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得树枝七七八八,寻觅间前方透出一缕光,不偏不倚地投在我的眉梢。我拨开树枝寻着光去,一座琉璃凉亭出现在不远的地方,亭檐四角挂着的宫灯被风吹的摇来晃去。 r
凉亭中央的石桌上摆放了纸墨笔砚,地上堆着几只红绸糊成的灯笼,但空无一人。 r
我本想从凉亭借道而过,突听凉亭对面传来一声呼唤:“抱歉,我来晚了!” r
我微吃一惊,忙缩身躲回灌木丛后。 r
骤然卷起的风将几张白纸吹落地上,有人迎风走进亭子,弯腰一一捡起,边收拾边轻声道:“刚才人多眼杂,难免要应酬一番,我一脱身便忙着赶过来了,让你等急了吧……” r
我诧异地向凉亭四周张望,除他以外没看到别人。 r
他在和谁说话? r
“既然来晚了,那我甘愿认罚,今年就由你来命题,我负责出力,写诗誊抄到灯笼上,如何?” r
来人说话时有些微喘,想必是赶来的时候步子急了,可声音里的惬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r
“那么,可否劳你为我磨墨?”他笑着说。 r
一阵风起,吹得他身上金婵丝般的丝缎刷刷直响。他敛起衣袖,却是自己动手磨起墨来。 r
可姿势略显生硬,手腕也不够灵活,显然是个不经常自己动手的人。可这似乎并不影响他的兴致,磨墨得极为仔细。 r
磨好墨,他从脚边拾起一只红绸灯笼,着笔写下几行字。 r
我稍稍向前探身,想看看他写了些什么。 r
“上元节!”他停笔,望着自己笔下的几个字细细读着,忽又一笑:“你可真会偷懒,以今日佳节命题。虽称不上别出心裁,好在倒也应景。” r
思索片刻,他颔首往灯笼上写下几行诗,接着自己念了出来: r
“有灯无月不娱人, r
有月无灯不算春。 r
春到人间人似玉, r
灯烧月下月如银。” r
念着念着又笑出声来:“既然你用上元节来命题,可就容不得我也偷个懒,抄了古人的佳句来敷衍了事了。” r
他走到亭边,伸手将灯笼挂在了梁上。点着蜡烛的宫灯将光笼罩在他脸上,令他年轻的肌肤隐隐透出莹白的光泽。 r
“满街珠翠游村女, r
沸地笙歌赛社神。 r
不展芳尊开口笑, r
如何消得此良辰。” r
他抬头望着灯笼轻声念着,轻的像是怕吵醒了谁的梦似的。幻金的衣衫衬得他如月光一般优雅,任亭外愈近的风声都无法扰乱他的平静。 r
哦,我认出来了,他是允宸,当今太子殿下,与我在梅花林有过一面之缘。刚才在席间也曾见过他与新婚的太子妃。 r
若不是上次与他在梅花林偶遇,发现他有自言自语的怪癖,否则今天我一定会以为自己撞鬼了。从头到尾明明是他自己一个人,命题作对,自说自画,却还搞得好像在和谁叙旧似的。r
“纵有世间那么多描写上元节的诗句,我却觉得唯有欧阳修的最好!”他走回桌前,拾起一只灯笼边写边念: r
“去年元夜时, r
花市灯如昼。 r
月上柳梢头, r
人约黄昏后。” r
读着读着他眉心皱起,音色也不再似刚才那样温柔: r
“今年元夜时, r
月与灯依旧。 r
不见去年人, r
泪湿春衫袖……” r
最后几个字还未出口,便被一阵干咳代替,允辰咳得整个人都蜷了起来。不得已只得扶着桌子坐到石凳上,埋头趴在桌子上才渐渐平静下来。 r
我看得心里一揪,太子殿下患有咳疾,这在宫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身为嫡长子的他是兄弟之中唯一遗传了皇上咳疾的人,十多岁的时候犯了病,就再没好过。 r
然而此处不宜久留,若不趁着现在没人溜走,待会若是被允琪的人找到,恐怕我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圆刚才的慌。我心里盘算着去找锦上夜商量对策,或者干脆让云凌可送我出宫,先躲过风头再说。r
我蹑手蹑脚地退后几步,突然听到身后的允宸几乎气不成声地唤道:“别担心我,寒香……” r
我瞬时愣住,一股寒气从头顶灌下。 r
我回头,看见桌上的纸又被风吹得纷纷扬扬。而允辰安安静静地伏在桌边,像是死去了一般。 r
这一眼让我的心口猛痛,像是重重挨了一拳,这种感觉来的莫名其妙,我竟然为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担忧起来。 r
“祝寒香幸福!”这几个字浮现在我脑海。那是我误打误撞躲进梅花林边的假山山洞里,偶然在壁石上发现的雕刻,似是情人幽会时亲手刻下的心愿。也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遇见允辰。r
若不是那次偶遇,或许至今我还会对锦上夜讲述的那些关于他与郡主两情相悦的故事坚信不疑,可偏偏我在岩石上发现的另一个名字却不是他,而是眼前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颜允宸。r
对,就是他,就是他在石壁上亲手刻下了“祝寒香幸福”的字样。 r
而就在刚才,他在我耳边亲口唤出了郡主的名字。如此想来,他刚才的举止,分明是在悼念亡灵,而这位已逝之人,会不会就是寒香郡主? r
这么一来,是不是说,锦上夜和我历尽千辛万苦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r
他一定知道真相,他不能出事。 r
这个念头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脑海,我整个人都慌了,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冲进凉亭。 r
紧张地几乎无法呼吸,我颤颤悠悠地伸出手摸他的鼻息。还好,还有气。接着去掐他的人中,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r
我吓得手倏地一下缩回来。 r
他抬头,莞尔一笑:“你终于肯出来了!” r
我诧异地看着他,淡金色的锦袍衬得他脸色越发白皙,虽有病态但神情自若,一点也不像刚刚窒息差点死掉的样子。 r
知道被他耍了,我正要生气,只见他笑意盈盈站起身来,微微俯身凑近我的耳畔:“若不如此,谁知道你会在外面躲多久?” r
“你知道我在外面?”我诧异。 r
他含笑不语,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苍白的脸颊染着一抹绯红。 r
“你……不怕我?”我继续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他知道我是人是鬼? r
他微微一愣,似是没料到我会有如此疑问。目光在我脸上流连,双眸依旧温存如玉,却斩钉截铁地说:“怕!” r
“怕?”我急了:“怕我什么?” r
“怕你不来,怕你又去!”他落寞地一笑。 r
我仔细地琢磨他话里的寓意,看来他把我当成了寒香郡主,可又不像是把我当成鬼的样子。我有些失望,可又不甘心,继续追问道:“那你知道我去了哪里?” r
“去了哪里?”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我的话,独自坐回石桌旁,拾起一只灯笼又在上面写写画画,似乎顿时就忘了我的存在。 r
我愕然,走到他身边,弯腰凑近他的耳旁,话里字字用力:“你知道我去了哪里?” r
他仍专注于自己笔下,似乎只是随口说出:“哪儿都没去……” r
怎么可能!人人都说寒香消失了,怎么只有他说还在宫里,是他说谎还是我们所有人都被骗了? r
“难道不是吗?”他边说边写着,下笔成诗: r
“春晓绿满窗,夏至采芳华, r
秋高送鸿雁,冬来访冰霜。 r
我在这宫里的一年四季,哪一日不是有你陪在身边?” r
我被他完全搞糊涂了,急得也顾不上他是太子,伸手便把他手中的笔夺了过来,他不得已只好抬头望着我。 r
“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r
“我怎会不知你是谁!”他好笑地望着我:“敢这样和我说话的,除了你还有谁?” r
失望席卷而来,我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他。他究竟是得了失心疯,还是得了失忆症? r
我握着笔的手紧紧地攥起来,墨汁沿着笔毫一滴滴流下,染脏了我身上的浣纱裙。 r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伸手从我手中接过笔放回桌上。正要开口说什么,突然一阵轻咳,忙尴尬地转过脸去。 r
对于顽疾缠身的他,我看着也不禁生出怜悯,想帮他拍拍后背,可突然察觉到远处树丛中隐隐约约有灯光逼近。 r
追兵?我第一反应就是逃,手腕却被允宸顺势拉住。 r
“又要走?这次你要去哪?”他站起身来随着我踉跄几步,像是从噩梦中惊醒:“还要试探我多久?如果你是在试探我是否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那么我告诉你,在你离开的日子里,我既没有找你,也不曾派人查过你的行踪。就按你说过的,自此生死不相见。”r
我挣扎着,无意间脱口而出:“既然说好了生死不相见,那就别缠着我!” r
“既然要走,那何必回来?”他双手扣住我的肩膀,僵直的手指将怨气穿过衣衫透进我的身体,面对面的距离,淡淡的酒气迎面而来,原来他今晚喝过酒。 r
“你要折磨我到什么地步才肯满意?” r
“他们追来了!我不得不走!”我不敢再刺激他,好声求饶道:“我没想到会遇见你……” r
“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你独自生活,我幻想着你哪都没去,我幻想着你每时每刻在我身边,我已经做好打算这样度过余生,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我什么都习惯了!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扰乱我的生活?”r
我听得骤然有种心痛的感觉,他眼底那种歇斯底里的绝望令我不敢移开目光,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似乎再多一点点刺激就会晕厥过去。我联想到了梅花林里他的自言自语,又联想到今日他的自问自答,原来并非是做给我看的,这原本就是他生存方式。r
树丛里的灯光越来越近,渐渐嘈杂的脚步声中穿插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香儿姐……香儿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