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怀地大笑一场的确冲淡了我们由来已久的敌意,不敢想象,前几日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几日后共处在同一屋檐下竟然相安无事。r
似乎是把储香斋当成了自己的地方,每天下了朝他就会来我这里呆着,直至月朗星稀时才回退思堂歇息。一开始是以我大病未愈需要照顾为由,我喝的每样药都必先经他试过才与我服下;再后来我痊愈了,他没了理由,却也不再费尽心思找什么借口,继续我行我素地呆在我视线可及的地方。r
一个批阅公文,一个思索棋局,一个钻研政务,一个埋头看书,平时我们各忙各的,几乎不怎么交谈,却也免去了彼此小心的提防,相处起来也自然了许多。r
由此我才发现他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吊儿郎当,只知沉迷酒色,对朝政不管不问。相反,每天送到储香斋供他处理的官文多得让我咋舌,而他埋头坐在书桌后一看就是几个时辰,连我都忍不住去给他送茶或是糕点,他一抬头便是满眼的血丝,看着令人心疼。r
一开始凤仙还会亲自为我送药过来,每次见到允琪与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那嫉妒愤怒的眼神简直可以把我杀死,似乎在提醒我离他远一点。r
我理解她的心情,也觉得自己这样做对她不公,她应该很喜欢允琪吧,喜欢到甘愿放弃苗疆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入宫来为他干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如果可以,我也想把允琪还给她,只是现在,还不行!r
有了上次退思堂的教训,允琪极为谨慎地不在我面前谈起任何关于他正在做着的事情。若是云凌可或者其他大臣求见,他会请他们前往退思堂议事,里里外外几层的侍卫守着,绝无再被人偷听的可能。r
还有,他仍时常喝酒,有些是身不由己的宫廷宴请,有些是推辞不掉的官场应酬。但无论喝到多晚,他都会来储香斋看我一眼再去回去休息。r
还有些时候,他会在晚膳时莫名其妙地喝闷酒,似乎不把自己灌醉不肯罢休。看着他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我心里竟也会难过,主动拿起杯与他对饮几口,更多的,则是向御药房讨教醒酒的药方。r
试过几次之后我发现他不喜欢甜食,一个大男人连苦都不怕却偏偏怕甜,在御医的指点下我去掉了几位甘甜的药物,他一尝便察觉药方与先前有异,却也不怀疑我有什么不良的居心,只要是我亲手端给他的,便畅快地一饮而下。r
“谢谢你!”每次喝完他都会这么对我说,短短的三个字却是以前我从未在他口中听过的。r
尽管他很小心地从不向我提起朝堂之事,但朝夕相处下来我还是能从他日渐紧绷的眉头判断出朝政的严峻。我从冷昭仪那里听闻皇上的病情日益加重,而朝中众臣为求自保党同伐异,互相攻讧,再加上刺杀朝臣的连环命案搞得人心惶惶,肯把心思放在治国之上的人越来越少了。r
只是可怜了允琪,每日送至储香斋的官文更多了,足有以前的几倍。桌上早就摆不下了,地上都垒成了小山。都说南国的琪王是个沉迷酒色、荒淫无道之徒,可如今我见到的却是一个夜夜挑灯批阅公文累到趴在桌边睡去的勤勉之人。每每怕他着凉为他披上衣衫,他醒来总是冲我羞赧一笑,却不肯休息,而是在灯下继续苦读。r
于是我也不再催促,搬来棋盘坐在他身边自己跟自己对弈,照着棋书所讲摆了一个僵局,然后对着棋盘冥思苦想。他从官文后抬起头来,不声不响地拿起棋子走上一步,竟令整个局势骤然回转,我欣然向他投去敬佩之意思,他冲我报以一笑,便又低头研究他的公文去了。r
就这样,有时我们一晚上也说不上一句话,却可以静静下上一晚上棋。r
但也有例外,便是在他眉头舒展的时候。有一日下朝之后他心情出奇的好,竟没像以往一样直接赶回储香斋,而是派了身边的随从过来请我,还特意叮嘱我穿得简单素净些。r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挑了件鹅黄色素锦裙换上,又除去了满头玲琅满目的花钿,只留一只金钗斜斜插在髻间。r
当我赶去皇宫西北角的宫门时,一辆马车已在拐角处恭候多时。车边站立的两名侍卫见了我立即干净利落地行单膝跪礼,然后掀起车帘请我上车。r
车帘一掀,阳光侵袭进去,一张邪魅倾城的脸在明暗交叠中闪烁着迷人的光。我定睛一看,允琪正坐在车上,抬起绝美的眸子向我望来。r
忐忑随即冲进了心里,我立在车下犹豫着该不该上车。他似乎读懂了我眼底的不安,破尘一笑,却是问我:“想不想出宫转转?”r
出宫?我一听就来了精神,想我进宫已经半年有余,出宫还是头一遭呢!生怕允琪反悔,我二话没说就跳上了马车,在他身边落座时我听到他低声的笑。r
马车行至宫门时需例行检查,驾车的侍卫便将琪王的官牒交予门卫查验。当我听到门卫说循例还需对马车上的人进行核对后,两只手紧张地绞到了一起,就知道出宫没这么容易。r
“不想被他们发现,那要看你怎么配合了!”鬓边传来他低低的耳语。突然觉得肩头一紧,我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倒进了他的怀里。我像被针扎到似的立即叫出声来,挣扎了几下,被他用手指按住了嘴唇。r
湿热的呼吸喷洒于我脸上,他低声道:“只是要难为你了!”,深吸了一口气,便低头将唇瓣压在我的唇上。r
我惊得瞪大眼睛,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拔髻间的金钗,然而他对我化钗为剑的绝技早已有所察觉,一伸手便夺去了我手中的武器,没有金钗揽住的青丝如云般无声地散下。r
他长长的睫毛在我眼前轻轻地抖动着,舌却未探进我的口中,只是唇对唇紧紧贴着。r
车帘掀起来的一刹那,车外传来门卫们的惊呼声,显然是被车内的风景给吓了一跳。随即就听到允琪的侍卫低声斥责道:“乱嚷什么?也不怕扰了殿下的雅兴!殿下带着京城名妓出入宫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还不赶快让行?”r
门卫们面面相觑,二话没说就识趣地打开了宫门。r
马车驶出宫门的一刻,我用尽全力推开了他。他没作声,自知理亏似的扭头望向窗外,我们一路无语。r
我紧紧地咬住嘴唇,舌尖舔着他刚刚吻过的地方,心里像是炸开了锅。他真的经常带着不三不四的女人进宫?他真的经常和风尘女子在车里寻欢作乐?连门口的守卫都见怪不怪了,那么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人?r
心口沉甸甸的好像有块石头压着,不知怎么着我就生起闷气来,指尖狠狠地纠着垂至腰间的长发,扯痛了自己也没察觉。r
“还给你!”允琪将刚才夺过去的金钗递给我,我气呼呼地接过来,背对着他胡乱用金钗将长发挽起。r
他打量了我一番,从衣襟里拿出一只通体碧绿的玉簪,迟疑地开口:“这个,送给你!”r
我回眸瞥了一眼,心想这玉簪不知又是他原本打算送给哪个女人定情用的,于是也不肯接,背对他仍一言不发。r
他举着玉簪愣了一会,便又尴尬地收了回去。r
马车停止了颠簸,在京郊的一处空地停了下来。允琪说了声 “到了”便独自跳下车去,也好像在跟谁赌气似的。r
我自己闷在车里坐了很久,原不想下车的,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矫情,起身掀起车帘向外一望,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布满了金黄色花朵的田野映入眼帘。r
允琪身着一袭绿衫,站在漫无边际的金黄色之中向我招手。我愣头愣脑地下了车,循着花间的小路向他寻去,不一会连自己也被淹没在了这片铺天盖地的花海之间。r
在花丛中找到他时,他正俯身嗅着花上的香气,风卷起金光粼粼的波浪,仿佛从天空泼下的染料将我们也镶嵌在了画卷之中。见我好奇,他摘下了一朵小花递给我,我双手捧着凑近鼻尖细细闻着,花香甘甜质朴,还夹杂了泥土的芬芳。r
“这是什么花?”我问他。r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眸光晶晶闪闪,似乎我脸上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我抬手一摸,从鼻尖抹下一把金色的花粉,连忙两手开工忙不迭地把鼻上的花粉擦净,看得他笑出声来,念道:“黄萼裳裳绿叶稠,千村欣卜榨新油。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诗中说的就是这个,油菜花!”r
我尽情呼吸着油菜花香甜的气息,突然一只黄色的蝴蝶飞舞着掠过眼前,颜色娇嫩得仿佛是由花瓣衍生而来的,我欣喜地问“怎么才入春就有蝴蝶?”,便追着它向花海更深处走去,身后传来他春风般清朗的笑声:“此地附近有温泉,地气暖,所以不仅花开得比别处早,连蝴蝶也急着出来踏春呢!”r
蝴蝶落在一朵娇黄的花儿上扑闪着翅膀,我轻手轻脚地走近它伸手去捏,受惊的蝴蝶张开翅膀绕着我飞了几圈,便飞入黄色的花丛间再也寻不见。r
我向四周望去,惊然发现允琪也没了踪影。前后左右都是一望无际的花田,阳光倾洒在金黄色的花穗上,明晃晃得有些刺眼。r
恍然间我仿佛回到了瀑音阁,一入秋就漫山遍野地开满了小黄菊,也是这样金灿灿的黄色一直蔓延到了天边。r
窸窣之声自身后隐隐传来,我惊喜地回身,一抹绿意在花海间穿行向我走来,俊美的脸庞在花丛间若隐若现。r
我傻傻地望着越走越近的允琪,恍若自己回到了瀑音阁见到了少主。多少次我躲在连绵成海的菊花地里偷看少主吹笛,他喜欢独自坐在高高的山石之上极目远望,我们之间隔着的,也总是这片铺天盖地的金色花海。r
“怎么今天偏偏穿了黄色的衣服,一走进花里就分不出来了!”对面传来低低的埋怨:“让我找了半天!”r
说着,他自然而然地牵起我的手:“这样就不会走丢了!”r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被他牵着漫无目的地在花海中行走,耳边渐渐传来了叮咚的流水声,雾气在花间轻悠慢荡开来,一弯冒着热气的溪流截断了连绵的花海,横躺在我们面前。r
他在溪水边坐了下来,望着热气蒸腾的溪水出神。r
我也坐了下来,与他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r
“你喜欢这里吗?”他打破沉默。r
“恩!”我没考虑太多。r
“这里也是曹文林在京郊的八百亩良田之一,我还在犹豫该不该收……”他似乎在自言自语。r
曹文林?这个名字在我听起来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听过。r
温泉的热气缭绕着将我和他包围,让人仿若置身仙境,身后是一片金黄色的花海,他便仰面朝天慵懒地躺了下来。r
“我和他,你曾提起过的逸殿下,是不是长得很像?”他枕着双臂望着蓝天白云发呆,仍似自言自语:“从第一次在将军府中偶遇,直到刚才,你总给我一种把我当成别人的感觉,所以我猜,我和你口中的逸殿下长的很像,对吗?”r
我微微有些惊讶,聪颖如他,仿佛能看穿我的心思,然而执拗如我,不喜欢这样毫无秘密地暴露在他面前,于是故弄玄虚地反问道:“我和郡主不也长得很像?”r
“所以,我们都是别人的替代品,是吗?”他扭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那么,他呢,你的那位逸殿下,对你的感情是否也如同你对他那样吗?”r
我用双手抱紧膝盖,低低地垂下眸,不想在他面前泄露更多的心思。可我心里明白,我和逸之间甚至连谈起“感情”这两个字都是奢望。r
他苦笑起来,似乎在笑我,也在笑他自己:“原来,我们都是不被爱的替代品!”r
我如同被人当头棒喝,有一点酸楚从裂了缝的心流淌出来。慌乱中遇见他的眸,却发现原来他瞳中也有着与我一样的伤痛与迷惘。r
“为什么你和郡主之间会搞成这样?”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们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r
他哑然收声,将目光又投向了浩渺的天空,白云缓缓地在蓝天中飘过。半晌,苦苦一笑:“或许有一天,你会知道的!”r
从京郊回宫后的这几天我都在琢磨这几个字:“替代品”,想起小卓的“前车之鉴”,我每天从早到晚对着允琪的时候就无法做到自然处之了。小卓把我当成了郡主的替代品,直至走火入魔,分不清梦境与现实。那么我呢,难道我就那么有把握在对着允琪的时候不会把他当作逸的替代品,从而一步步泥足深陷?r
更何况他似乎总在变着法子地对我好。出宫那日我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去扑菜花田里的蝴蝶,竟被他记在了心里,尽管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可他还是忙里偷闲亲自又去了一趟油菜花田。回来的时候捧着一只白瓷镂花的罐子,故作神秘地要我亲手打开。盖子开启的一刹那,成十上百只蝴蝶忽闪而出,在我们肩膀上、眉梢上、头顶上盘旋着,飞舞着,为天空画出一道道五彩斑斓的弧线,美得仿佛令人置身幻境。r
他还会找来各种新奇的小玩意逗我开心。金银首饰、胭脂水粉什么的自不用说,他找来的可都是我打小就没见过的九连环、鲁班锁、七巧板、竹蜻蜓,越是街头随处可见的孩童玩具,对于从小在瀑音阁长大根本没玩过玩具的我来说越是新奇。尽管送的都是寻常物件,但都用极为精致的盒子盛放着,盒盖上镶有一颗莹润透亮的珠子作为搭扣,足以见得送礼之人的用心。r
单纯的送礼还不算,他还会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手把手地教我怎么玩,一个贵为亲王,一个身为郡主,两个大人凑在一起玩起来竟像小孩子似的乐不思蜀。有时候我们坐在堆积成山的公文里面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半天,却既不是为了朝政烦恼,也不为百姓疾苦,而是一人一只九连环玩得不可开交;有时候我在储香斋的别院里玩竹蜻蜓,竹蜻蜓顺风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立在屋檐下读着官文的允琪脚边,我跑过去捡,可他先我一步弯腰拾起,却不直接交还给我,而是双手一搓将竹蜻蜓又高高地放飞了出去。r
以前总在书上读到阡陌红尘、岁月静好的诗句,我想,如果不是我对他“别有用心”,或许我会心安,我会知足,我会感谢上苍终于赐予我所期盼的生活。允琪陪伴我度过的这些安逸恬淡的日子,是我多少次幻想却又不敢奢望此生能够与逸在一起度过的——r
春雨来临时凭窗听雨,溢满一室茶香;雨后转晴时并肩出行,踏起一串水花。他带我走遍皇宫里每一处角落,就像我以前总幻想着随逸行走天涯的那样。听他不厌其烦地为我讲解着各处宫殿的来历,典故轶趣,那副认真劲似乎忘了我不过是郡主的替代品,反而把我当成了这座皇宫未来的女主人。r
而我在他身旁偷偷地望着他那张和逸如此相似的脸庞被远处的殿宇幻化得虚虚实实,不知不觉间心驰神往。r
我祈祷这样美好而恬静的生活可以继续下去,至少在我还可以控制自己感情的时候,然而却在那一日,他没有像以往一样一下朝就匆匆赶回储香斋,我一个人用膳、下棋,索然无趣地摆弄各种小玩具,甚至独自在屋里踱来踱去,第一次感觉到储香斋是如此空旷无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