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熬不下去了……”傲雪泣不成声,哭着投进了我的怀中:“我不求母凭子贵、也不求飞黄腾达,只求能怀上身孕,让我以安胎为由逃避侍寝,逃开他们的魔掌……”
本来还想安慰她几句的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人生为何总是这么讽刺?
想要的求之不得,不想要的却避之不及。傲雪心心念念的身孕,对我而言却是一段急需了断的过去。就连这孩子的亲生父亲都不肯要他,那么把他从我身体里除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若不是担心我随使团出行北国期间路途辛苦、来不及休养,逸早就帮我动手了。
傲雪越哭越凶,双手搂着我越来越紧,仿佛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依靠。大概是听到我身上的骨头被她搂得咯咯作响,她蓦地回过神来,松开怀抱将我放开,满是歉疚地问我:“我有没有弄痛你?有没有压到你肚子里的孩子?”
弄痛了又怎样,反正这孩子也活不了多久了。但这些话只能放在心底,我冲她摇了摇头:“别担心,他还很小,应该还感觉不到痛。”
傲雪梨花带雨中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我的小腹,似乎在向我肚子里的孩子道歉,也像是她作为姨娘与这孩子打的第一个招呼。
忽然,她抬起头来,眨着漆黑濡湿的长睫问我:“能不能帮姐姐一个忙?”
我心头微微一震,自相认以来,都是傲雪照顾我,却从未要求过我什么,除了这一次。忽然有股不好的预感袭来,这件事,应该不简单。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什么忙?”
果然,她央求我说:“能不能请你假扮成我骗过太医,让皇上以为我有喜了,这样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必侍寝了?!”
我不禁愕然。
泪珠沾在她卷如花般的睫毛上,闪出希冀的光芒。
看着傲雪绝望中重新找到希望的模样,我实在不愿令她失望,可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妥:“骗得了一时却骗不了一世,七个月后孩子足月临产,你又拿什么交差?”
傲雪可怜兮兮地瞅着我,眼里一直含着泪,转啊转啊却迟迟不肯落下来,她抽泣着问我:“过段日子南国使团就要回去了,到时候你准备去哪?”
我怕提起离别又会令她难过,所以支支吾吾的无言以对。
是啊,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既然你没有地方可去,为什么不干脆就留在宫里陪我?”傲雪抬眸,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仿佛生怕自己一眨眼,我就会从她面前消失似的。
然而此时又一颗泪珠从她瞳中滑落,跌碎在唇角,似一朵缤纷而逝的花。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为什么以前锦上夜会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怕傲雪哭。原来看着傲雪哭成这样,连我都会于心不忍啊。
“既然这孩子的父亲已经过世,他一出生就是孤儿,那么与其跟着你颠破流离,还不如交于我抚养。我会给他一个高贵的身份,衣食无忧的生活,将来即使不求能闻达于朝堂,但至少也不会辱没于市井陋巷。我们冷家的血脉,也不至于断送在我们姐妹手上!”
见我还在犹豫,傲雪牵起我的手,合手抚在我的小腹上。
“感觉到了吗?这孩子在跟我们说话呢……”对于新生命的感动,一点点启亮她迷离的泪眼:“瞧,有个孩子陪着你说说话,多好!有了他,你终于再也不用像我一样孤零零地活着了。你知道我之前独自活在北国有多难熬吗,如果不是每天幻想着能与你团聚,或许,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我心头蓦地一暖,热乎乎的感觉涌进鼻尖,不为别的,就为了傲雪这句“再也不用孤零零地活着了”。这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与允琪决裂了才来,或许就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让我可以报答傲雪的恩情。
由此,我同意了傲雪所有的提议。
可是,要不要告诉逸呢?
傲雪说,混淆皇室血统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因此不仅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就连我以后打算留在皇宫里陪着傲雪的决定,不到离别的最后一刻,也必须瞒着他才行。
我想起北国皇帝是逸的舅父,这层关系在这摆着,傲雪的担心有她的道理。
只是逸以宫女的身份躲在宝宁宫,没别处可去,每日与我和傲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要模仿傲雪欺骗太医,想避开他的视线,还真有点难。
还好逸本就不是个好事之人,见傲雪整日与我窃窃私语、秘密筹划着什么似的,他从不插嘴,也不干预,只是淡淡一笑,反而宽慰我道:“好好地珍惜与你姐姐相聚的这段日子吧!”
就连傲雪都忍不住私下里跟我说,她觉得逸之所以对我这么不上心,心里应该是有别的女人!
我知道,他在牵挂着远在半漠城的娜朵公主,要他多留在北国一日,都是煎熬。
可是在他离开之前,我还是想拼了命的对他好。既是作为他对于我这么多年来的照顾的感谢,也是为彼此的人生做一个圆满的告别。
然而他这人清心寡欲,以前在瀑音阁除了练武就是读书,几乎没什么别的爱好。要逗他开心,好像还真不怎么容易。
我想起了我俩被风暴堵在沙漠腹地的时候,饥寒交迫,只好各自想些好吃的来望梅止渴,他说他特别想吃我做的“糯米葡萄”,以至于后来他重伤发作动弹不了,又怕我出去找水一去不回,他拖着我唠叨了半天,说的也还是这道“糯米葡萄”。
所以我借用宝宁宫厨房,精心制作出了这道糯米葡萄。记得以前在半漠城还答应他说以后等有了时令水果,我还会学很多道新菜让他尝尝。看来,我要失言了。
可惜我的手艺实在比不过御膳房里的大厨,似乎离开了物资贫乏的半漠城,就连这饱含心意的葡萄,摆在花样繁多的宫廷糕点之中,也不再显得珍贵。
傲雪只尝了一只就说什么都不肯再吃了,尽管我在北国所用的冰糖与糯米都远远要好过半漠城的食材,器具摆设也比半漠城华丽许多。
但这都不妨碍逸风姿优雅地将她剩下的葡萄一只接一只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细细品尝,嘴边都是满足的味道。
之后逸在北国呆了多少日,我就做了多少日的糯米葡萄给他吃,就连傲雪都忍不住感叹道“天天吃难道不会腻吗”,不过显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除此之外,我还送了件礼物给逸。
不,确切地说是宫女小卓忠心侍主、竭诚尽节,为表嘉奖,宁贵妃赏了件东西给“她”。
喜公公根据我的描述去专供贵族子弟饲养宠物的兽舍找来了一条猎犬,不是特别名贵的品种,但体态健美、行动敏捷,且没有因为人的饲养而失了天性,与我记忆中逸小时候从山林里捡来的那条猎犬很像。
看到礼物的一霎那,逸从眼底砰发的那种发自心底的惊喜,令我顿时觉得,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
猎犬被关进笼子又换了地方,本就焦躁,正绕着笼子一圈圈打转,看到栅栏外的逸单膝蹲下,缓缓俯低身体,对它做出“过来”的口令,笼门打开的一瞬间,它像离弦的箭向他直扑而去。
逸并不躲闪,被猎犬饿虎扑食般扑倒在地。
傲雪吓得尖叫起来,正要喊人过来帮忙,被我一把拦住。我望着地上与猎犬滚做一团的男人,信心满满地说:“放心,他搞的定!”
记得小时候在瀑音阁,闯入山林与野兽搏斗是包括我和逸在内的每个人的必修之课。不带兵器、不予结伴,仅凭自己的两只拳头在兽群的围攻中杀出一条血路,是我们能在瀑音阁残酷的杀手训练中存活下来的基本条件之一。
就如老阁主所说,野兽固然凶猛,但相比起“万兽之王”的人来说,还少了颗七窍玲珑的心。如果连“无心”的野兽都对付不了,那么以后想要对付“有心”的人,则无异于痴人说梦!
果不其然,尽管猎犬以锋利的前爪紧紧压制着猎物,频频亮出獠牙,本能地想把猎物一撕两半,但几番扑咬,却无一不被闪躲过去。
十几个回合下来,猎犬力量渐渐耗尽,凶猛的攻击沦为对方反客为主的戏弄,令它渐渐明白,真正的猎物,其实是它自己。
猎犬最终挫败,夹起尾巴俯首在对手脚下,方才还强悍无比的长舌讨好地舔着男人的衣摆,向他俯首称臣、向他顶礼膜拜。
从今以后,他就是它的王!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傲雪惊得目瞪口呆,莫名其妙地道出一句:“他心里藏了一匹狼!”
站在她身边的我听到了,心里闪过刹那的惊骇。
然而看着逸在猎犬前蹲下身来,爱怜地拍拍那毛茸茸的脑袋,笑着对它说:“既然你这么爱咬人,那以后就叫你‘狼牙’吧!”,我又忽然觉得在逸心里,我也不过是小时候那条与他相依为命的猎犬。
以前他总喜欢拍我的脑袋,我一直没搞懂这其中的含义。以后我不在他的身边了,不过不必担心,他已经有了可以代替我的东西……
我所能做的,大概就只有这些了!
离别前的最后一日,趁着逸在宝宁宫后院训练狼牙分身无暇,我在傲雪的安排下,穿着贵妃宫装,模仿着她的仪态与声音,接受了太医的诊断。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您有喜了!”
消息传到皇上耳里,当即免去了傲雪的侍寝之任,准她留在宝宁宫专心养胎。
所以那天傲雪的心情出奇得好,命人准备了一大桌的酒菜,让我可以为逸饯行。
尽管有了身孕不能饮酒,但想起明日一别,可能永生不会再见,我心里就有种莫名的伤感,举起酒杯向逸敬了一杯又一杯。
或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也或许是宫廷贡酒格外香醇,几杯下肚,我就有些不胜酒力,眼前的人和物渐渐出现了重影。
傲雪心里高兴,自然也喝了不少。倒是难为了逸,本来酒量就不好,还被我和傲雪连番敬酒,不一会便流露出了醉意。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有些话在我心底酝酿了好久,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
“回想起来,我的人生中最幸运的两件事,一件是进了瀑音阁遇到你,另一件,是离开瀑音阁遇到你……因为你的守护,我才熬过了两段人生之中最黑暗的时光……但我并没想到这却是要以你的痛苦为代价的……抱歉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你的负担,令你受了很多折磨却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如果再继续留在你身边,只会妨碍你来之不易的幸福,而我不能这么自私……所以为了你也为了我,我必须从你的人生中消失……”
他正品尝着美酒,听到突兀的临别之言,挑起惺忪的醉眼向我望来。
“好啊……”他怔怔地应着,杯中荡漾着潋滟的酒光。
我以为他没听懂我的意思所以才回答得这么干脆,趁着酒劲,我将之前想说又怕拒绝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我的意思是,我要留在这里陪傲雪,明日不会随使团出宫了,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知道了……”他痴痴地笑,笑得醉意朦胧,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的反应令我有一点失望,居然连句挽留的话都没有,或许我在他心中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重要吧,我举起酒杯,与他指尖摇摇欲坠的空杯一碰,将心中的失落随酒咽下。
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了心底。
他想給我斟酒,抬臂去拿酒壶,手在空中抓了半天却怎么也抓不住酒壶。我知道他醉了,拦着他的手臂不许他再喝,口中也有些语无伦次,生怕现在不和他说说心里话,以后就没的说了:
“以后你要多笑,不要整天冷着一张脸……受了委屈就说出来,不要总在心里憋着,会把人憋坏了的……开心的、不开心的,你都说出来,告诉娜朵,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写信告诉我……对了,你一定要好好对她……女人都喜欢甜言蜜语,这方面你可得好好学学……不要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就……”
“嘘……”像是嫌我啰嗦,他挑起一只手指摇摇晃晃地压在我唇上,意思是让我别吵,然后带着满身酒香凑近我,在我耳畔呢喃着:“告诉你个秘密,不许对任何人说出去……”
我微微有点紧张,屏住呼吸。
“我不是小卓,”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是半漠城城主弯戈……”
“我知道啊。”我觉得有点奇怪,正等着他说下文,可半晌没听到动静,我扭头一看,这家伙鼻梁抵在我的肩窝,竟酣睡了过去。
“别睡,你先别睡!”我趁醉摇着他的肩膀,“好久没听你吹笛子了,走之前能不能听你再吹一曲?”
“笛子……”他被我摇醒,目酣神迷,手向自己总是藏在衣襟里的玉笛伸去。
忽然我觉得醉了也挺好,可以让我任性一次:“我要听你在瀑音潭边吹过的曲子……”
他醉得坐都坐不直了,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我的肩膀,把笛子送去嘴边,好不容易找准音孔,只吹出一个音符,竟趴在桌边昏睡了过去。
玉笛从他手中掉落,在空中滑出一道紫色的光,滚出去好远。
我醉眼惺忪的,没看清那道紫光是什么。
银铃般的笑声从对面传来,我循声望去,傲雪正用手臂撑着醉醺醺的自己,趴在桌边冲我一个劲地笑。
我被她笑得心里发虚,扶着桌沿一步三晃地挪去她身边:“你笑什么?”
她醉得媚眼如丝,学着太医的模样冲我福身行礼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您有喜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也学着太医的腔调向她道喜:“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您有喜了……”
“娘娘有喜了……”她眼中醉意深浓,酒劲和犟劲一起上头:“有喜的人是娘娘,所以你是娘娘……”
我摇头,颠三倒四地纠正她:“你是娘娘,你有喜了……”
“你有喜了……”她伸手来挠我的痒:“你是娘娘……”
我边躲边笑,也去挠她的痒:“你才是娘娘……你有喜了……”
两个人闹啊笑啊,直到彼此都站不住了,并肩跌坐地上,还在跟小孩子似的去挠彼此的痒,她笑着连声求饶:“娘娘,饶了我吧,奴婢不敢了……”,才一松手,她就卧倒在地睡了过去。
世界在我眼前转啊转的,转个不停,我头晕的厉害,在傲雪身边躺了下来。
宝宁宫巨大的房梁与巍峨的斗栱倏然映入眼帘,令我恍然意识到,或许自己的后半生,就是在这片红墙碧瓦之下度过了。
还好有傲雪陪我,我终于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我翻了个身,让傲雪枕着我的手臂,可以睡得舒服一点。
困意袭来,意识开始离我而去,可睡去之前,我总感觉自己似乎还有话没说完。
我抬眸,在酒气氤氲中寻找着逸的身影。
他趴在桌边,静静地睡着,朦朦胧胧得仿佛并不真实存在,一切都只是我的梦境。
努力地对抗着睡意,我借着最后一丝意念,在心底默默为他祈祷着:
愿你未来的人生,风雨已经平息;
愿这世上的疾苦,也再与你无缘;
回去吧,回去你爱的人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