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树枝一通乱晃，允宴的脑袋从中探出来，欣喜地叫道：“可算找到你了！”接着就被凉亭里的景象惊呆了，他矗在原地犹豫着该不该靠近，小心翼翼地问了声：“皇兄，你们，还好吧？！”r
“没事！让你的人都回去！”允宸放开我的肩膀，转身向允宴吩咐道：“就说什么都没看见！”语气虽仍有些起伏，但已经恢复了兄长般的平和与慈祥。 r
“是！”允宴边答边偷瞄我一眼，我冲他暗暗地摇了摇头，意思是让他放心。 r
“都听到了吧！该怎么说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们了吧！”允宴说完带着侍卫们又消失在了树林里。 r
允宴这孩子对允琪向来不恭，这我是早已亲身体验过了的，可没想到他对太子允宸却是这般言听计从，还真是令我小吃一惊。 r
然而今晚震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令心情稍微平复下来，向着允宸屈膝躬身，行了一个早该就向他行过的宫礼。 r
“义阳郡主冷寒香参见太子殿下！” r
半响没听到声响,我抬头向上望去，允宴怔怔地望着我，许久未准我起身。 r
我望着地上绣着幻金祥云的衣角，心里越发虚的慌：“方才事发突然，寒香忘记了该有的礼数，对太子殿下多有冒犯，还请殿下见谅！” r
“呵呵，失礼的是我才对，”他轻笑一声，充满自嘲：“只是以前的你对我，从来不会这样见外……” r
忽又一阵干咳，他坐回到桌边咳得蜷起身来，大概是喝了酒又吹了风，他咳了好久都没止住。我径自起身，想倒杯水给他，可桌上空空如也，只有纸墨笔砚。还有他写过诗的红灯笼，被风吹得一抖一抖。r
“你，还好吗？要不要去请太医？”我举足无措地杵在他背后。 r
“暂时还死不了！”他痛苦地皱着眉头，手攥成拳头掩在唇边：“那些药，我已经很久没碰过了！身子坏成这样，估计普天之下不会再有人拿血统之说生事。只是我没想到那些药会这样厉害！”r
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似乎他并未怀疑过我的身份。我想起刚才在我抚琴之前他似乎已经离席，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r
“这次回来的原因是什么？会待多久？”他依旧闭目蹙眉，胸口不安地起伏着。 r
“不知道……”我支支吾吾：“或许不会太久……” r
“我成亲了！”未等我说完，他突然打断我，似乎很怕听到我的回答。 r
“丞相之女曾紫陌，品性端庄、贤德淑良，乃太子妃最佳人选，封正妃之位！”他低声叙述着，似乎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丞相一派本在君权之事上摇摆不定，与皇室联姻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只可惜他也仅是一届文臣，门下尽为言官议士，若仅靠礼法与祖制就想与八贤王对衡，无异于异想天开。太子大婚不过三月，车骑将军便托人在御前行走，递上密奏来说只要肯纳他的长女为太子妃，哪怕只是侧位，他愿携数万大军效忠太子旗下，尽犬马之劳！”r
我听得心扑通扑通乱跳，我不明白他跟我讲这些做什么，或者，这些话是不是我该听的。怕他察觉我的不安，我故意走远一些，站在凉亭边仰首望着他亲手挂起的红灯笼，缎面上用俊秀的小楷写满了欧阳修的《上元节》：“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r
“怎么，听到这些你不高兴吗？”他从后面走过来张开手臂拥住我，头埋进我的颈窝：“我所做的不都是你所希望的吗？娶尽天下有用女子，助我收复帝王大业……” r
“别这样……”我羞得满脸通红，难为情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r
“为什么不行？”他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将我整个人拉回眼前，颔首凝视着我：“你曾说过，愿我娶尽天下女子，唯你除外！八贤王视你为掌上明珠，你既不愿我与他兵戎相见，又怕有朝一日他会拿你当作要挟。所以你宁愿离开，你我自此生死不相见！可如今，莫非你反悔了？”r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目光交织中，两人就这样默默对视着。我打量着眼前的男子，温文尔雅，书生卷气，身上的幻金华服彰显着他独一唯二的尊贵，但却绝不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男人。我怔怔地望着他，很好奇寒香郡主喜欢上了他什么？r
而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仿佛要看进我的心里去，墨玉般的瞳眸盈满宠溺：“可你知道吗，我后悔了！后悔答应你什么生死不相见！寒香，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几乎要了我的命……”r
温柔的话语，和煦的神情，令一切恍若一个朦胧美好的梦。 r
就连这冬夜愈渐猖狂的寒风也变得令人陶醉起来。 r
“倏——” r
夜色中突然传来一声清啸，一条树枝如冷箭般从天而降，我猛然警觉，推开允宸一个反身，这才令两人躲过偷袭。 r
我向着亭外高耸的树梢望去：“谁在那？！”高处漆黑一片，我摘下檐角挂着的宫灯，用力向着树梢砸去。灯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火花，被树上的人接个正着，灯火将面孔一寸寸照亮……r
允琪提着灯笼坐在树上，翠绿的衣摆随风飒飒飘扬，比深夜还要阴郁的、几乎要结成冰的，是他的脸色。不知道他在那里坐了多久，也不知道他都看到了什么。 r
三人目光交织的一霎那，空气仿佛瞬时凝固，黑暗中隐隐弥漫着肃杀的气氛。 r
不动声色地，允宸上前一步，护在我的身前。 r
“别被我扰了雅兴，皇兄！”这声音在黑夜中静静掉下来，低沉得仿佛哽咽，又冰冷得像个诅咒。允琪坐在树上若无其事地笑着：“接下来你会对自己的弟妹做什么，怎么不继续下去了？”r
允宸脸上一阵青红：“四弟既然来了，何不先下来再说？” r
回应他的却是一长串磨人心志的冷笑，允琪居高临下地望着允宸，笑容渐渐敛去：“只可惜，皇兄忙着在此幽会，殊不知错过了水台那边一场好戏？”随话音落定，目光睥睨于我脸上。r
背脊有股寒意油然升起，我从允宸身后站出来，满怀敌意地瞪着允琪。恰在此时，一道闪电撕裂天幕，电光在他身后炸开，令他被照亮的霎那看起来仿佛地狱使者。 r
我狠狠咬着嘴唇，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r
“如果不想让你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公诸于世，那么现在就跟我走！”允琪冷冷抛下这一句，随即从树上跳下，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r
我冷不丁愣住。他为何没有当众揭穿我的身份？依他的性格，又何尝会饶过我？可时间紧迫容不得多想，我甩开步子向着他消失的方向追去。 r
“……”允宸在我身后追了几步，口中呼喊的名字被天空中接连的轰雷吞噬，大雨不期而至。雨水封锁他的视线，眼前除了漆黑根本没有去路。他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地拖着脚步踱回凉亭，抬头便瞧见梁上那只写满欧阳修《上元夜》的红灯笼已经被雨打湿，墨迹晕开来变成狰狞的黑斑。r
允宸摘下灯笼狠狠地向外面砸去。 r
风遽起，灯笼被风席卷在半空飘飞着，直到撞到允琪刚才坐过的树杈才跌落下来，垂直砸进土里，溅起的泥点玷污了树下的一团殷红。 r
突如其来的不安钻进心底，允宸抬手抹去眼睫上的雨珠，望着不远处那不断被雨水洗刷着的红影。 r
又是一道闪电将苍穹撕裂，刹那间亮得恍若白昼。穿着殷红色衣裙的人影被电光照亮的片刻，惨白的面容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r
夜空传来阵阵惊雷，震耳欲聋。 r
曾紫陌无遮无掩地站在雨中，两眼通红，泪水伴着雨水一遍遍冲刷着脸颊。 r
她望着允宸，允宸望着她，喧嚣的大雨仿佛一层无形的网，将她和他阻隔开来。 r
他们彼此沉默地凝视着，然而，谁也没有向对方迈出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