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夜已深,京城的街头冷冷清清,正如繁华落尽,天地间所有的,不过是那无边无尽的黑暗而已。
黑暗的背后是光明,就像正义的背后是邪恶一样。
那么权利的背后呢,是阴谋、是杀戮、还是贪婪?
闹市一家米铺二楼的书房之内,御胤城彻夜未曾合过眼,手里哗啦啦翻着户部巡官李庭裕暗中送来的密信,心里想的全是这些正反两面、阴阳对立的问题。
针对此次江南诸省商贾联手、物价暴涨之事,朝廷委任了户部巡官李庭裕前去调拨物资、稳定当地物价,其实,是他御胤城的意思。
李庭裕这个人刚正不阿、不为金钱或强权所动,派他亲自调拨物资、分发朝廷库银,说实话不免有点大材小用;可若暗中调查是何人胆敢违反律例,私下以高利放贷,扰乱民生一事,李庭裕却无疑是最佳人选。
因此李庭裕此次前去江南,表面上是押送库银、体察民情,实际上则是奉了御胤城的旨意前去彻查此事。
然而他御胤城又何尝不想将调查过程公开,按照他杀伐决断、绝不姑息养奸的性子,甚至最好将此事大肆宣扬,不仅对出事省份的父母官严加惩办,更令全国上下各省官员以此为鉴,以正朝纲。
可当他信心满满地在朝堂上提出要彻查江南商贾借贷一案之时,令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朝廷官员中竟有近四成不赞同他的提议,且一时间无风起浪,风言风语四处散播,说他小题大做什么的还是好的,更有甚者,以御胤城在京城的这家小小的米铺为矢,说他是想借此打击江南富贾,从而从他们手中争夺赚钱的粮米生意!
御胤城辅佐朝政多年,位高权重,自信可以掌控朝中势力的十之八 九。可今日一役,虽不算完全落败,但却令他意识到了一个越来越严峻的问题:
究竟从何时开始,他开始失去人心,旗下党羽萎缩到了朝臣人数的十之五六?
然而实际的情况是,效忠他的依旧效忠于他;与他政见不合、甚至针锋相对的那批人,均是在前任官员在最近几年内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暴毙之后才被提拔上来的。
御胤城本想慢慢培养这些新人,待其初建功勋之后再收于旗下。可似乎他们并不给他这个机会,他的苦心徒劳无功。
就像今晚一刻也不曾停歇过的雨一样,树欲静而风不止。
昨天已经失眠了一整夜的他,头昏昏沉沉地隐隐作痛,可复杂的局势与繁重的公务像两座大山压在他的肩膀上,令他有股窒息感,看来今夜,注定又要无眠了。
御胤城从摞满公文的书桌后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将窗牖推开了一道缝隙向外望去。
是的,他在等人,已经等了很久。
李庭裕送来的密信上说,江南那边的事情已经初见眉目,然而此事牵扯甚多、关系重大,信里无法详谈,故而请求当面呈报。
算算日子,今天应该是李庭裕返京述职的日子,为掩人耳目,御胤城已经回了密信邀他直接来米铺见面。
然而自从退朝后带着寒香来米铺拜祭她娘,御胤城此后一步也未曾踏出过米铺,从晌午等到了日落,眼看着夜越来越深,李庭裕却迟迟没有现身。
探子已经派出去多时了,御胤城按沉着性子在心里估算,或许是雨大路滑,李庭裕在回京的路上避雨,多多少少是会耽搁些时辰的吧。
只是,他在密信中所说此事关系重大,究竟有多么严重,竟会令不畏强权的户部巡官李庭裕都退避三舍,不敢在密信中透露半句。
雨就这样下了整夜,嘀嘀嗒嗒地敲打着屋檐。风雨与寂寥交错的巷闾,令夜色较之平时更加迷茫、黑暗,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静,一切都只是假象。
比这夜色更加黑暗与沉静的,是御胤城透过虚掩的窗向外窥视的双眼,幽深的眸、湛亮的瞳,足以证明他是能够看透黑夜的明眼人。
屋檐上掉落的雨些许溅在衣襟,他却并未在意,紧蹙着眉头望着窗外从天而降、似乎永远都落不完的雨。
都道春雨贵如油,适当的降雨会帮助庄稼的生长,只是若这样无休无止地浇下去,恐怕只会成灾。
这也是他身为堂堂摄政王却仍执意亲自在街头开家米铺的缘由,一旦关系国计民生的粮米供应出了问题,他可以先知先觉。
一阵怪风突如其来,将半掩的窗“呼啦”一声推开,在堆满纸张的书房里闹腾肆虐,引来一阵哗啦作响的翻书声。
御胤城的眉宇间滑过一丝不安,虽然转瞬即逝,却来得毫无征兆,所以更加令他不安。
他关好窗户,转身将风吹落的几本奏折与书籍捡起,正弯腰捡着,几片飘落在地、边缘泛着紫光的竹叶映入他的眼帘。
这是他夹在书里的紫竹叶,盛产于晋中地带的芦芽山区,又因山高路远、地势崎岖等原因难以运出晋中,所以才显得珍贵。
而他之所以拿得到这些紫竹叶,是借助于飞鸽传书。训练有素的信鸽经历连续半月的日夜兼程,才可将这样一片小小的竹叶送回京城,
地上洋洋洒洒散落的叶子,连同还夹在书里的,数一数,已三十多片有余。若以每半个月为一期来算,要积攒这么多竹叶,恐怕需要一年多的时间。
大约在半年以前,御胤城已经没有再收到飞鸽传书送来的叶子了,可是偏偏在两个多月前,信鸽又以半月为期翩然而至。起初他以为或许是由于北国入冬后遭遇的雪灾也影响到了位于两国边境的晋中,因此造成了信鸽的延误,所以也没在意,而这此后卷土重来、连绵不断的飞信,包括今日晌午刚刚收到的一封,令御胤城不得不正视起来。
可最令他不解的是,寒香在看到这些紫竹叶的时候,居然无动于衷!
本来他故意将紫竹叶暴露出来,甚至拿在指尖把玩,就是为了暗示这个不听话的丫头,即使在她出宫静养的阶段,他也并未对她不管不顾。既然答应了她的父母会抚养她成人,只要她一天没有出嫁,他就有责任好好照看她,一天也不会放松。
尽管答应了在她离开之后不会派人四处查找她的下落,可他却并没有答应不从一开始就派人暗中随行,秘密保护。
玩这种字面游戏,他比很多人都在行。
所以从郡主离宫的第一日起,他就清楚她的行踪,知道她出了京城直奔郊外,先乘轿辇、又走水路、再换马车,日夜兼程,转辗数百里,终于在个把月后抵达晋中,随后一头扎进了紫竹覆盖的芦芽山区,向当地农民买了山谷中一处幽谧的宅子住了进去,从此深入检出,静心休养,身边只有两个侍女贴身伺候着,再无他人。
御胤城派去的四个大内高手,两个化装成山里樵夫继续观察,另外两个则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报信。然而从晋中到京城路途遥远、又水陆间隔,单凭人马脚力难免多有耽搁,还不如飞鸽传书来得便捷,因此探子就以芦芽山特产紫竹叶为暗号,每隔半月放飞一只信鸽,竹报平安。
飞鸽传书在半年前郡主回宫后就停掉了,合情合理;然而,两个多月前信鸽又送来了竹叶,且潜伏在芦芽山的探子迟迟未归,更奇怪的是,在他的一再试探下,寒香居然完全没有认出这是在她静养之地随处可见的紫竹叶!
四月春雨夜真的很冷,冷得连人心都在微微泛着寒意。该派人去晋中那边查查了,他暗暗做出了这个决定。
二楼书房内传出御胤城略带疲倦的声音:“雷永,进来,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楼梯里立即响起了脚步声,“腾腾、腾腾”,一直蔓延到了书房门廊。雷永推门而入,进门后照例先行了个礼,为难地应道:“王爷……”
御胤城听出雷永话里的迟疑,从书桌堆积成山的公文后面抬起头来,向雷永站着的地方望去。
果然,雷永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了个鹅黄色的倩影,进门后向御胤城盈盈一拜,美若花语的声音掺杂怯弱而来:“给老爷请安!”
“你来做什么?”御胤城话里带着莫名的怒气,这怒意来的莫名其妙,即使在来人抬头的那一刹那,屋里的两个男人都觉得眼前一亮,仿佛目睹了一朵于暗夜之中独自绽放的雪莲,美好得令人生不出气来。
“雨大夜深,奴婢……”女子因御胤城动怒而更加紧张,怯怯地应道:“奴婢来给王爷送伞!”
御胤城冷冷地打量着来人,眼底闪过残酷的冷芒,女子怀里像宝贝似的抱着的伞滴水未沾,自己却从头到脚湿了个精光。
如果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或许会为如此佳人情深义重而感动。可惜御胤城早就过了那个年纪,更何况,这点把戏在他这个见多识广的八贤王眼里实在是太低级了。
御胤城唇边抿成讥讽的线条,不置可否,颔首继续批阅手中的奏折。
只剩下雷永与那女子尴尬地立于门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主子这是在怪自己擅自把人就带进书房了吗?雷永一边留意着书桌后的动静,一边在心里惴惴不安的思量着。
自己跟在御膺城身边多年,既是贴身随从,又算是主子的半个心腹。照理说做人做事本不会这么鲁莽的,只是……
他听说了一件事,一件秘而不宣、而又避讳莫深的事:
昨日是主子的寿辰,皇上钦赐光明殿举办酒宴,因此主子在宫里喝了酒后才匆匆赶回府里。本来换下了朝服就应去招待宾客的,可更衣的功夫却似乎出了岔子,在屋里耽搁了许久都没有现身。
雷永本来正在大堂迎接客人,迟迟不见主子出现,心里不免焦急,于是连忙赶去查看一二,结果去了不仅见到房门紧闭,有人在门口把守,就连大夫人都亲自拦阻,解释说王爷酒后困乏、正在小憩,不想有人打扰。
雷永顿时心生疑惑,照理说他陪在主子身边,知道主子只是微醺、并不碍事,再加上府里宾客盈门、开席在即,主子又怎会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卧榻昏睡而闭门谢客呢?
可大夫人一再阻拦,强调王爷不希望被人打扰。怕引起宾客注意,雷永纵然心存疑虑,但也只好作罢。
寿宴时再见到主子,见他安然无恙,雷永这才放下心来。他小心地问起下午的事,但主子言辞闪烁、甚至绝口不提,于是他也不敢再提。
但当夜他就从府里交往甚深的掌事那里打听到,王爷下午更衣的时候临幸了一个婢女,一个刚入府不久就被大夫人指派过去贴身服侍王爷的婢女!
尽管说男人酒后乱性本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可雷永却惊讶不已,因为他知道主子并不是个会酒后乱性的人。
八贤王作风正派、不好女色,在朝里可是有口皆碑的事情。那天更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居然会令主子行事异常,竟然做出连他自己都羞于启齿的事情呢?
这团迷云从昨日的酒宴起就盘旋在雷永心里,直到刚才在米铺门口遇到了这个抱着雨伞却不为自己遮雨、贸然求见王爷的女子,已经纠结两日的疑惑就迎然而解了。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不安。雷永仔细地打量这个女子,的确有美得令人动心的力量,只是她的眉眼间,隐约像一个人……
所以雷永才不安,越琢磨就越不安。
而现在主子古怪的反应,既不留她、也不赶她,只是铁青着脸坐在书桌后面自顾自地批奏折,更加令人惶恐。
雷永为难地看看主子,又为难地看看一旁呆若木鸡的俏佳人,最后决定悄然无息地退出房去,出门后还很仔细地将门关好。
踏下最后一阶楼梯,雷永才敢偷偷地松口气,对守在楼下的侍卫们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一会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许上去打扰王爷!”
屋外的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仿佛恼人的愁思般剪不断理还乱。
御胤城心里本就为李庭裕被大雨耽搁的事而担忧,又看到了奏折呈报上来的又一起涉及封疆大吏的贪腐案,顿时觉得心焦气燥,提起朱笔在奏折上狠狠划去几个人名,生杀决断只在一瞬间,惊得连烛台都爆出一朵烛花,瞬时间耀眼无比,紧接着又黯淡了下去。
他被烛光投在地上的影子随着火苗的摇摆而忽明忽暗,只听“啪”的一声,一本奏折竟从御胤城手里扔出,砸向了自己落在地上摇摆不定的影子。
“若再这么优柔寡断,任由佞妄之徒紊乱朝纲、视国法为儿戏,那么很快朝廷将会上行下效、贪腐横行,长此以往恐怕国将不国,你也别做这个八贤王了!”他气呼呼地对着自己的影子斥责道。
门口忽然传来一丝窸窣声,似乎被他的怒骂骇到,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反而令御胤城忽然记起书房里并非只有自己一个人在。
只是周围安静得令他几乎忘记了还有另一个人在而已。他抬头,打量着立在门口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情般诚惶诚恐的女孩,湿透的衣衫仍泡在大雨残留的水渍中,纤长的睫毛随着身体的冷颤轻轻抖动,深深埋在胸前的脸委屈得楚楚动人,如出水芙蓉一般,有种超脱尘世的清纯。
一刹那间,御胤城有些错觉,分不清眼前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只可惜,有的时候,如果你太洞悉事情的真正动机,再美的事情也会失去乐趣。
“除了送伞,夫人还交代了你什么?”御胤城冷冷地问。
“没,没有了……”婢女的声音很低很低,小心翼翼中似乎透着战栗:“夫人也是担心王爷身体,总这样熬夜,只怕……”
“难为她想得还真是周到!”话淡淡而出,嘲讽的味道浓郁扑来,御胤城的脸色越发显得阴霾:只是一句试探,就令这姑娘道出了背后的主使。
其实不用试也知道,御膺城的行踪乃高级机密,如果不是主子告知,一个卑贱的婢女又是如何得知?且深夜出行,若没有人指引,她又是如何从京城成千上万间店铺之中找到这家并不起眼的米铺的呢?
恐怕就连拿着伞而故意不撑,从头到脚淋个精光,也是大夫人的指点吧!
还有寿宴那日,如果不是有意安排,这样一个进府不久、地位不高的婢女又是如何能进得了他的寝居,趁他微醺而替他更衣的呢?
说实话,那日酒醒以后,望着怀里梨花带雨的美人,最先冲进御胤城心里的除了羞愧就是歉疚。他本想给这个女人一个名分的,可大夫人适时地站出来,说自己并不在意与这个出身贫苦的婢女结为姐妹、一同服侍夫君,并恳请御胤城纳此女为妾。
大夫人的殷勤反而引起了御胤城的怀疑,原来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结发妻子设好的陷阱,只等着他一步一步走进!
陷阱倒不可怕,在朝为官数十载,什么样的风浪他没有见过?他心慌的是,自己的这位夫人秀外慧中、为人谦恭,安逸于与世无争的日子,却居然在不动声色间看穿了他的心事!
所以昨日寿宴开始时,御胤城当着两位妾室的面,当众奚落了大夫人一番,甚至收回了纳婢女为妾的口谕,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
按理说大夫人是在他临危受命、班师归朝之后才迎娶入门的,并不知道大嫂的存在,也从未知晓米铺的密室中供着大嫂的灵位,究竟她是如何得知他的心事的;明知自己的夫君为人正派、不好女色,却可以挑中人选送进寝居并一击即中,这些难道都还不够御胤城心慌的嘛?
所以此时婢女立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可御胤城心里却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感觉。他在观察,在思考,在判断对方的下一步举动,究竟还受了大夫人的哪些“指点”?
但婢女似乎真的只是来送伞而已,似乎也并不想引起主子的注意,尽管自己与他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她只是用自己冷得隐隐发抖的双臂宝贝似的抱住雨伞,仿佛抱着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只可惜,美女这种东西,再美再好,也不过就那么回事。要怪就怪御胤城见识的实在太多了。
屋子里瞬间又安静下来,空气中隐隐弥漫着诡异。御胤城不言不语,继续批他的公文。
烛火烧得时间久了,灯芯一长,火光就忽明忽亮。可御胤城看奏折正看得入迷,也未在意。忽然一滴水从空而降,正好落在他刚刚朱批过的地方,红红的墨迹散开,晕染在了奏折之上。
御胤城微微一怔,抬头望见婢女正站在自己身旁,探出身子去剪灯芯。不容他反应过来,两滴、三滴、四滴,越来越多的水从婢女湿透的衣袖上落向奏折,白纸黑字顿时融成了斑斑点点的污渍,顿时面目全非。
“你要做什么?”
勃然的怒意在御胤城话里结成了杀气,惊得婢女手一抖打翻了烛台,忙着去扶烛台的瞬间又推倒了桌上堆积成山的公文,忙着去拾公文的功夫又撞到了桌角,一番手忙脚乱、人仰马翻,婢女竟踉跄几步撞去了御胤城怀里,待风平浪静之后,她发现自己正坐在御胤城腿上,手臂环在他的脖子,姿势极其****,白嫩如玉的面庞不免炙热地燃烧起来。
她颔首,羞得不敢看他。心中一时间百念流转,毕竟与他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又有什么好羞的呢?于是她又故作无畏地抬起长睫,楚楚可怜地对上御胤城的视线。
目光交错的刹那,时光似乎就此而停止,她望见他潭水般深邃的黑眸,如一湾春江般潋滟、温柔,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似乎看着她,又似乎透过她而望见了另一个人。
他心里一定很寂寞吧。
她想。
纵然他是威风八面的主子,高高在上的王爷,可他现在正凝视着她的眸子却泄露了他心底的秘密,似乎并不像他外表表现的那样坚强。
究竟一个人是会有多寂寞,才会对着自己的影子说话呢?
怜惜与心痛倾巢而来,她情不自禁地抚摸上了他的侧脸,他也许不再年轻,却依旧俊朗神怡。
“大胆!”
御胤城犀利的眸光像利刃一般射来,婢女躲闪不及,扑通一声扑倒在地,跪在地上被他强大的气场压得抬不起头来。
御胤城正想追问刚才那场投怀送抱是不是也是大夫人授意,视线自高而下落在婢女低低垂着的脖颈,竟可以若隐若现望见她胸前的曲线,玲珑凸显。
他不由得一愣,他不是个会趁人之危的人,可是自刚才被她突如其来的肌肤相亲勾起的火还积攒在腹下压不下去,再见她衣不蔽体、春光乍现,御胤城只觉得口干舌燥,躯体像被点燃的干柴一般熊熊燃烧起来。
起手斟了杯已经凉掉了的茶一饮而下,御胤城在心里痛骂自己,以往无论是政敌、还是幕僚,以各式各样的形式将各式各样的女人送到自己面前,他都可以做到不为所动,因为他太清楚他们的目的与手段!世道就是这样残酷,太多人希望通过发现你身上的软肋来掌控你、利用你,唯有严防死守,甚至强迫自己清心寡欲,才不会被人找到破绽,没有破绽才可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为何面对着脚下跪着的这个女人,一个卑贱的粗使丫头而已,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动了情呢?
情这样东西,太珍贵也太昂贵,他年少轻狂时曾经为情付出过巨大的代价,间接害死了自己在这世上最心爱的女人,到头来只得到了一座冷冰冰的牌位。所以他早就认准了对于“情”这个字,自己既承受不起,也无力承受。
可如果说上一次酒后乱性还有情可原,那么这次,又是什么原因呢?
一连又为自己斟了两杯冷茶仰头饮尽,御胤城定了定心神,口吻稍稍柔软了些,对婢女吩咐道:“回去吧,我会派人送你回去!”
然而婢女仿佛受惊过度,胆怯地颤抖着,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奴婢无意冒犯王爷,还请王爷赎罪……”
被雨水浸湿的衣衫贴在她单薄的身体上,越发显得她消瘦,无助,楚楚可怜。那双秋水中有颗闪动的泪珠打转,一圈两圈,却一直不肯掉下来。
这份似乎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纯净与柔弱,会让人,尤其是强势的男人,忍不住地去怜惜。
同时,也教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御胤城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她,不屑地勾起唇角。他在心里冷笑,大夫人教的不错,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一件风雅之事,只不过若是掺了太多的勾心斗角与利益瓜葛进去,即使再楚楚可怜的女人,也只会令他败兴而已。
“你若不肯回去,那就在这里跪一夜好了!”御胤城冷冷地说,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
“奴婢……已经是王爷的人了,愿凭王爷处置!”婢女跪着低声应道,闪动的眸中似有别样的情怀流转,又稍纵即逝。
一时间房内又归于静谧,静得似乎能听到两个人一深一浅的呼吸声,反而异常刺耳。
御胤城一本接一本地批着奏折,心思却全不在纸上,他无法自制地时不时偷偷向身旁的婢女瞥去,不想却留意到她低低弯着的脖颈而露出的背脊上有着大大小小的疤痕,印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记得自己昨天是酒后乱性,醉醺醺的并不留意曾在她背上看到过这么多疤痕。因此御胤城不能不怀疑,她是在亲王府受了虐待,因而才受人胁迫前来色_ 诱主子?
他心中顿时思绪繁杂,强压着疑惑不动声色,如此反复几次终于忍不住详装只是随口问起:“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婢女先是一怔,明白过来他话中所指之后顿时羞红了脸,慌乱更是猝不及防,淡淡的红霞染上脸颊。她无措地用苍白的手指抓紧领口,仿佛生怕再将自己不堪的过去暴露在御胤城眼底。
“奴婢在进王府之前曾嫁与一夫,成亲前只听媒人讲他是个读书人,虽未考取功名但也算是知书达理,可嫁过去了才发现,他竟有那种见不得人的癖好。奴婢身上的伤,有一半是他留下的……”
在她眼底打转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崩塌,一颗接一颗泪珠划过美丽的脸庞,碎落地上,一如破碎的心。
“家乡那边入冬之后忽然物价奇涨,夫君家里揭不开锅了,不顾我的苦苦哀求,竟把我卖去风尘之地换取粮米。我不肯屈从,就被妓_院的人打得遍体鳞伤,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一路乞讨逃到了京城,幸亏得到亲王府的收留,否则,奴婢如今可能已经饿死在街头了!”
御胤城正翻着奏折的手指猛的颤抖一下,身体都无从防备地僵硬起来。他转头,盯着低低跪着的她问:“你的家乡在哪儿?”
她抬起水雾般的眸与他对视着,梨花带雨中低喃道:“江南!”
“江南……”御胤城重复着这个近来不断在他耳边出现、同时又令他寝食难安的地方,不知怎么的就难过了起来。
不管她是否受人指使、有什么目的,但关于家乡,她应该没有说谎。江南的确发生了天灾人祸,只是他身为摄政王只一心想着揪出幕后黑手、惩治当地官吏,竟没考虑到百姓生活已经疾苦到了如此地步。
内疚与自责从他的心底生出,渐渐流亡去了全身。他本来不会允许自己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任何受伤的表情,可是当着一个婢女,一个在他治下颠簸流离的可怜女人,一个因他的无为而无家可归的受害者,他又有何颜面予以防备呢?
御胤城凝视着她,眼底有股说不出口的愧疚与怜惜,可愧意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用最笨拙地方式表达:“你叫什么名字?”
“再洛!”在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泪水再次决堤:“奴婢出身贫寒,从小到大都只有乳名,‘再洛’这个名字还是夫君起的,可惜除了这个美丽的名字,他留给我的,就只剩身上那些无法褪去的伤疤了!”
御胤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凭着坚定的意志才能将唇紧紧地抿住,抑止住自己几乎无法自制的惊呼。
她叫再洛?
她来自江南?
她不仅在容貌上与大嫂有几分相似,就连故乡也与大嫂一样,更令人惊讶的是,大嫂还在故乡时就被人冠以“洛神再世”之称,而眼前的她居然就叫“再洛”?
这些巧合是否就是命运的安排,将她又重新送回了自己身旁?
御胤城的呼吸几乎停止了,有一种宿命的感触在血液里静静流淌。他呆呆地望着这个叫做再洛的女子,恍惚产生了幻觉:一个透明的魂魄从密室的牌位中飘出,无声无息地隐入眼前的身体之中。
再洛的手颤抖着,极尽温柔地搭在了御胤城的膝盖。她跪在地上,梨花带雨地肯求着:“奴婢曾经以为自己的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可没想到却还能够得到王爷的垂怜。奴婢的身子虽然下贱,可王爷昨日对奴婢的疼惜,奴婢都是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是王爷令奴婢毕生第一次体会到了男女之爱原来是这样美好……如果王爷不嫌弃,奴婢愿意一辈子陪在王爷身边,不求任何名分,此生已是足矣!”
御胤城沉默不语,眼睛深处却依稀由于再洛的话而泛起细微的波澜。可他还在迟疑,垂眸望着再洛抚在自己腿上的手,可却犹豫着不敢去将她紧紧握住。
如果接受再洛,且不说她贫贱的出身是否会招来非议,更严重的是,这无疑是向他的枕边人承认,自己此前一再坚守的那些所谓“不近女色、清心寡欲”的戒律,不过是个幌子,因为他想要穷尽一生去爱、去守护的那个人,自从被死神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他的夫人,一个表面上与世无争、知足常乐的亲王王妃,居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在茫茫人海中找到相似的人,设计一番并亲自送到他的床上来,这才是令他心惊和后怕的。
再洛悄然无声地起身,从身后拥住了御胤城,雨丝般的呢喃回荡在他耳畔,如莺莺私喁、燕燕低语:“其实奴婢还有一个心愿,那就是祈求上苍赐我子嗣,让我能为王爷延续香火……”
如兰的气息自他背脊透入心间,有股蛊_惑人心的力量。他幽深的眸不由得变得混沌起来,仿佛心湖搅起了理智与****的冲突。他身子热得发烫,可又觉得冷若冰霜,唯有竭尽全力地向着正拥着自己的这个温暖的躯体靠近,才能得到丝丝的慰藉。
快乐其实很简单,男人和女人的拥抱,便能带来快乐,又何苦总是难为自己?
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沸腾了起来,空气被燃烧殆尽,唯有脑袋越来越混乱。
生个儿子吧,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如果她给他生了个儿子,或许他以后就不会整天再胡思乱想了。
御胤城从书桌后站起身,揽腰抱起了再洛,一步一步向着墙根的床榻走去……
下着雨的夜,千条万条的雨丝从天空之中黑不见底的漩涡落下,将人世间的欲_望、黑暗、血_腥等等一切吞噬,任谁又能抵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