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叠今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r
敛起一帘乌黑如黛的青丝,用玛瑙梳由上而下小心梳理着,再抬手轻轻一挽,就成一个简单的流云髻。r
梳妆台上依次摆放着玉镂海棠步摇,双蝶金胜华,攒花琉璃钗等一干发饰,五光十色,华丽非凡。我却挑了一只样式最为简单的翡翠簪,斜斜插在发间。r
我打量着镜中的女子,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我给她梳的流云髻虽略显素净,但清清爽爽,少了高高在上的雍容华贵,倒多了几分邻家女子的俏皮,尽管如此,用“倾国倾城”四个字形容她,一点也不为过。r
再拿起青山黛,在她眉线上轻轻勾勒着,浓一分则太浓,淡一分则太淡,她的眉秀若青山,令我描绘起来爱不释手。可能是近日太过劳累,梳妆时她还在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羽翼般的黑影,愁眉深锁,看得我也心肠百结,想用手为她抚平眉头却又不敢,只得感慨,正所谓,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r
可能是我手中的青山黛在她眉上流连了太久,她察觉异样,疲倦地打开眼帘。r
“怎么是你?”她一开口便带着怒意,虽然还在努力克制着:“不是已经让你收拾行李启程去往将军府了吗?”r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终究是生气了。随即扯出一抹笑,清风遐迩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她们这群小丫头又怎么会比我更懂得怎么伺候郡主呢,若是再笨手笨脚地弄痛了郡主,岂不是更要惹您生气了?”r
果然,当即听到了她的斥责:“你怎么这么不听话!”r
可相比起愤怒,她话中更多的是无奈,打发了宫女们出去,屋里只剩下了她与我两个人。r
随着房门缓缓掩蔽,地砖上朝阳的光辉一寸寸黯淡下去,亦如我的心一分分黯淡下去。r
“将军府那边我已打点好一切,你放心去住就行。管家已在府上侍奉了多年,人既稳重又随和,下人中也无尖酸刻薄之徒。你去了那里吃穿用度都绝不会比宫里差,相信会过得很开心的!”她好声相劝着,尽管这些话她已经劝过我很多遍了。r
“开心?”我重复着这两个刺耳的字眼,垂眸望着自己指尖转过来转过去的青山黛,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怎么可能过得开心?”r
她用质问的目光凝视着低低埋头的我,见我根本不敢与她相望,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小卓,这又是何必呢?离开皇宫,你就可以过回正常人的生活,不用再每天颠龙倒凤,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在将军府你可以活得自由自在,活得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也许再过几年,你还会有自己心仪的女子,然后娶亲,生子……”r
她说什么?r
她说我会娶亲生子?r
我惊得瞪大眼睛,她嫌弃我了,她终于嫌弃我不是水做的女儿了,她嫌我是满身浊气的臭男人了!我委屈的连腰杆都直不起来,一弯膝盖就跪在了地上:“小卓早在心里认定自己是女子!小卓愿以生命起誓,只求陪在郡主身边做牛做马,今生今世都不会爱上任何女人!”r
她摇了摇头,就像我以往因为这事而求过她的很多次一样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她说:“不久后我会出宫静养,身边不带任何宫婢,也包括你!”r
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我知道这样很没骨气,可我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我何必在乎骨气,俯身向她重重地磕着头:“那么小卓愿留在宫里等郡主回来!”r
“不必了!”她站起身来,天水碧的裙摆如瀑布般倾洒于地,在我匍匐的视线中轻轻摇晃着。r
“我不会回来了!”她边说边向门口走去,房门开启的一刹那阳光倾泻而入,她沐浴在万丈光辉中,梦幻得仿佛要化仙飞走了似的。r
直到很多年以后,那一幕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中,成为我最美丽也是最心碎的回忆。r
“郡主——”我哭得撕心裂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求求您别丢下我,小姐——”r
她的背影微微一颤,我知道她一定听懂了我的呼唤。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若称她为“郡主”,那么她就是南国千万子民的郡主,但如果称她为“小姐”,那么她就只是我卓雨霏一个人的小姐了。r
然后冷昭仪不喜欢我称郡主为小姐,身为寒香郡主姑姑的她觉得这样是辱没了冷家得之不易的荣耀。尤其是有一次宫中女眷设“赏花宴”,我在郡主身边伺候时一不小心当众称呼了一声“小姐”,冷昭仪的脸色当场就铁青铁青的,事后竟不顾郡主的阻拦命宫人掌我的嘴足足三十下有余,直打得我血肉模糊,一个月愣是都没能开口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r
出于保护我的目的,郡主也命我改口,可我就是不改,还顶嘴说什么大不了再被冷昭仪撞见赏我三十下好了。r
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渐渐习惯了称呼她为“郡主”了呢?r
是从她身不由己与琪王定下婚约,还是从她依仗八贤王的势力阻挠太子大婚?是从她为了能在宫里生存下去开始学习察言观色、曲意奉承,还是从她逐渐习惯了仗着郡主的位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r
或许因为我陪在她身边太久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就像我不清楚她是否还记得以前有个傻小子捏起嗓子细声细语地喊她小姐,那还是在她被封为义阳郡主之前;也不清楚她究竟知不知道那一次我饿着肚子三天不肯吃饭,根本就不是腹胀,而是在气她和锦上夜偷偷溜出宫去玩却不带我。r
还有,这么多年来我努力地学习琴棋书画,琴弹得比她熟练,诗对得比她工整,就连刺绣女红都不敢令她这位真正的女儿家小觑,令她时常感叹道,“小卓,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r
我哭笑不得地回答:“有!”r
见她露出好奇,我才故弄玄虚地揭晓谜底:“我永远都不会的,是离开小姐!”r
然而纵然记不清楚的事情这样多,我却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她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小姐了。她是主子,是南国的郡主,是未来的琪王妃,是我一辈子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她和我中间永远都隔着一道坎,是我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r
所以我告诉自己,必须理智,必须清醒,必须与她保持着安全的距离,绝不可跨雷池半步,否则我会像锦上夜一样被人从宫里赶出去。锦上夜可以一气之下一走了之,甚至潇潇洒洒地闯荡江湖,而我,若是被赶她赶走,就什么都没有了。r
所以这是我最后一丝希望,也是我唯一可以勾起她怜悯的筹码了,我伏在地上苦苦哀求着:“小姐,求求您,别赶我走——”r
可她却回答我:“你走吧,即日起程!”说着走出屋去,再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我明白,她这是要活生生地断了我的念想。r
四周安静了下来,静得只剩下我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可我还能依旧听到她的话语在我耳边一遍遍回荡着:r
“你走吧,不要再回宫里了,这里终有一日会成为你的噩梦!”r
“走吧,不要再回来了!”r
曾经我也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不仅为她的绝情,也为自己的尊严,毕竟我曾多么卑微地请求她将我留下。r
甚至后来我还赌气说,就算是郡主回来求我,我也再也不进宫了。r
可是百花楼一场大火却毁掉了我,曾经我以为自己死了,醒来之后我宁愿自己已经死了。我真的一无所有了,尊严、骨气、骄傲,连最后一分活着的勇气都没有了——r
因为我瘫了,两条腿似乎再也不是我的了,无论我怎么打它捶它掐它都没有知觉,彻彻底底地瘫了!r
然而令我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一觉醒来竟又回到了宫里。郡主一语成谶,皇宫真的沦为我的噩梦!我被困在地狱般的梦境里,祈祷、挣扎,怒吼,绝望,甚至等死,却始终再也无法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