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蕊初开、溢满馨香,精致的梅花一朵连一朵从领口坠落,随腰肢曲线婀娜绽放,越接近裙摆绯韵越浓,宛若飞出花丛的一抹晚霞。淡粉色的丝绦缠绕着臂膀,遮住若隐若现的锁骨,长纱在我身后旖旎数尺有余,褶褶流动于地。r
我姿态优雅地走向门口,雪纱亦随步伐拂地摇曳,飘飘然如化仙。起手打开房门,风乘机侵入,撩起垂至腰间的青丝,连同美若羽裳的裙角,飞旋若舞。 r
“好美啊!” r
香岭、香凝、香梅、香琴四个丫头不约而同地发出赞叹,我听了淡淡一笑,没放在心上。纵然赞美对从小在瀑音阁长大的我而言既稀少又珍贵,但这种奉承多过事实的恭维,在我进宫短短的两个月确已听得太多。此时我期待的,唯有小卓的评价,因为在这片红墙绿瓦之下,他是唯一一个肯对我说实话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r
可门口只有香岭四人,却不见了小卓的踪影。香梅是个细心人,忙为我披上御寒的貂皮流穗氅,接着赔笑圆场道:“小卓姑娘担心您一会儿要用的琴音色有差,所以先行一步去帮您试琴去了。”r
“哦,难得她有心了——”我望着储香斋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心里蒙上一股说不出的失望。难道真的这么着急,连留下来看一眼再走的时间都没有吗? r
当我被香岭和香凝送至御花园,远远望见前方出现一片绿绿葱葱的的院落,被红衣侍卫们里三圈外三圈包围的个水泄不通。入口处更有重兵把守,来者不论男女老幼必先出示请函名牒,唯有宾客可进,下人随从等一律不得入内。r
香岭和香凝因身份卑微,只能将我送至门口,改由另一名宫女领我入席。随她走过一段游廊,屋檐下、树梢上挂满了各式花灯,由两边向尽头延伸过去,仿若两条飞入天幕的火链,恰如廊前悬挂的那块牌子所书——“百灯苑”。身边偶尔路过几个赏灯人,皆谈吐优雅、衣鬓香影,一看便知非富即贵。记得冷昭仪曾说过,满朝权贵于今晚聚集一堂,难怪门口的守卫会如此森严。r
我突然想到小卓,就算他是郡主的伴读,可凭他的身份,怎么说也是个下人,怎么可能混的进来?! r
但这个顾虑在我转过长廊尽头的拱门之后,瞬间便被惊讶冲散。流水之声淙淙入耳,花木于此亦豁然开朗。只见一弯半月型水塘如明镜般镶嵌在夜幕之下,自岸边伸出一座露台直至塘心,被岸上流光溢彩的花灯映得影影灼灼。r
沿水岸呈扇形放置数十张桌案,桌上摆满金杯玉盏与珍馐美味,可宫人们还是源源不断地将新的佳肴送来。我被宫女带至稍偏一些的座位,独自入席。虽比不上隔水正对露台的白玉红锦大案来的气派,但视野也算开阔。r
自方才瞧见这片水塘我就忍不住笑起来,直到坐下还止不住地向一个方向张望。目光流连之处,不是正在水榭中随乐师的演奏翩翩起舞的舞姬们,而是坐在水榭阴影背后独自调琴的小卓,那副一本正经而又鬼鬼祟祟的模样还真是既可爱又好笑呢。r
算这家伙聪明,胆子也有够大,想出帮郡主试琴的借口,可以名正言顺地混进“百灯苑”来。不过也幸好有他在,我悬在胸口的心终于可以落回肚子里面去了,我希望当自己抚琴的时候他在身旁,就像往日里的那样。r
周围的席位越坐越满,沸沸扬扬,再加上每两桌之隔就置有铜鼎一盏,炉火烧得正旺,即便是在这隆冬的傍晚也不会丝毫让人觉得寒冷。席间不断有人过来与我攀谈,后宫的嫔妃我大体能认出六七成,可遇到朝中大臣和家眷,平时缺少见面的机会,即使小卓曾向我说起过谁的身份地位,我也还是没办法将名字和脸对应起来,只能支支吾吾地胡乱应着。r
正当不知是哪位权贵的夫人拖着我嘘寒问暖,聊起我之前离宫养病的事情,还说自己娘家是郎中世家,懂得些医术,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腕要帮我号脉。做贼心虚的我怕她识破我是个冒充的郡主,根本就没得过什么大病,顿时紧张得想挣开手腕,扭捏几下,又怕用力过大反倒弄伤了她。r
恰在我坐立不安的时刻,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r
“御史夫人,不知令郎近来可否安好?听闻公子突发急症,屡现‘相如之患’,夫人医术如此高明,妙手回春,想必是已找到治愈之法?” r
我心中一喜,抬头,望见小卓正被人推过来。御史夫人见小卓简衣便服,又极面生,料定他不是达官显贵,顿时恼羞成怒,低声咒骂着:“哪里来的贱蹄子,敢在宫里散播谣言!你信不信我叫御史大人剥了你的皮!”r
刚才还温情脉脉的贵妇人,瞬时换了一副狰狞的嘴脸,看上去很是恐怖。不过我才不怕她呢,好奇地向小卓追问:“什么是‘相如之患’?” r
这一问不要紧,招来了周围众人的注目,御史夫人变脸比翻书还快,装傻赔笑道:“那边正巧来了桌熟人,请郡主恕我失陪,先行告退了!”临走还恶狠狠地瞪了小卓一眼。 r
我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着捅了捅小卓,逗他说:“以后在宫里你可要小心了,有人等着剥你的皮呢!” r
小卓无所谓地耸耸肩:“今晚不动手,恐怕以后再没机会了……” r
他莫名其妙的话令我心里闪过一丝异样,我总感觉他今天怪怪的,可又说不出是哪里怪。转念一想,或许他指的是御史大人的仕途。记得他以前提起过,前任御史在半年前突然暴毙,这位御史大人随即走马上任,照刚才御史夫人的表现来看,新官上任还真是嚣张的很呢!不过官场的事情我不懂,也没空打听,于是接起刚才的话题:“什么是‘相如之患’?”r
小卓斜睨我一眼,闷声闷气抛出一句:“女孩子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r
这家伙居然和我故作神秘?我起身弯腰装作要挠他的痒,威胁道:“别啰嗦,快说!” r
他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一倾,分明是害怕,还嘴硬:“你不会想听的!” r
“哼,那好——”我伸手掐他的腰:“这可是你自找的!”他痒得花枝乱颤,坐在轮椅上扭来扭去,可又不敢笑出声,怕招来别人的注意。我之所以知道他怕痒,正是那次他当着允琪的面将我半揽怀中 共奏一曲“凤求凰”,还美名其曰什么“比翼双飞,一琴双弦”。结果允琪前脚被我们气走,他后脚就飞出离我半丈之远,捂着肚子脸涨得通红。我问他怎么了,他深呼吸了好一会,两颊还晕着绯红,故作镇定地答道:“我怕痒。”r
现在即使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我还是不肯收手:“你到底说不说?” r
他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看他笑,有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希望有一天他可以明白,人生即便痛,也要微笑着走下去。 r
“我说!我说!”他央求低吟着:“相如之患就是花柳病!” r
我倏地抽回手,脸刹那滚烫起来。 r
他拱起身子搂住腰,还止不住咯咯笑:“御史大人的公子和琪王平日里常有来往,难免被带去那种地方,会得这种病也是意料之中。别人也就罢了,倒是你,平日里可要提防琪王……”r
“提防本王什么?”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允琪!我猝然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r
小卓的笑也僵在脸上,与我心照不宣地闭嘴,息声,屏气。看着允琪阴沉着脸坐在我身旁的位子,顾自斟满一杯酒,仰头而尽。 r
“刚才聊什么聊得那么开心?”他双眸注视着水塘中央翩翩起舞的舞姬,指尖转动着翠玉酒杯,似是随口问问:“怎么会聊到本王?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r
他额头上有密密一层汗珠,仿佛赶路赶得辛苦。可今天是正月十五,他不好好在宫里待着,又溜出宫去做什么? r
气氛因允琪的到来而变得异常压抑,随后御胤城一家也到了,围坐在正对露台的白玉红锦大案右边第一张青玉案,而左手起第一张席位是为新婚不久的太子夫妇准备的,其次是我和允琪,允宴再次,按等衔递推。唯有正中央的白玉红锦大案上一直空着。r
其后园中突然锣鼓开道,弦乐齐鸣,皇帝御撵驾临,太监宫女跟了数十人,前呼后拥伺候着。无一不彰显着这位坐拥天下最富饶的帝国的君主之尊贵与荣耀。然而这位刚过不惑之年的男子自坐下就不时干咳着,身子虚的几乎连龙袍都撑不起来,简单寒暄了几句,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示意晚宴开始。r
舞姬随即退场,靡靡之音大作,水台中央支起一方书桌。内阁学士的千金登台现场泼墨,挥毫写下“四海笙歌兴国祚,九州爆竹颂太平”的诗句,笔锋潇洒、遒劲有力,我看了连连赞叹,可现场叫好声寥寥无几。r
吏部尚书之女更可点墨成花,眨眼间绘出一副花鸟图来。然而鼓掌声稀稀落落,更少的可怜。 r
我疑惑地环视一周,竟惊奇地发现,现场大概除了我和小卓,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锁定皇上身上,龙椅上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每个人的神经。 r
每个人心里都在估算着、权衡着,皇上的身体还能撑到几时。朝中虽暂时看来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只等着权力交接之时那一场风暴的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