,听着女官宣读贺礼清单,再由宫女一一上前,跪地将装着各式珍宝的黄花梨木盒捧过头顶,就算给主子验看过了。
而贵妃娘娘累了一整天,现在似乎也乏了,娇小的身躯裹在华丽却笨重的礼服里,又被珠帘遮住了容貌。借着水晶帘外的花烛,只能看清她微斜倚在座上,任被人恭维了什么吉利话、进贡了什么奇珍异宝,也只是点头,挥挥手便命人退下了。
“进献:翡翠如意、白玉如意各两柄,祝贵妃娘娘万事如意,事事顺心!”
我听到女官念到了我手中的如意,忙毕恭毕敬地走上前去,双膝跪地,将贡品举过头顶。
“自古以来如意最是吉祥之物,甚得本宫喜欢!”珠帘之后的贵妃娘娘忽然开口说话,令在场之人无不神情一震。
“本宫看不清楚这几柄如意的样子,你走上前来,让本宫仔细瞧瞧!”她的声音很美,如夜莺初啭,只是透着浓浓的醉意,看来今天喝了不少酒。
我站起身来,向前进了几步,在靠近珠帘的地方又毕恭毕敬地跪下去,将玉如意高高举过了头顶。
耳畔传来水晶碰撞所发出的清脆之音,珠帘被贵妃自己掀开了一道小小的缝,待她透过狭缝凝视片刻之后,复又放下,水晶珠子再次发出叮咚之声。
“其他的宝物都收到库里去吧,本宫乏了,后面没看的也不必看了。”贵妃娘娘醉醺醺地吩咐道。
我正想起身走人,忽然被珠帘后的曼妙之音唤住:“其他人都退下吧,只留这几柄如意,待本宫再仔细鉴赏一番!”
女官给了我个眼色,意思是要我留下。不得已,我只好捧着如意继续跪在原地。
待殿内只剩下我与贵妃二人,她吩咐我道:“起来说话!”
我缓缓起身,不知怎么的,心倏地扑通、扑通乱跳起来。
当初允琪说要送我来北国皇宫见一个人,就是眼前的这位允宁公主。
除此以外,对于为什么要见她、见了面说什么、有什么话要转达给她,我一无所知。
更确切地说,自从我与允琪决裂,除了最后这笔交易,我与他已没有任何关系,更没有机会问清楚这些问题,便稀里糊涂地进了南国使团。
“你叫什么名字,家乡在哪,芳龄几许?”珠帘后传来允宁公主的一连串询问。
我微微一愣,名义上是要鉴赏如意,可为何最先聊起的话题反而是关于我的?
“为何不答?”她带着略微激动的情绪追问道:“是本宫吓到你了吗?还是旅途劳累,你想先回去休息?”
“奴婢名叫谨言,家住姑苏城外,今年已经十七了。”我根据使团名单上报备的假身份一字不差地答着。
“十七……”她在珠帘后面自言自语着,似乎在思索什么。
“那么你是何时入的宫,做过些什么?”听得出她想尽量放缓语气,可几乎失控的音色还是一波接一波传来。
“奴婢自幼就进宫了,原先在浣衣局做工,因衣裳洗得好,特意被使团选了来负责清洗各位使臣大人的衣物。”我在心里暗暗嘀咕,为什么非要给我安排个浣衣局婢女的假身份,如果来了北国再被内务府分配进浣衣局服役,那以后可有的我苦吃了。
她又追问道:“那么入宫之前呢,入宫之前你去了哪?”
入宫之前?
我有些卡壳,假身份只涵括入宫后的履历,对于入宫前那么久远的事,谁能料到居然也会有人感兴趣?
我正想着该怎么编点故事应付过去,突然听到大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珠帘后的允宁公主似乎也大吃一惊,疾声向我吩咐道:“快,你快躲进内殿去,不许偷看,也不许出声!”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被她的语气吓到了,忙捧着玉如意冲进内殿,里面没掌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关门的时候我特意留了条缝,想偷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水晶珠帘的轻碰之音响起,我从门缝中勉强看清楚一双绣着金线芍药的绣花鞋,从珠帘后走了出来,一路小跑跑到内殿门前,亲手将门缝关好。
隔着紧闭的门扉,允宁公主叮嘱我道:“记住,直到听不到一点点声响了,才准出来!”
只听着外殿的房门“咣当”一声开启,不仅无人通禀,甚至听起来像是被人极为粗暴地用脚踢开。
似乎在抓紧最后的机会,允宁趴在殿门上,压低了声音对我讲:“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找我,带着如意过来,就说是本宫要继续鉴赏……”
她的话音未落,忽然转成了一声压抑的闷哼,像是被人堵住嘴后从喉咙里发出来的。
再来就是绳索的摩擦声、沉闷的挣扎声以及粗重不一的喘 _息声,我趴在门上仔细分辨着,像是男人的呼吸,但又不仅仅是一个男人。
再之后是脚步声,不像来时那样来势汹汹,而像是抬着什么东西沉重地离开,“宝宁宫”的大门“咣当”一声关闭。
再之后,就是死一般的静谧。
我躲在黑漆漆的内殿中,提心吊胆地等着,直到确定外面再没有半点声响了,这才偷偷打开一条门缝,紧张地向外张望着。
因册封典礼而布置得异常喜庆的“宝宁宫”现已空空如也,不见贵妃人影,只余下一袭水晶珠帘,惊蛰了似的来回摇晃着。
我蹑手蹑脚地推开虚掩的门,正想走出去,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轻若无声的“咕噜”声,像是木轮在地砖上滚过的声响,但又转瞬即逝。
“谁?”我惊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直觉告诉我,除我以外,还有人藏在这内殿之中。
“谁在那?”我的声音忍不住地颤抖:“小卓,是你吗?”
然而却再无半点声响从内殿深处传来。
我轻手轻脚地向暗处走去,想看看谁在那,才走出两步,房门忽然在身后豁然开启,光线越过我肩膀投射过去,在地上映出两个影子。
一个是我。
另一个,是位手持浮尘的公公。
“哎呀,吓死我了!”没等我惊叫出声,他倒先叫了起来,抬手不断拍打着胸膛给自己叫魂:“怎么会有人躲在屋里啊?可吓死我了!”
没等我解释,他已经拉着我向外面走去,边走边抱怨说:“里面可是娘娘的寝宫,不是贴身的宫女不得入内。吓到我还好,要是吓到娘娘,小心你这身皮!”
被他连拉带拽地拖出“宝宁宫”,他这才松开手给我个解释的机会。仔细打量之下,我认出他是“宝宁宫”的掌事公公,就是那个在安排住宿时莫名其妙偏向我的喜公公。
用一脸难以置信外加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耐着性子听我讲完贵妃娘娘是如何在寝宫里失踪、我又是为何会躲在内殿的全过程,他轮起拂尘在我脑门上狠狠一敲:“傻了吧你!怎么可能?贵妃娘娘如今可是一等一的尊贵,别人巴结她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有人胆敢不经通报就闯进她的寝宫把她掳走?”
“那要怎么解释娘娘莫名其妙消失的事情呢?”我反问他道。
喜公公掩嘴羞涩一笑:“今日是册封大典,又正值良辰美景,你说娘娘能去哪?”
见我还不开窍,他又用拂尘在我头上一敲:“自然是去侍寝啦!”
“侍寝?”我一头雾水地问他:“如果娘娘去侍寝,那么藏在她寝宫里的人是谁?”
“嘘,别胡说八道!”喜公公像是猫被人踩了尾巴,差点跳起来捂住我的嘴:“娘娘怎么可能在寝宫里藏人?她如今得宠,想往她身上泼脏水的人多着去了,可都是子无虚有。你要是想活命,这话可千万别传到别人耳朵里去,要知道这后宫里面居心叵测、听风就是雨的人可大有人在!”
后来那晚我被喜公公“押回”后厢就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着通铺那边传来的深深浅浅的鼾声,脑海里还一直浮现着刚才“宝宁宫”里的那一幕。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门外的异响和门内的轮椅声,都是我的幻觉?
可如果真的如喜公公所讲,娘娘只是承蒙圣恩前去侍寝,那么当寝宫大门被人踹开的那一霎,她为何表现得那么惊慌,甚至来不及让我这个她娘家来的人体面地退下,只能慌慌张张地留下口讯让我明晚再以鉴赏如意为由前去找她?
一想起如意,我本就不平稳的心跳又加快了几重。我在南国皇宫呆过段时间,见识了点世面,因此知道这几柄玉如意的价值,不可小觑——
估计随便卖了其中任何一只,都足够逸藏在沙漠中的大军吃穿用度上一个月了。
别的贡品都已经收归库房了,唯独这几柄托我保管的玉如意,就这么放在了人多眼杂的地方。我躺在床上等啊、等啊,直到确定同屋的宫女们都睡着了,这才敢偷偷起身,从藏在床底的黄花梨木盒里取出玉如意,揣在怀里睡了一夜。
都说如意如意,吉祥如意,可我抱着如意睡了一夜,却几乎没怎么合眼,所以直到第二天太阳落山,头都昏昏沉沉的,手捧着黄花梨木盒站在允宁公主的寝宫外等待召见时,还在一个劲地打着哈欠。
“贵妃娘娘吃过晚饭正在小憩,还请劳烦姑娘在门外稍等片刻!”守在宝宁宫门外的小太监们恭敬地道,客气得简直有些过分,尽管我只是个从他们主子娘家来的宫女而已。
“嗯,好,多谢二位公公……”话没说完,又一个哈欠袭来。
就是打哈欠晃神的这一刹那,一声纤细而微弱的轮椅声飘进我的耳朵里。
“你们听到了吗?”我顿时就清醒了,紧张兮兮地求证道:“刚才是什么声音?”
两个小太监对视了一眼,如临大敌地守住殿门,仿佛捍卫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什么都没听到!”两人拨浪鼓似的狠命摇头。
我不信:“真的?”
“真的!”他俩异口同声道。
骗人!
难道连我的哈欠声都没听到吗?
其实从刚才一见到我,他俩看我的眼神就怪怪的。我确定自己不是幻听,刚才一定有人摇着轮椅从紧闭的宫门内经过!
莫非先前离奇失踪的小卓,现在就在允宁公主的寝宫里?
看着他俩一副死不承认的模样,我就知道要找出事情的真相只有靠自己了。我找了个借口从殿门口脱身,溜到后门人迹罕至的围墙下,打算翻墙进去。
担心玉如意留在我身上会有所闪失,我把它们连同盒子藏在墙根,然后屏气凝神,运用轻功跳了进去。
我这拳脚功夫可真是生疏到家了,不过一人多高的围墙,可我翻得格外吃力。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根据记忆中的路线,我很快找到了寝殿的窗外。
殿内烛影摩挲,两个淡淡的人影被烛光映到了窗纸上,一坐一立。
从身形气质来看,这两个剪影中,站着的应该是允宁公主,可谓珠围翠绕、华贵雍容,尽管看不到她的容貌,但仅凭影子都能令人想象出她该是多么的光彩照人。而坐着的女子则衣着素雅、轮廓清秀,如墨的发丝散至腰间,仅用一条青锻系起一缕垂在肩后。
我认识这个身影——
就是小卓!
他们二人似乎正在神秘兮兮地说着什么,我想偷听,于是凑近窗边把耳朵贴了上去。
争执声透过窗纸断断续续地飘出来,屋内的两个人不知为何吵了起来,言辞越来越激烈,激烈到轮椅上的小卓一怒之下,竟然——
站了起来!
不仅凭自己的力量从轮椅上站起来,甚至向前踉跄了几步,一把握住允宁公主的双肩,愤怒地摇晃着,似乎在与她对峙着什么。
眼前的一幕震撼了我,我惊得目瞪口呆,实在不敢相信小卓已经奇迹般地康复了?!
“谁?谁在那?”
忽然从背后传来了两声厉喝,吓得我猛的一哆嗦,而窗内的烛火却恰在此刻熄灭了。
“出来!”他尖细的嗓音厉声厉色地叫道:“否则我可要喊人了!”
听出来人是宝宁宫的喜公公,不得已,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怎么又是你,谨言姑娘?” 喜公公故意提高了声音,像是在给寝宫里的人通风报信似的:“你在那边摸黑做什么呢?”
“我……”我紧张地用手偷偷扯着裙摆,忽然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急中生智道:“我弄丢了送给娘娘的贺礼玉如意,正到处找呢!”
“在哪丢的?”他问。
“应该就在这儿附近!”我模棱两可地应道。
“如果是在这附近丢的……”他拖长了尾音,故意卖了个关子:“那我怎么会在远离寝宫的外院墙根下找到了这个?”
说着,他举高了手里的黄花梨木盒。
我顿时无言以对。
现场沉默了片刻。
“多谢公公!”尴尬的气氛被我的连声道谢打破,我接过木盒,状若无心地逢迎他道:“既然外院远离寝宫,公公却能够寻了过来,也真是不容易呢!”
这次换他哑口无声。
两个人各怀鬼胎,行回至宝宁宫正门,门口守卫的小太监却对我说:“娘娘侍寝去了,留下口谕,请姑娘明日此时再送如意来供娘娘鉴赏!”
既然如此,我自然又被喜公公“押回”去后厢就寝。离去之前,他仔细叮嘱了同屋的嬷嬷要好生看管我,不许我再到处乱跑。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口,我才偷偷送了口气。
我原以为他会给我些警告再走,即使是惩罚,也不为过。
但越是不罚,就越显得蹊跷。
第三日,入夜,戌时正点,我依约出现在了宝宁宫殿门外,尽管贵妃娘娘去了皇后那接受训示尚未回宫,但这次守卫的小太监可学聪明了,生怕我再乱跑,干脆放我进屋,在殿内等候娘娘归来。
偌大的外殿只点了一盏仙鹤衔芝烛台,在周围投下一圈淡淡的光晕。我捧着如意立在门边,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只见殿内光线虽弱,但仍处处金银焕彩,珠宝生辉,室内摆设无不极尽奢华,足以见得贵妃娘娘在北国后宫地位之显赫。
视线扫过位于主座旁边的内殿入口,我的心倏地“咯噔”一下。
一个念头从我脑海滑过:小卓会不会就藏在里面?
回头瞅瞅,外殿的大门虚掩着,守卫的太监们侧立于门外相视而站,没人把注意力放在我这儿。
于是,我蹑手蹑脚地向着内殿走去。
伸手推门,这才发现门上挂着一把大锁。
我通过门缝向里面窥视,视野所及一片漆黑。再趴在门上听听,里面静悄悄的,无声无息。
我不由得疑惑起来,如果小卓不在这,那么身为男儿身又行动不便的他还能藏到哪去?
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突兀地打乱了我的思绪。
我怕又被人撞见我四处打探,忙拔腿向着刚才站着的地方跑去,正在此时,与破门而入的三个黑衣蒙面人打了个照面。
我吓了一大跳:“你们是什么人,胆敢私闯寝宫禁地?”
三人似乎未曾料到我会有此一问,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然后大笑了起来。
边恶意地笑着,边像猛兽捕食般踩着危险的脚步,慢慢向我逼近。
“采花大盗!”
三人异口同声地答着,话音未落,三道黑影已如饿虎扑食状向我袭来。
我侧身一闪,第一个人扑了个空。
再伸腿一绊,第二个人摔了个趔趄。
第三个人在亲眼目睹了我轻而易举地放倒两个人之后,脸上所流露出的惊讶,即使戴着面纱,也藏不住。
他从衣襟里掏出绳子,横握在手,以自己身躯之力,呼啸着向我扑来。
躲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以双臂硬生生地接下对方这一拳,可没想到无论是从力量还是速度上来说此人都远远地要胜于前两人,只听着“稀里哗啦”,我手中的黄花梨木盒应声而落,四柄如意一齐掉落在地上。
我双臂震得发麻,眼见着前两人从地上爬起又向我袭来,我不敢轻视,只好硬着头皮与面前人高马大的三人对打起来。
几个回合下来,我渐渐感觉吃力,奇怪的是贵妃娘娘的寝宫里传出打斗声却居然没有人赶来救驾?我不敢再恋战,苦想着该怎么脱身,忽然不知是三人中的哪一个在我背后大喊一声:“内殿里有人?!”
我恍然大惊,莫非他们发现了小卓?
正想转身去警告小卓让他快逃,就这么个恍神的功夫,其中一人捡起掉在地上的玉如意,冲着我后脑勺狠狠地敲了下去……
……
当我从昏迷中苏醒的那一霎,头痛欲裂是我的第一感觉……
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努力地回想,然而脑袋里除了痛,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我想伸手摸摸痛的地方有没有出血,一动手,这才感觉到手腕传来牵制,根本动弹不得,不仅双手,就连双脚也被人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随着意识的恢复,我的视线一点点清晰,眼前渐渐重影出了一张陌生的脸,似乎是个男人。
“醒了?”
他微眯起眼睛睨视于我,我虽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可仍能感觉一种凌人的窒息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换了身宫女的衣服,倒是别有一番韵味……”他似笑非笑地说,伸来宽大的手掌,在我脸上轻轻摩挲着。
从他的声音我也听得出他年纪不小了,可掌心居然依旧光滑如绸,那种如蛇滑过肌肤的冰冷与滑腻顿时激起我心中一阵恶心。
我厌恶地扭头躲开,可就是这么个小小的动作,却似乎引爆了他的脾气,他脸色倏地一暗,抬手就在我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手起,手落,绣着五爪之龙的金袖在我眼前翻飞,掀起的风惊得屋顶悬下的烛火摇晃不定。光影忽明忽灭间,我眼中映出了他的容貌,四十岁出头,目光如炬,唇抿如峰,眉宇间充斥着一股英气,正睥睨天下一般居高临下地盯着我。
脸颊紧接着火辣辣地疼起来,可也幸好是这个巴掌打醒了我,我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穿的衣服,应该是……
龙袍?!
“皇兄,你有所不知,这小妮子今天居然发狠,竟敢绊我一脚!”旁边有人高声抱怨着,我艰难地扭头望去,是黑衣人中的一个。
“是啊,说来也奇怪,今个她不知道怎么的就变得厉害起来,好像还会些拳脚功夫,可把我们兄弟给折腾苦了!”另一个黑衣人边摘掉面纱,边在一旁帮腔道。
我懂了!
他们抓错人了!
敢情之前贵妃娘娘在我面前消失,就是这样被他们绑过来的!
想到这,我身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刚想开口大喊“我不是贵妃”,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这才意识到自己嘴里被人一早塞了布团,再怎么挣扎也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
只听 “啪”的一声巨响在我耳边爆开,他居然又甩来一巴掌!
“记住,对几位王爷客气点!”他俯下身子,指如鹰爪般紧紧捏起了我的下颚,逼着我直视他的眼睛,他那如苍鹰般幽森的目光即使在昏暗之中仍明亮如灼:“你那些欲迎还拒的把戏要是玩过了火,当心下次可就不是朕亲自动手赏你个耳光这么简单了!”
我被他打得一阵阵眩晕,脑袋变成浆糊,怎么也想不明白如果眼前的男人是北国皇上的话,他又怎么会把我误认成了贵妃?更何况允宁公主被册封为贵妃不过三日,恩宠胜极一时,皇上应该宠爱她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命三位王爷假扮黑衣人把她掳了过来,且毫无怜惜之情?
舌尖传来浓腥味,是血沿着我的唇角缓缓流下,被他用套在翠玉扳指中的拇指轻轻抹去,然后送去了自己的唇边,接着一吮,竟吸进了嘴里。
他嗜血的时候眼角闪过冷厉之色,那股冰冷似乎是可以伤人的,虽然我与眼前的这个男人素昧平生,可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的眉眼像极了我认识的一个人。
“别这么恶狠狠地看着朕,”他甩开我的下巴,仿佛甩开什么厌弃的东西:“有这些力气,还不如一会儿卖力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