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一场梦,那这注定是一场美梦。如果我预先知道梦醒后的结果,是否我还会愿意醒来?r
千年东风一梦遥,短短半月之后,皇宫里的过年才新挂上的长明灯就被摘下,换成了流光溢彩的各式花灯。r
今日是南国元沥二十八年,正月十五。r
天还没亮就被吱呀的轮椅声吵醒,我躺在床上揉了揉眼睛,隐约看见床边有个人影,被一层一层细碎的纱帐映得影影绰绰。r
恶作剧的念头瞬间兴起,我倏地坐起来掀开挡在我和他之间的纱帘,高喝一声:“小——卓——”r
他本来正望着我发呆,卒然吃了一惊,轮椅不由得往后撤,竟连连退出去三步有余。他手忙脚乱地止住轮毂,无意间抬头,视线落在我被子下单薄的寝衣,脸霎那羞得通红,慌忙转过身去,背对着我闷声闷气地命道:r
“快起床,再弹一遍‘凤求凰’给我听!”r
我扑哧一声笑了,原来这家伙也知道害羞呀。大清早肆无忌惮地闯进我的卧房,就是为了让我早起练琴?r
“笑!有什么好笑的!”他忿忿地提出□□:“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该不会忘了吧?!”r
我扯过被子遮到脖子以上的部位,蒙着嘴继续窃笑。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当然记得。正月十五,冷昭仪安排寒香参加一年一度元宵献艺的日子。美名其曰献艺,不过就是让我以郡主的身份当众亮相,诏告天下,冷家还大有人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罢了。r
除此以外,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原本对古琴一窍不通的我,幸亏有了小卓的悉心教导,短短一个月时间突飞猛进,如今不仅可以完整演奏一曲“凤求凰”,而且居然得到了小卓的盛赞。按他的话说,千金易散、知音难求,而我却恰恰是他可遇而不可求的知音与对手。r
所以,我对今晚即将发生的事情毫不担心,相反,心里还有些莫名的兴奋,我估计今晚允琪一定会出现,这次我可绝不能再让他溜走了,得想办法撬开他的嘴巴才行。或许还可以见到云凌可,不是说今晚朝廷三品以上官员都会受邀携家眷进宫赏灯吗,那么云凌可必在人群之中,若允琪那条路行不通,我就换他下手。r
练琴时我兴致勃勃地向小卓说起我的计划,他不耐烦地打断我:“这曲子你弹得还有些生疏,趁现在时间来得及,多练几遍!”r
挑指拨了两三弦,琴弦颤抖着发出刺耳的声音,我自己听得不由得皱起眉头:r
难道我们的鉴赏品味相差这么大,为什么在我听来弹得难听死了的旋律,深谙音律的小卓却偏说好听呢?r
“因为你能将这首众所周知的曲子弹出独特的韵味,这点,就连我都自叹不如!”小卓总这样安慰我,甚至信誓旦旦地保证我可以在正月十五的献艺中拔得头筹。r
这家伙真奇怪,之前对我信心满满的人是他,临上阵前对我不放心的人也是他。这段日子他陪我练琴,虽与我形影不离,但除了会在允琪面前故意做出暧昧的戏码以外,平日里他绝没有任何过分的举动。正因为如此,我们孤男寡女相处时并未觉得难堪,反而我还时常忘了他不是女孩。可今早他为什么会一反常态,贸贸然闯进了我的卧房,又在我醒来之前偷看了我多久,他在看什么,都是个未解之谜。r
但可以看得出,小卓对今晚极为重视,仔细指点了我指法上的几处瑕疵之后,又命我弹了几遍给他听,他听得极为认真,口中每每多加赞赏,可每当我抬头却总发现他在望着我走神。之后香琴、香梅、香岭、香凝四个人一齐为我梳妆打扮,屋子里充满嬉笑之声,而他一直在我身后静静坐着,不声不响。每当镜中的我与他目光相对,他又会不动声色地调转视线,独自望着桌上的烛台发呆。r
镜中的女子在众人的巧手装点下逐渐端庄起来,眉黛如烟、潭眸湛湛、玉面芙蓉、风姿花貌,虽然眉眼间依稀还是我所熟悉的自己,但这幅倾城角色的容貌总让我觉得别扭。以前在将军府的时候我也曾扮过郡主,但那是我根据锦上夜口中的描述所想象出来的人物,尊贵中不乏温柔可爱。而非如今这幅惊为天人的模样,除了美,似乎总缺少了点什么。r
然而在我转身的霎那,小卓眼中所释放的惊讶以及挣扎着起身行礼的冲动,都令我深信,这就是传说中的郡主!r
香琴和香梅捧出允琪特意命人送来的海棠花锦袍,金丝绢花镶嵌着玛瑙石在丝绸上绽放,光彩奕奕,华丽中透着高贵。香岭和香凝准备帮我更衣了,于是客客气气地请小卓出去,却被他叫停。r
小卓微眯秀眼,冷冷打量着面前这件美轮美奂的海棠花裙,沉下脸色道:“郡主尚未与琪王成亲,提前穿王妃宫袍出席宴席,似乎不太合适吧!”r
“怎么会呢?”r
“姑娘多虑了!”r
香琴和香岭像是猫被踩了尾巴似的立即矢口否认,她们四个都是允琪的人,我与小卓心知肚明,但平日里大家相安无事,我俩都尽量避免拆穿她们,可今天小卓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据理力争,话里句句带刺:r
“今晚当朝重臣都将出席,太子爷在,八贤王也在,琪王是想假借郡主之口向谁人暗示什么吗?”r
“就算琪王自有打算,但这种安排事先问过郡主吗?”r
“木分花梨紫檀,人分三六九等,宫中最忌的就是超阶越次。不要以为郡主刚回宫没多久,就把这么紧要的规矩给忘了!”r
没想到一件衣裳里面包含着这么大的学问,我悻悻然咂舌,略微品味到小卓话里隐藏的含义:今晚的宴席决不像它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纠缠其中的,有权利、利益,似乎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虽然现在我还不能参透这其中的玄机,但有件事可以肯定,今夜注定非同小可。r
香琴她们唯唯诺诺着不敢搭腔,估计这宫里面做奴才的,除了小卓,谁都不敢这么嚣张地说话,更何况还明目张胆地揣测主子的心意?!r
“可郡主不穿这个穿什么?”香凝窃窃地问。r
小卓思考了片刻,费力地推着轮椅回屋取了件东西,又亲自送了回来。嫣红色绸缎包裹着,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件浣纱裙。莹白如雪的裙翼上绣着数朵红梅,雪似初生洁、梅若胭脂媚,这一红一白相映成趣,仿佛真的有红梅在白雪中傲然怒放着一般。r
“这花案原是郡主离宫前所画的红梅映雪图,我拜托宫里最好的绣工在江南进贡的雪纱上照图绣样,又请司制坊的掌事亲自缝制成了衣裙。我本想在郡主生辰之日送给她,只可惜,一直没有这个机会。”r
小卓说这话时眸中闪烁着光彩,干净、美好而又脆弱,这眼神令我蓦然心惊,他对郡主的眷恋,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r
还记得在将军府的时候,与他的第一个照面,就是他动情拥住我,呢喃的话语在我耳边倾诉着:“以前和你打过赌的,我不会喜欢任何女人!”r
可下一刻,又是他自己懊恼地反悔道:“可是该怎么办呢,我好像要输了……”r
在这一霎那,他所有的不在乎和无所谓统统抛下,袒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感情。而他之后对我说什么自己从小到大在女人堆里长大,对女人早就失去了兴趣,也不过是牵强的借口。甘愿为了自己喜欢的人男扮女装一辈子呆在宫里,恐怕他爱的也不比锦上夜少几分吧。r
然而郡主,是否知晓小卓对她的情?r
可就连我这才来没几天的外人都能体会到,郡主心里又怎么会不清楚?r
小卓如此,锦上夜亦如此,郡主究竟打算怎么处理他们之间的感情?r
可惜我只是个过客,进宫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完成任务然后回去瀑音阁。由此我从未拒绝过他们谁的好意,却也不会主动向谁示好,因为我知道,我没有权利替郡主做任何决定,只希望一切顺其自然发展下去,等郡主回来之后自己拿主意。r
但此时此刻我却可以为小卓做一件事情。r
香琴见我紧锁眉头不语,暗中给了香梅一个眼神,香梅随即会意,端起梳妆台旁的水盆悄悄向门口走去。r
她一只脚迈过了门槛,被我突然叫住:“你们四个陪小卓在门口候着,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离开!”r
话里有种不容拒绝的威严,以往我很少用这种口吻吩咐别人,但今时不同往日,我绝不能让她们去给允琪通风报信!r
独自处于屋内,我小心翼翼地展开这件被小卓视为珍宝的浣纱裙。衣服大概在他那里保存久了,裙摆处留下几道浅浅的折痕,想必是一直珍藏在衣柜深处,周身沁染了那种我时常在他身上闻到的熏香,淡淡的,很好闻。r
薄如蝉翼的雪纱在我肌肤上一层层叠加,香气随之萦绕芬芳,穿上这件浣纱裙的我总错觉小卓就在身旁。这种熟悉与信任感令我因晚上献艺的事情愈发紧张的心平静了下来。r
我所能为小卓做的,就是让他亲眼见到郡主穿上这件衣服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