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少主与娜朵,四人立即迎了上来,用并不熟练的中土语言夹杂着本地话,边互相争执,边向着少主指指点点。
有趣的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少主看见这几个人也会头大,转身无奈地对着娜朵道:“不知国王陛下的病怎么样了,你先去探望他,等我解决了这边的事情再去找你!”
娜朵似乎也极不愿面对这长辈四人,胡乱地打了声招呼“见过皇叔”,就忙不迭地溜走了。
我忽然想起在画舫上娜朵曾跟我说过,她有几位叔叔对皇位虎视眈眈,趁她父王垂危的功夫,竟然联合起来逼她交出国王宝座,想必就是眼前这几位了。
果不其然,令这四个男人喋喋不休的,还是这件事。
其中一人从争辩中败下阵来,随即将话题引到少主身上:“既然弯戈回来了,不如就由他来评评理,我们谁更适合代理国王一职?”
另一个则极为不屑地瞥了少主一眼:“弯戈身为半漠城城主,本应不辱使命,他带着娜朵出去游山玩水,一走就是一个多月,置国事于不顾,又有什么资格对我们几个长辈指手画脚?”
还有一个看上去稍微年长一些的紧接着抢过话柄:“既然弯戈临走之前将国事交予我们四位爵爷共同打理,那么就该按照长幼次序来定!”
唯有一个人闷声不响,反倒成了另外三人攻击的对象:“穆萨,我们兄弟中就你年纪最小,胆子也最小,你倒是大胆地给个意见,我们几个谁最应该主理国事?”
穆萨犹犹豫豫地发言:“我觉得,一切还是应该听弯戈的,毕竟他是大哥钦点的国王人选。”
一句话又如同引爆了火药,四个人再度争论起来,连我这个局外人都听得头昏脑胀,终于,少主清了清喉咙,以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吩咐道:“时辰也不早了,请各位皇叔回去慢慢商议,待有了结果再来向我禀报!”
这话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命令,当场引来了年纪最长那人的反驳:“我们兄弟今天在这儿站着等你,已经站了几个时辰,绝不是你一句话就能打发的了!你经常莫名其妙地失踪,留下国事无人打理,往不好听里说,如果哪天你一走了之,我们总得挑出个继任的人选,免得到时候兄弟们为了王位反目,伤了感情!”
这话透着大大的不敬,可少主却懒得回应,面色略微苍白,也有些麻木,仿佛这种荒谬的场景已经在他面前上演过无数次了。
他能忍,我可忍不了,尤其是刚进半漠城就遭遇了一场生死浩劫,我心里正憋着一团火无处可发,他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来的还真是时候。
我从少主身后站了出来,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敢问几位爵爷,既然得知城主今日归国,怎么这么有把握他可能回不来了,甚至还急于选出继任的人选呢?”
一句话如一个响亮的巴掌,令对面四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男人倏地闭上了嘴巴。
顷刻间四下静默,唯有潺潺的流水声在宫殿中悠悠回荡。
少主凝眸向我看来,我亦回视于他,彼此眼中的深意一览无余,我恍然意识到少主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以他的身份、以他的立场,在这件事真相大白之前,只能装傻。
我咬了咬牙,替他把想说而不能说的说了下去:“几个时辰之前,城主不过刚刚踏上半漠城的国土,几位爵爷不出外迎接,而是守在宫里等候,讨论继任的人选,好像料准了城主会出事似的。”
“你是谁?从哪里来?来做什么?”爆厉声从对面揭起,想用斥责令我退缩:“半漠城里哪轮得到你一个外族女人说话?”
“几位皇叔请息怒,何必跟一个姑娘家过不去呢?”少主不怒反笑,扯起微微发白的唇角,意味深长地道:“在我离开的这一个多月内,半漠城在几位爵爷的打理下太平无事、国泰民安,我还要找时间好好答谢诸位呢!”
“哪里,哪里,城主过奖了!”几位爵爷不约而同地谦虚起来,先前的乌云一扫而散,表面上是想各自居功,不过在我看来,无非是想和几个时辰之前才发生的不太平之事撇清关系罢了。
但少主并不点破,只是风轻云淡地笑着,仿佛那个刚刚遭人暗算、在鬼门关内走了一回的人并不是他自己似的。
小小半漠城,在版图上不过是个弹丸之地,本以为这里远离中原、人烟稀少,就能够享有与世隔绝的宁静,但没想到即使这也是奢望而已。
我不禁侧首,望着他俊美的脸庞,连同那些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情亦被我尽收眼底,我忽然有种熟悉的陌生感,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御胤城的影子,却再也找不到当初在瀑音阁那个沉默寡言、冷漠得甚至有些自闭的少年了。
几个男人的笑声此起彼伏,表面上粉饰着太平,实际却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比的是彼此的定力与耐性。
终于,那个叫做穆萨的熬不下去了,最先请辞道:“城主刚刚回宫,应该好好休息,刚才商谈的事情,我们不如改日再聊!”
“此话有理”,“此言极是”,另外三人如释重负地纷纷附和道:“我们今日到此为止,不妨碍城主歇息了!”
“那好,请各位皇叔走好,恕不远送了!”
目送几位爵爷离开,他脸上的笑容亦如夕阳余晖般一寸寸敛去,恢复了以往的淡漠。
“他们肯定和马贼一事有关!”我追上少主忿忿不平地道:“放他们回去,不就等同于放虎归山了吗?”
“他们几个位重权高,手握半漠城至少半数以上的兵权,在有十分的把握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话里透出浓浓的疲惫。
可我还有些不甘:“总不能就这么轻易地饶了他们吧!”
“放心!”少主有气无力地应道,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血气:“他们今天送给我的这份大礼,总有一日,我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们!”
我依旧不解:“可他们有四个人,怎么知道究竟哪个才是此事的幕后主使呢?”
他沉思了片刻,望着四人消失的方向,目光投放得很深、很远:“我不需要知道他们谁是幕后主使,我只要知道谁不是,就足够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自相矛盾,我没想明白,正犹豫着该不该提醒他,可转念一想,在他身上自相矛盾的事情又何止这一件?
若不是提前预知会有劫匪出没,他又是如何得知会有援兵到来?
还有那两车足以买下半座半漠城的黄金,是瀑音阁上上下下拿鲜血与人命赚来的,又被他不远千里、辛辛苦苦地运进了半漠城,居然就这么轻易地丢在了荒漠里,竟也不派人去找一找?
疑惑纠结在心田,我凝视着他谜一样的双眸,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盯得越久就越觉得他脸色不对、印堂发黑,担忧地问他道:“你还好吗?”
“血离……”他用手捶着额头,身形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晃动:“我觉得……很不舒服……”
话音未落,他眼神失去焦距,像是被人忽然抽掉了主心骨,向着我倒了过来。
我大惊,扶着他在水池边坐下,按他的人中竟也无法将他从昏迷中唤醒。
我急得大声呼喊,两个侍女听到喊声跑了过来,虽然语言无法交流,但她们瞧这架势也知道大事不妙,立即唤来更多的侍卫七手八脚地将少主抬进了寝宫。
整座城堡顿时乱成一团,请医的、出诊的、服侍的、探望的,男女老少聚集在一间硕大的寝殿,里面人头涌动。而我却因为是个外族人,又是生面孔,再加上语言不通,被侍卫拦在了殿门外。
娜朵闻讯赶来,急得来不及和我说句话就一头扎进了少主的寝居,在那以后就再也没出来。
而我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心像是放在火苗上反复炙烤着似的。一会纠结于少主的病情,他虽被马贼砍伤了肩膀,但的确只是皮外伤而已,再加上常年习武,身体有着同龄人中少有的健壮,怎么可能说病倒就病倒了呢;一会又埋怨自己大意,当时只顾着自作聪明地揭穿几位爵爷的假面目,竟没有察觉少主的脸色早就出现了异样。
殿门外的烛灯燃尽,被人换上新烛,再燃尽,再换上,我就这样守在殿门外,从天黑到天亮。不过短短一夜功夫,我却觉得像是一辈子那么漫长。
终于,当日头跳出了地平线,娜朵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走出了寝殿。一开门就看见我,她着实吃了一惊,在得知我一夜未眠之后便又急着为我安排食宿。可我却不许她岔开话题,我必须马上知道少主的病情。
她没想到我会对弯戈如此关心,毕竟在她心里,我和弯戈结识不过半个多月,几乎没什么交情,更何况我还是个已经嫁作他人妇的外人。
“城主在马贼来袭的时候救过妾身,我心里过意不去!”我只好这样向她解释。
“多谢夫人关心,所幸弯戈的性命已无大碍了!”这姑娘肯定也担心地一夜未睡,在说这话的时候,碧绿的眸子全然没了往日的光辉,眼角甚至还挂着清晰的泪痕:“可关于发病的原因,半漠城的大夫一时也说不清楚,所以我已经派人马不停蹄地前往南国去请名医来了!”
“可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一个月的时间!”我急得抓住娜朵的肩膀冲她吼道:“他能熬得了那么久吗?”
娜朵满脸惊惧,目光诧异地在我脸上扫过,回神过来不无担忧地劝我道:“御夫人,你忘了自己身上也有伤了吗?再不回去休息,恐怕最先熬不住的人,是你才对!”
见我不听劝,她无奈之下只好唤来侍卫,不由分说地拉我去了另一间寝室,又命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守在我的房门外面。
这个方法虽说霸道了点,但也是出于好心。我被侍卫看守了起来,方才可以保证我会乖乖听话、卧床休息。伤病与困倦令我在沾到枕头后的不久,即使再心思郁结,也渐渐失去了知觉。
充足的睡眠令我恢复了体力,也找回了理智。当我根据记忆找回少主的寝宫,看到殿门外等候的侍女,便知道娜朵一定还寸步不离地守在少主身旁。
虽然听不懂进进出出的大夫们说的是什么,但从他们一日胜过一日如释重负的表情来看,少主应该也是一日胜过一日地康复起来了。
而我,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不是吗?
于是我日复一日地到访城主寝宫,静悄悄的来,打听完消息就走,从不进门,也不让娜朵知道我曾经来过。
正如来时的神秘,我一个人静悄悄地走在归去的路,回忆无法自控地沉淀了脚步。
我想起那次少主在“瀑音九子”的比试中被大师兄傀离打成重伤,命悬一线,而我说什么也要去看他,甚至不惜以身犯险、违背教规,偷偷溜进了瀑音阁严禁女人进入的滴翠谷。
脚步一顿,我不禁回首望向来时的路,相似的景色,有如旧日重现的感觉。
然而,一切却又都不一样了。
这次,我和少主之间只隔了一扇薄薄的房门,但我并不想走进去见他一面。
因为我知道这样做,只会令爱着少主的娜朵起疑,也会令爱着娜朵的少主难堪。
除此以外绝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呆在这间天圆地方的寝宫。大批的侍卫还在门外守卫着,可我却并不在意,反正我哪也不去。
尽管已经寡言少行,我还是时常觉得疲惫,有时还会寝食难安。究其原因,我猜,大概是半漠城的饭菜实在太难吃了。吃来吃去也就屈指可数的几种蔬菜,其他的全是肉食,水果更是少得可怜。
其实我也明白,能在荒漠地区吃到这么多种类的食材,已是皇宫特有的优待。只是西域人口味本就偏重,宫里的厨子又将调料的精髓发扬光大,做出来的饭菜不是偏咸、就是太辣,我都吃不习惯。
连我都不爱吃,那么病榻之上、胃口清淡的少主,更就可想而知了。
想到这,我心里突然有了个主意。与其每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还不如做点什么能帮到他的事情!
我同为我送膳的宫女鸡同鸭讲了半天,她才半猜半蒙之下将我带去了御膳房。我看着形状各异的烤炉与火架,厨子正将大把大把的调料撒到火上烘烤着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上去,白烟滚滚,滋声此起彼伏,我终于知道自己平日里吃的那些又咸又辣的饭菜是怎么来的了。
我看到烤炉旁边有套锅铲,与我在百花楼里服侍百日红时在厨房里见到过的挺像,走过去手刚一碰到,旁边一个胖厨子像猫被人踩到尾巴似的暴跳而起,叽里呱啦地大叫个不停,不知道他说什么,反正就是不让我碰。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亲自下厨而已!”我一遍遍地解释着,可没有用,他听不懂,还不停地把我往门外轰,仿佛厨房是什么人间圣地似的。
这事一直闹到娜朵赶来,可算有人能听懂我讲话了,我委屈地跟她说:“我不过是想自己做点家乡的小吃。”,娜朵犹豫了片刻,把我拉到角落低声道:“皇宫前不久发生过投毒案,所以弯戈才严令审查进出后厨的人员。”
我见她一副避讳莫深的模样,便可想象投毒的事情后果很严重。半漠城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则暗涛汹涌,刚一进城我就切身体验过了。
不想让她为难,我虽有些失落,但还是放弃了:“我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这件事就算了。”
她美丽的眸子在我脸上流连,见我不过几日的时间就瘦了整整一圈,她狠了狠心,用两种语言先后对我与御膳房里的掌事说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御夫人不是外人!”
这句“不是外人”,包含了多大的分量,我心里清楚!
可惜我糟糕的厨艺实在担当不起她容许我自由出入御膳房所的信任。或者说,我其实毫无厨艺可言。无论是在瀑音阁终日以杀 _戮为生,还是后来进了南国皇宫养尊处优,我都从未亲自烹调过一餐一饭。也就是在百花楼潜伏的那段日子,我在晚宴间帮忙传菜,出入过厨房,见识过饭菜是怎样从一件件五花八门的厨具中变出来的。
而如今,手握着一套百花楼厨房里见到过的相似的锅铲,我却犯了愁:自己会做些什么呢?
我和少主很小就进了瀑音阁,自那之后的近十年时光里,日复一日以粗茶淡饭果腹,即使过年过节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也就是后来去了百花楼,再到将军府,后迁至南国皇宫居住,我的嘴巴才被惯得越发刁钻起来。
我忽然想起锦上夜曾经带我去过的“水边小筑”,那是家以地道江南小吃为主的饭馆。我永远都忘不了自己第一次吃到店里的糯米藕、白水鱼,还有桂花酿时,那种无以伦比的幸福感,还以为自己吃到了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我心里顿时有了主意,雄心勃勃地向厨子询问半漠城是否有这些食材,手舞足蹈地比划了半天,又找来纸笔画个数张图,终于令厨子明白了我想要什么。
他双手一摊,摇了摇头。
我有些失望,虽然也知道要在戈壁滩中找到这些东西,无异于痴人说梦。别说是江南特产的莲藕与桂花了,就连鱼,对于水源稀少的半漠城,也是珍稀之物。
我的视线在御膳房里四下搜寻,想看看还有什么能做,正巧两个厨子将一筐今早新摘下的葡萄送了进来。
我眼前一亮,当即向他们讨了一串。
又向人讨来了大米。幸好即使半漠城本地不产米,但年年会有西域商人将中原常见的谷物当作商品贩卖过来。
我将葡萄逐个清洗之后剥皮、去核,再用大米裹了冰糖塞进去,放在餐盘上摆好,然后放进蒸锅里搁在炉子上蒸。
旁边的厨子见我煮的东西挺奇怪,停下了手边的活,和我一起等待蒸锅里的结果。
白白的烟从蒸锅里跑了出来,锅盖在炉子上欢快雀跃,厨子指着蒸锅对我嘀咕了一句,意思是“开锅了”。
我跑过去掀起锅盖, “忽”的一团热气升起,正烫到我的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当场滚了下来。
白雾散去,锅里的蒸葡萄被膨胀的米粒撑得鼓鼓圆圆,虽然颜色比不上生的时候鲜亮,但也算勉强看得过去。
我高兴地合不拢嘴,双眼还泪流不止,又哭又笑着向一脸惊惧的厨子吹嘘道:“江南有道名菜叫做糯米藕,可谓老少皆宜、香甜可口,虽然半漠城找不到莲藕,但不妨碍我就地取材,做出一道改良版的‘糯米葡萄’!”
我将筷子塞进一头雾水的厨子手里,自己也拿起了筷子跃跃欲试:“来,尝尝好不好吃?”
两颗亮晶晶的葡萄先后落入了两个满怀期待的人口中,嚼了两下,只听“呸”、“呸”两声,不约而同地被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嘛,葡萄酸得反胃,大米硬得硌牙,最要命的是中间的冰糖,根本没有融化,让人还以为自己吃到了块石头。
我气得拿筷子把盘子里蒸葡萄一个一个扎碎,气自己笨得连道小菜都做不好。
厨子笑着拿起一颗鲜葡萄,又从盘子里挑出一块葡萄残骸,送到我面前做出“尝一尝”的动作。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各自小吃了一口,鲜葡萄酸甜适中,而熟葡萄则酸得倒牙。厨子见我领悟了他的意思,指着火炉摇了摇手,意思是:葡萄蒸了就不好吃了!
有了他的提点,我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既然葡萄蒸不得,那就只有先将大米蒸熟了再塞进葡萄里。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再也不敢把整颗冰糖直接放进米团里了,于是找来热水先将糖块化开,将糖水掺进米里蒸熟,再揉成米团塞进葡萄里。
如此改进之后,外面的葡萄可谓清脆宜人,而里面的大米虽有了甜味,却完全没有“糯米藕”那种香糯黏滑的口感。我以为是火候问题,将大米放回锅里又多蒸了足足半个时辰,可拿出来的米粒依旧颗颗分明,根本黏不到一起去。
我向厨子请教原因,他因为从没吃过糯米藕,所以想当然地认为大米就该是这样子的。
他的理所当然,反倒提醒了我大米的品种不对,不是我要的糯米。问他有没有别的米,他热心地帮忙在御膳房问了一圈,大家都表示爱莫能助。
希望再次破灭,厨子见我一副挫败的表情,觉得这事大概没有戏了,于是又回去忙他手边的事情。
一连串“咚、咚、咚”的声响传来,我定睛一看,那厨子正在用石杵捣蒜,一颗颗分离的蒜瓣被捣成了蒜泥,反倒变得粘稠起来。
我灵光一闪,上前向他要来了干净的石杵与石碗,将煮熟的大米放进去研磨成泥。功夫不负有心人,米粒在反复的捶压之下,终于渐渐有了黏度。
再将碾碎的米糊与新鲜葡萄结合起来,再入口时,已经同第一次的尝试有了天壤地别的改变。
可我还不满意,一会嫌米团不够劲道,一会嫌甜度不够适宜,从清晨折腾到晚上,不断调整米糊的黏度以及糖水的分量,终于令这道“糯米葡萄”有了我想要的味道:
第一口咬到外层的葡萄,微酸生津,果汁浸入内层的米团之中,酸甜融合;外面的葡萄脆爽,夹心的糯米酥软,每咬一口都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想到少主养病期间需要进补,我又向厨子讨来了当地负有盛名的枸杞,煮熟后夹在米团里,不仅令口感更加丰富,而且色彩也变得更加明艳起来:
葡萄碧绿、糯米淡黄、枸杞鲜红,一颗颗摆在盘子里青翠欲滴,看上去秀色可餐,令人胃口大开!
这道可谓呕心沥血研制而出的“糯米葡萄”没有送去少主寝宫,而是被我送去了娜朵那里。我说请她尝尝地道的江南小吃,还特意强调这道点心酸甜可口、生津开胃,尤其适合整日在病榻前忙碌、累的没什么胃口的她食用。
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
此后的日子里,生活变得充实而忙碌起来。除了每日例行去少主寝殿之外打探病情之外,其他时间我都是呆在御膳房,不辞劳苦地做着这道“糯米葡萄”。做好后再送给娜朵品尝,日日不辍。
不管娜朵有没有将它转送给少主,我都不会怪她。
日子飞快的逝去,转眼间我在这座荒漠之中与世隔绝的半漠城里呆了已有七八天。一日,我正像往常一样在厨房中忙碌,将新做好的糯米葡萄在画着西域风格图案的盘子上摆好,又欣赏了一番,觉得颗颗晶莹剔透,一看就知道很好吃,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去收拾剩余的材料。
一转身,盘子里的葡萄少了一只。我以为又是厨子偷吃的,正巧有只手伸过来又夹起了一只葡萄,我“啪”的一声拍过去,详做生气道:“不许偷吃!”
他丢下葡萄,手倏地收了回去。
“不是会给你额外做一盘的吗,干嘛非要偷吃这盘里的?”我心疼地说着,视线从案台上的葡萄移至对面的人脸上,无从防备地怔住了。
“少主……”
我怔怔地望着他虽略显苍白但已经恢复了血气的脸庞,心里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他的视线静静地在我脸上流淌,或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还没有找回昔日的凌厉,故而有着一种在他身上罕见的慵懒与亲近,连唇角的弧度也格外柔和:“今天的糯米葡萄还没送过来,我急着想吃,于是就自己找了过来。”
一言入耳,随即激起暖流在我心底漾开,看来善良的娜朵不仅将我的心血传递给了少主,就连“糯米葡萄”这个名字,也一字不差地转达给他。
他淡淡地笑着,语气也不似往日那样的冰冷而疏离:“先前娜朵还和我开玩笑说,御膳房里来了个南国厨娘,我心想怎么会有女人甘愿跑到半漠城这种地方受苦,找过来一看,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你!”
“我看你病着,胃口不好,可能吃不下半漠城的饭菜,于是就想弄几道江南小吃给你尝尝!”我满心欢喜地端起盘子送至他面前,不无期待地说:“我听厨子讲,过几天还会有除了葡萄以外的其他时令蔬果送进宫来,到时候我再做几道新菜……”
说到这我微微一顿,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么说很自私,忙改口道:“到时候我再教娜朵做几道新菜给你尝尝!”
他似乎并未过多在意,拿起一只葡萄优雅地送进嘴里:“真是令人意外,没想到你竟还懂这些……”,从他欢愉却并不过多流露的表情来看,我的苦心没有白费。
“不过,你有时间做这个,可曾有一日想着要抽出些功夫习武呢?”他咽下口里的东西,不温不火地说着:“马贼一役令我发现,你的武功生疏得像是自从离开瀑音阁就再也没有练过了。”
笑容僵在我脸上,指尖在盘子冰凉的边缘蜷缩着。
无论是以瀑音阁未来的掌门人、还是师兄的身份,他都有资格如是质问我,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尽管从小就把他当作_ 爱 慕的对象,甚至是相依为命的亲人,可我从来不敢对他说,甚至不敢透露给瀑音阁任何一个人,我其实根本就不喜欢练武,也不喜欢杀戮,是那种打心底里的抵触,憎恶着打打杀杀的生活。
可是为了能在瀑音阁残酷的竞争中生存下来,我没得选择。从小我就怕流血怕痛,但更怕死,我怕一旦被人得知我缺乏杀手最起码的心理素质,我的下场就剩死路一条。
可没想到这个在我心底藏了多年的秘密,今天,就这么被他轻而易举地戳穿了。
一时竟是无语,四下寂静,那静却如一条嗜心蛇盘缠在我的心口。我不敢抬头看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回到瀑音阁后的日子。正如他曾经所说,以我现在的身手,根本无需他以少主的身份给我任何刑罚,我也不可能在瀑音阁非生即死的训练中存活下来。
他心里此时似乎也流转着相同的预感。视线在我身上随处可见的米粒与污渍上滑过,他忽然问了我个奇怪的问题:“你有多久没出门去晒晒太阳了?”
但无需我作答,他转而一笑:“回去换件衣服,我带你出去转转!”
当我精心地梳洗一番,又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玫瑰紫窄袖胡裙,还带了顶皮裘小帽,兴冲冲地赶到皇宫门口时,两匹骏马与少主的身影在拱形尖顶的宫门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似乎是没认出穿着西域胡裙的我,远远地,他眯起眸子凝视了许久,久得直到我走到他面前看清楚他身上穿着帅气的骑马装,金丝银线绣制而成的“日月同辉”在阳光下交相辉映。在半漠城,这个图案是主宰者的象征。
我不禁用手遮住额头,遮挡着刺眼的阳光,冲他莞尔一笑。
他眉宇间微微动了一下,随即转开视线,也没介意我打从来了半漠城就一再违背教规、应向他行而不行的跪礼,将手中的马缰扔给我:“带你去见识一下半漠城!”
我向周围环视了一周,没看到娜朵的身影。
“娜朵公主不去吗?”我问。
他一个纵身跃上了马鞍:“娜朵要留在宫里照顾父王,一步也离不开。更何况,她留在宫里,到处都是守卫,远比外面安全的多!”
听说要与他孤男寡女结伴出行,我的心竟毫无征兆地慌张起来,打起了退堂鼓:“既然娜朵不去,那不如改日等她有空了,我们三个再一起出去?”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恐怕,我心里的怯意与犹豫全都被他看在了眼底。
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他策动坐骑缓缓向前走去,低低的话音被戈壁滩犀利的风吹回:
“你与娜朵不同,你在这无依无靠又语言不通,一进宫就顶撞了半漠城最有权势的几位爵爷,若独自呆在宫里,极易成为被人下手的对象。我不能保证每次在以一敌百的时候顾及你与娜朵两个人的安全,又不能总是派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你的房间……”
我站在原地,怔怔地出了半天神,渐渐明白过来原来我寝居外面的守卫都是少主派过来的。风沙中,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我回首望着这座在烈日之下依旧显得阴森古怪的城堡,隐隐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或许跟在少主身边才不会给他添麻烦吧,我这样说服自己,跳上马追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