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黑下去的那一刻,我从未想到自己还会再醒来,也没有想到一醒来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打眼望去,圆拱形的窗牖,西域风格的壁画,眼前看起来似乎仍是半漠城皇宫,只是换了房间。
伺候床前的宫女一看见我醒了,忙扶起我坐起来喂下汤药,尝着似乎是混杂着鹿茸与灵芝熬成的参汤,每一样都是吊命用的。
我想问问她这是哪、我昏迷了多久,可鸡同鸭讲了半天,她没一句听得懂,最后还一溜烟跑了出去,只不过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位锦衣玉服的公主,是娜朵。
我一见到娜朵,急不择言地问道:“逸怎么样了?”
“逸?”娜朵脸上浮出疑云:“逸是谁?”
我适才察觉到自己失言了,忙改口道:“城主他怎么样了?”
“伤得很重,但所幸捡回了一条性命!”娜朵一脸愁云地答道:“大夫说如果再晚送医一会儿,就算是华佗在世,恐怕也无力回天了!”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我接着又问。
“你们两天两夜未归,我就知道你们出了事,派出去了大批的人马去找你们,整片戈壁滩都快被翻过来了。可没想到你们离开了戈壁滩,前往了更远的沙漠,所以最后找到你们的,反而是御公子!”她心有余悸地解释道。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原来自己在沙漠里看到了允琪,不是幻觉。
然而回神过来后,我的第一反应却是:“他来半漠城做什么?”
“御公子说,南国派往北国的使团已经出发了,他赶在使团路过半漠城之前先来亲自通知弯戈一声。”
我想起了允琪与逸的交易。
沉默了片刻,娜朵低声问我:“御公子千里迢迢地来了,你要不要见见他?”
我犹豫了再三,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还是不见了吧。”
是啊,见了面又能怎样呢?
不见,反倒可以令自己心平气和地忘了他;然而见面,只会提醒我他来是为了让我帮他完成他与少主的协议,事成之后,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娜朵打量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御公子一直跟我说他有多么后悔,那夜在客栈,他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一怒之下竟做出伤害你的事情来。他说他现在肠子都快悔青了,所以借着使团的由头跑来了半漠城,就是为了亲口向你道歉!”
我微微一怔,娜朵的话像一把锤子,在我已经努力强迫自己坚硬起来的心上,悄然无息地,又敲出了一条裂缝。
然而沿着这条缝淌出来的,既有期待,又有恐惧。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心居然又死灰复燃、期待着能与允琪和好如初的一霎,莫名的恐惧最先占领了我。
就像逸所说的,与其给自己留下旧病复发的隐患,还不如现在趁着伤口未愈,就把这块毒疮从肉上剜去,彻彻底底地除去病根!
看出了我的坚决,娜朵不无惋惜地叹道:“从南国到半漠城,日夜兼程也要走十几天,御公子不远千里地来了,不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未免也太绝情了吧!”
她说话的口气引起了我的注意,自客栈那晚的事情之后,性子执拗的娜朵常说男人不该这样糟 _蹋女人,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自己的妻子,所以劝我决不能轻易地原谅负心之人,可今天她却一反常态地撮合我们,莫非……
莫非,她见我与逸孤男寡女在沙漠中消失了两天,被人发现的时候衣冠不整又昏死在一起,任她再怎么宽宏大量,心底也难免会有芥蒂吧。所以才尽力地撮合我和允琪,只有我和允琪和好了,她才能确保自己的爱情不会受到威胁。
于是我故意聊起了她感兴趣的话题:“还记得当时我与城主被困沙漠,他的性命危在旦夕,你知道他的临别遗言是什么吗?”
果然,她的双眸重新闪亮起来,既满怀期待又不无紧张地问我:“他说了什么?”
“他说,此生若不能与你成亲,便是死去,也必将抱憾终生!”我言简意赅地把那晚上的事全盘向她托出,但还是隐去了我代替她与逸拜堂的细节。
说起来我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心虚,毕竟不切身处地的处在那种情况下,我无法保证她可以理解逸与我当时的苦衷。
娜朵的面容悄悄晕上两抹绯红,露出了甜蜜的喜悦。她那憔悴得像是好几天没睡过觉的脸庞微微恢复了红润,想必这几日她定是寸步不离地守在逸的病榻边,度过了许多个不眠不休的夜晚
我接着问:“说起来你与城主订婚也有不少日子了,为何还不成亲呢?”
“弯戈总说国事动荡,为了稳定四位皇叔,我们的婚事不能给予一时。”娜朵又露出了为难:“更何况,父王的病也总不见好转……”
我脑中灵光一闪:“在我们中原,有种习俗叫做‘冲喜’,你听说过吗?”
娜朵不解地望着我。
“就是家中若有人病重,则可以通过喜事来达到驱逐病魔的功效。正所谓喜事临门,诸邪回避。你若能与城主早日成亲,说不定国王陛下一高兴,病就好了呢!”
虽然是玩笑,但我说得却异常认真。逸在沙漠里藏匿的大军,以及他在我面前时不时流露出的野心,令我对于半漠城的未来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担忧,而这其中,也包括了娜朵的幸福。
一席话令娜朵脸蛋羞成了红苹果,忙把话题又扯回到我身上:“你自己的事情还没搞清楚呢,就拿我来打趣。御公子来都来了,你总不能不见他一面吧!”
气氛顿时僵住了。。
见我为难,娜朵叹了口气,又为我着想起来:“或许不相见,对你和御公子来说也是件好事!正如弯戈所说,你们夫妻不见面反而会比较好,见了面,只会令你们夫妻缘尽,说不定还会闹出更多的事来!”
我连忙问她:“城主醒了吗?”
“偶尔会醒过来,可绝大部分的时间还在昏迷之中。”她话里透出了几缕苦涩:“醒过来的间隙就只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安排御公子住进了皇宫最偏远的客房,远得连我这个从小生活在皇宫里的人都未曾去过;另一件,就是给你换了寝宫。”
话一入耳,我登时明白了逸的苦心,用距离隔开我与允琪,便是他所说的‘剜肉去患’之法。最好此生不相见,如此才能保证我彻彻底底地忘了允琪,从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悲剧中解脱出来。
逸之所以会这么安排,归根结底也是为了我好,毕竟在沙漠中我也曾经向他保证过,哭完了,就忘记那个人。
刚刚经历过了一场与死神的搏斗,我的心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坚韧,所以对于自己不见允琪的决定,自说出口,就未曾动摇过。
然而娜朵临走前说的一句话,居然毫不费力地打破了我所有的坚强。
她说:“大夫为你检查身体的时候,发现你怀孕了,大概两个月了,能从沙漠中存活下来不容易,所以得加倍小心才行!”
两个月……
是啊,我与允琪成亲,也才不过两个月的时间而已。
回想起来,竟觉得像隔了一辈子那么漫长。
时常觉得自己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可没想到在我的身体中,竟已经孕育了一颗新生命。
两个月……
怪不得自从来了半漠城,我就总觉得食宿难安,还怪罪到了半漠城的饭菜上去。只是不知道自己在沙漠里吃过的苦,对于孩子的发育,会不会有什么不良的影响。
就像大夫所说的,能从沙漠中存活下来不容易,这一定是个坚强的孩子!
每次我用手摸过自己依旧平坦的腹部,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就会油然而生。
就是这种初为人母的感动,令我对不见这个孩子的父亲的决定,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然而逸的决心,显然要比我坚定得多。
从门外铜墙铁壁般牢固的守卫来看,他是不想我踏出房门半步的。一方面,是担心半漠城越发错综复杂的局势会令几大爵爷趁着他卧床养病期间,对我这个孤立无援的外族人痛下毒手;另一方面,就像他在沙漠中反复叮嘱我的,剜肉去患,彻彻底底地忘了允琪。
于是我就像只被他囚禁在笼子里的鸟,失去了自由,却一天比一天地渴望着自由。
这份见允琪一面的渴望令我日复一日地焦灼起来。见不到逸的人,我唯有像上次那样写信给他。
或许是身体里孕育的新生命令即将成为人母的我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一提起笔竟停不下来。信里一字一句细细斟酌,瀑音阁的往事一幕幕涌进脑海。
回想起来,任曾经多少年少痴情,我与逸,此生终究是错过了。
我错过了一次,不想错过第二次。
所以,在我彻彻底底地弄清楚整件事的真相之前,我求他,无论如何,让我见见允琪。
停笔时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知不觉中竟写了满满十多页纸,塞进信封里撑得鼓鼓的,正如我沉甸甸的心事,然后交由宫女转送给逸。
信送了出去,许久没有回应。我不知道逸究竟有没有看到我的信,只是门外的守卫不仅没有撤去,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不得已,我只好对来探望我的娜朵说,我有了身孕,胃口不好,想亲自做几道家乡小菜尝尝,于是她便吩咐守卫在不违反禁足令的前提下,允许我出入御膳房。
一去御膳房,厨子们正在做着各类精致的小菜,一看便知皇宫有半漠城以外的客人到来。
我找到了那个与我共同研制“糯米葡萄”的厨子,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问他知不知道南国的客人住在哪,可他听不懂,我又找来纸笔,按照允琪的模样画了张简易的画像,他眼前一亮,点了点头,意思是知道有这么个人。
我让厨子带我去找允琪,他又摇了摇头,意思是自己只是个厨子,只负责客人的饮食,但并不负责传膳。
我急忙找了个宫女,好说歹说地跟她换了衣服。厨子很聪明,当即就明白了我的意图,对专门负责为南国客人传膳的宫女叽里呱啦了半天,让她带着我一起传膳。
门口的守卫见御膳房里有个穿着我的衣服、身材又与我相似的女子守在灶台旁寸步不离,于是放松了警惕,没有盘查竟就把我放了出去。
就这样,我捧着酒菜,跟着传膳的宫女,沿着皇宫内那长长的、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走廊,向着允琪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远远地,对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身材虽挺拔,但行走时脊梁僵硬,步履虚浮,一看就知道此人背上受过重伤,且大病初愈。
我立即认出那人是逸。
谢天谢地,他没事了!
欣喜过后,惊悸随即袭来,我猛然记起自己正在做着一件违背他意愿的事情,忙又心虚地埋下头去。
经历了沙漠中的生死与共,如今我对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敬畏与恐惧了,现在不想让他认出我来,只是不想让他为我与允琪的事担心罢了。
身前引路的宫女向着城主屈膝行礼,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向逸行礼,额头低得几乎贴进怀里了,只见他那绣着日月同辉图案的衣摆从我眼前一划而过。
听着逸的脚步声缓缓走远,我暗暗松了口气,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逃似的向前走去,忽然身后传来逸的声音:“且慢……”
我惊得肩膀一颤,像是被人顿时钉在了原地,可身前的宫女却因听不懂中原语言,所以并未停下脚步,仍继续向前走着。
我适才意识到自己无异于自曝身份,忙又抬脚向她追了过去。
“你们是去给南国的客人送膳吗?”逸提高了的声音又从身后传了过来。
这一次,我置若罔闻,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着。可宫女反而因为听到城主的声音停下了脚步,转身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向我嘀咕了几句,不得已我也只好随她停下脚步。
可我不敢回身,情急之下捏起嗓子,学着本地话的腔调叽里呱啦乱说一通,宫女诧异地望着我,根本听不懂我说了些什么。
别说是她,其实就连我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讲什么。
可逸同样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只要他以为我说的是半漠城本地话,就足够了。
果然,他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你们走吧!”
宫女不解地望着远处的逸,又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我,我挑起食指偷偷捅了捅她,意思是“我们快走”。
两个人走出去没几步,只听身后响起了一句本地话,是逸说的,听得宫女神情一震,忙停下步子转身跪地,诚惶诚恐地向逸回敬了一句。
我一头雾水地望着宫女,不明白她在做什么,立在原地又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身后逸的声音再次传来:“血离,你还打算装到什么时候去?”
不得已,我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去,对上了逸的视线。
宫女一见架势不对,忙向逸请辞,他摆了摆手,便准她退去了。幽深的长廊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气氛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他沉默着向我走来,阳光透过窗户上镶嵌着的铁艺围栏照射进来,打在他脸上,映出微红的眸,削薄的唇,和依旧苍白的脸颊,令我一瞬间想起了在山洞中与他那个浅浅的吻,压抑感悄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心跳,不断加速的心跳。
我心虚地错开他的视线,闷声道:“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他笑而不语,在距离我仅两个拳头的地方止步,低头望着我,温热的呼吸伴随唇边若有若无的笑,轻轻地撒在了我的脸颊。
我忽然有些喘不过起来,偷偷向后撤了一小步。
“你刚才用本地话说了什么?”我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他答道:“我说的是,向城主请安!”
我抬眸,一头雾水地望着他。
“以前总听到半漠城里的人这样向我请安,久而久之的我也学会了。”他一脸认真地解释道。
“向城主请安?”我不解地自言自语着,仰头望着面前高高的他,只见他的眼睛终于不再像沙漠濒死时那般浑浊,恢复了些许神采,只是仍布满红通通的血丝,看上去令人心疼。
这一闪神令我恍然间大悟,原来他身为城主却自言“向城主请安”,令宫女以为他责备她失礼,急忙向他跪地请安,而我虽然之前胡诌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语言自以为可以蒙混过去,可是被他一句试探就拆穿了身份。
他用依旧沙哑的声音打断我的神游:“你打扮成传膳的宫女,是为了去探望我吗?”
我再次错开他的视线,努力定了定心神,口不对心地应道:“嗯”。
“那你已经看到了,我没事了!” 浅浅的笑在他眉宇间漾开,继而叮嘱我道:“你的身体也刚刚康复,别一个人在宫里乱跑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在说这话的时候,他身上有着一种令人陌生的怜惜与亲近,是他对着娜朵公主时才会流露的神情。
似乎经历了沙漠那场生死之劫,我们之间一切如常,却又有什么,和以往都不一样了。
然后这个笑容实在太美好、太难得了,令这十几年来已经看惯了他冷脸的我,一时间飘飘然忘乎所以,竟还大起胆子来向他请求道:
“我……还想去见一个人……”
一句话令气氛顿时降至了冰点!
笑容僵在他的脸上。
“走,我送你回去!”他忽然拽着我捧着餐盘的手腕,不容分说地拖着我就往回走。
我在他身后挣扎着:“让我去见他一面,我有话要跟他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止步,转过身来质问我道:“在沙漠里你不是发过誓了吗,大哭一场以后就忘了他,那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吃惊地望着眼睛红通通的他,一时间分不清那究竟源自体弱还是愤怒,但很快,我就意识到其实他一早就知道我扮作传膳的宫女的真实目的,也意识到我一旦被他押送回去,恐怕就再也没有溜出来的可能。
在眼神的对峙中,我问他道:“你刚刚去见过他,是吗?”
其实,不用他回答,我也能猜到,能令还在病榻上的他心急如焚地赶去会面,甚至无需任何翻译随从,这个人,应该非允琪莫属。如此一来,也更加令我确定了允琪在半漠城皇宫中的栖身之所,应该就在逸刚才归来的方向。
手腕上的痛卷土重来,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又开始拖着我向回走。
“放开我,”我尖叫着:“你弄痛我了!”
可他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似的,依旧用蛮劲拖着我走。大病初愈的一个人,脸色还那么差,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坳不过他,只好求饶道:“我去见允琪,是为了告诉他一件事情,我怀了他的孩子!”
他倏地立住,我来不及止步,“咚”得撞上他的后背,他的脊梁绷得很硬,肩头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瞬时间我想起他背上有伤,正内疚得想问他有没有事,忽然被他一转身,紧接着挥手打翻我手中餐盘的举动惊刹了心魂。
餐盘连同酒菜悉数落地,哗啦声不绝于耳,仿佛打在心上一般令人心颤。
而这,却也比不过他随后一句话所带给我的震撼。
他说:“把孩子打掉!”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仰头盯着他。
“把,孩,子,打,掉!”他用通红的眸直视着我的双眼,一字一顿地从齿间磨出这五个没有丝毫温度的字。
从不可思议到无法接受只是一瞬间,我甚至还觉得有些可笑,他又不是孩子的父亲,凭什么决定我肚子里的孩子的去留?
“反正这种孽子,生出来也只会留在世上遭罪!”他眼底翻涌着残酷的冰芒:“与其让他出生后受尽苦难,不如趁早就把他打掉!”
“不行!”我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管孩子的父亲爱不爱我,都并不代表他将来不会爱这个孩子!这是允琪第一个子嗣,在没有问清楚之前,我是绝不会放弃这个孩子的!”
气氛倏然凝滞,一向善辩的他居然一时词穷,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我。
毕竟,他自己也知道他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半点关系。
然而他的眸依旧红得似火,仿佛,要将我与未出世的孩子一同烧为灰烬。
可最终,他嘴边还是硬扯出一抹笑,拿出他哄娜朵的口吻哄我道:“或许是我多虑了。我只是担心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见了御公子反而会影响心情,有碍于你肚子里胎儿的健康。”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急着追问道:“是允琪出了什么事吗?”
“御公子那个人,你也知道的……”他欲言又止:“我刚从他那回来,甚以为他现在,不是很方便见你……”
我愣在原地,手不由自主地捂住小腹,不知是否由于肚子里的孩子与我心灵相通的缘故,一种不详的预感从我腹中升起。
“无论如何,”我坚定地重申道:“请让我见他一面!”
“那好,如果你执意如此的话。”逸竟然也不再坚持,口气软下来道:“你回去准备一下,今天晚些时候,我会亲自送你去见他!”
说完,他失神地笑了笑,眼眸依旧嫣红,只是那红里不再是单纯的虚弱,也不是愤怒,而是更多我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从太阳高挂到夕阳落山,这短短几个时辰过的仿佛一辈子那样漫长。我独自坐在房中,心在期待与焦虑中煎熬着,终于在今晚新焚的蜡烛燃尽半根之后盼来了逸的身影。
他的视线在落在我身上的时候蓦地一亮,相信他当即就看出我盛装打扮过了,女为悦己者容,尽管我已经在他面前立下誓要忘记这个悦己者。
闪亮过后,他的眼里是死寂般的灰暗。
从他的神情我也能看出,他心里布满了担忧,正如对瀑音阁里的他既爱慕又敬畏是我曾经的习惯一样,或许,保护我,也已经成为了他多年的习惯。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在担忧什么。
“一会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动怒,你有了身孕,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考虑!”这一路他一直这样叮嘱我道,像是料准了我会动怒似的。
他越是这样说,我心里的不安就越加重一分。
就这样在不安中踏出了一步,又一步,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方向,允琪所在地方。
脚下的地毯尽头,是两扇彩漆缤纷的拱形房门,铁艺铸花的装饰显得格外奢靡,仅从房门的格调来看,允琪住的虽远,但仍享受着贵宾的待遇。
离门还有很远的距离,就能听到丝竹声从屋内传来。听来是西域特色的音乐,却又不似我在画舫上见娜朵跳舞时的那般喜庆欢快,而是靡靡中透出几丝令人情迷意乱的韵律来。
我来,是因为娜朵跟我讲,允琪亲口告诉她,他后悔了,他千里迢迢地赶来半漠城是为了向我道歉的!
还有,一会他知道我怀了他的孩子,是会惊喜多一些,还是感动多一些?
我努力地用这些想法对抗着心底越来越激荡的不安,说服自己继续向前方走去。
胳膊忽然被逸扯着,他在允琪寝居的门外停下步子,语重心长地叮嘱我道:“记着,我在这儿等你,你不出来,我不会走。”
我仰头望着他红肿的眸,想用笑容安慰他,可嘴角扯出的弧度怎么看都更像是苦笑。
他叹了口气,松开我的胳膊,抬手在我头顶轻轻一拍,似是告别自己不怎么令人放心的宠物。
我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叩响了房门。
房门只轻轻一碰,便自己开启了。
眼前扑面而来的场景,和我脑海中所料想的,竟几乎无差。
衣着暴露的舞女卖弄地扭动腰肢,缠绕在腰上的铃铛随丝竹声发出浮靡之声;高座宾席处人头攒动,有美人动情吟唱,有美人举杯敬酒,有美人醉卧君怀,竟还有美人以红唇喂食!
恍然间我仿佛回到了与允琪在画舫上初遇的那个夜晚,他给我的第一个照面,便是像现在这样左拥右抱、****声乐,唯一的不同,便是西域的美人比起中原女子来说,更妖冶,更放纵,甚至更……令人难以把持。
尽管在逸一再的叮嘱下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记忆中不堪回首的往事与眼前残酷的现实重合,在我的人生中又一次荒唐地上演时,一把怒火还是当即烧尽了我所有的冷静,心魔顿时冲破牢笼,咆哮着将我浑身上下每一寸血液都绞腾了个底朝天。
翻江倒海的愤怒,俱以变成淬了毒一般、狠毒、锋利的眸刀,向着高座宾席处正醉卧美人膝的允琪射去。
而他却仍似情迷意乱般的浑然不觉,竟还是在旁人的提醒下,才昏昏沉沉地从与膝上美人热情的索吻中微微仰头,挑起眼帘,不耐烦地冲我瞥来一眼。
然而,他竟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连半分惊讶或者慌张都没有,接着又低头下去,将唇压在了怀中人的香腮上!
反射在银色的餐具与酒杯烛光令整个房间变得迷乱而窒息,我的世界仿佛被无数个刺眼的光点瞬间侵满,围绕着我与他狂乱地旋转,我整个人都晕了,都僵掉了,脑海里一片空白。
唯有心底涌出的一股隐隐想要杀人的欲_ 望,支撑着我向他一步步走去。
他为什么不看我?
还是他根本不敢面对我?
如果允琪这时从他正吻着的美人身上抬起头来,一定可以看到我整个人仿佛都被魔鬼附身了般,正以杀人的怒意向他逼近。
忽然脚底一滑,我竟被地上不知是谁脱下的衣衫绊住,无比狼狈地在他与那群女人的脚下摔倒。
哄笑声当即四下响起,伴随着丝竹与铃铛声敲击着我的耳膜,敲响了记忆中某个刻骨铭心的时刻。
那日在画舫之上,我被误认成了迟到的酒姬,被人撕_ 破了衣服以作惩罚,是允琪驱走了他人,脱下自己的衣衫盖住了我裸 露的身体。
眼前相似的场景令我产生了幻觉,我天真的以为,他会像当时那样,从酒色簇拥之中站起,走过来,英雄般地把我救走。
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之于他而言,我已经不再是个不相关的陌生人,而是他的妻子。
然而当我无比狼狈地蜷缩在他脚下,耗尽心里最后一丝丝期望所等来的,是他相比众人并无两样的哄笑,然后见他张开臂膀,将身旁笑得花枝乱颤的美人一揽入怀,再接过她递上的夜光杯,与她手臂交缠,喝下了一杯郎情妾意的——
交杯酒?!
两个月前才与我拜堂成亲、交杯饮下合卺酒的他,只不过两个月的时间,竟当着我的面,与一个相识可能还不到两个时辰的陌生女人,喝下了交杯酒?!
呼吸顿时变得异常艰难,仿佛在刚才那一刻,我的心有刹那的痉挛。然而当我的视线被那女人鬓间垂下的一缕并蒂璎珞所吸引,那一个瞬间,我怔住了。
只见两股红绳环环相扣,节节相连,牵出了下面的游龙转凤,系成了心形的如意节,在她瀑布般黑发间摇曳着。如意结与黑发的连接处,是一只通体碧绿的玉簪,插在她已满是花钿珠光的鬓间。
我很肯定,在看到系着同心结的玉簪的那一刹,我的心曾经停止跳动过。
没错,正是允琪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又在我们决裂之后被他收回去的玉簪,现在,竟然正插在这个与他喝着交杯酒的女人头上!
……
“不管我们有没有明天,有没有未来,既然老天爷把你奖赏给了我一天,我就一天不放手!”
“我不会让你离开,不会让你走,除非我先放手!”
……
我想起了他在梨树林里给过我的誓言,除非是他想通过玉簪向我证明他已经放手了,我实在想不通这只南国皇族时代传承、象征着一位帝王对于爱情永恒的承诺的传家宝怎么会出现在了一个异族女人身上?!
心悸过后是卷土重来的愤怒,愤怒到我的整颗人都麻木了,就连刚才的屈辱感都在这怒火中焚烧成灰了,渐渐提炼出来的,是被人玩弄,被人背叛,被人抛弃的仇恨!
“香袿连理织,锦带同心结”。
我不由自主地念出这只系着同心结的玉簪所代表的涵义,用最最恶毒的音色,将他曾经所给过我的最美丽的誓言,变成了最最恶毒的诅咒。
他听到了,撑起醉醺醺的眸寻声望来,目光自上而下凝注于我,只是,他那双以往仿佛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空洞洞的,似乎里面什么都没有。
紧接着几只酒杯又被不约而同地递来,他竟也毫不拒绝,与诸美人或嬉闹、或拥吻着,一一喝下了交杯酒。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一股绞痛忽然从我腹中升起,痛得我竟然无法凭自己的力量站起身来了。
就在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忽然听着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个人影冲到我身旁。
“你还打算呆在这里多久?”头顶传来逸的斥责声,怒意在他脸上翻腾着,是对我哀其不幸又哀其不争的愤怒。
他弯腰向我伸来手臂,想扶我起身,可口里还在冲我吼:“呆着不走,你是想自虐到什么时候?”
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他先前一再流露出的担忧,还有他口中欲言又止的那句:“御公子那个人,你也知道的……我刚从他那回来,甚以为他现在,不是很方便见你……”
“方便”见我的时候已经如此不堪,那么当时被逸撞个正着、以致令他羞于启齿,只好以“不方便”为由一笔带过的场面,恐怕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孩子我不要了……”我攥住逸伸来的手掌,艰难地哀求着:“求求你,带我离开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