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慢慢暗下来。
冬日的边城,渐渐隐没夜色里面。
城门外空寂的大道上,少年挂刀而来。
一步一步,少年走地极慢。
他沉重缓慢的步伐,像极了肚子吃的滚圆,慢悠悠踏着黄昏的尾巴归家的老牛。
两者的区别在于,老牛憨厚,少年佩刀。
刀,乃杀伐之器!
百兵之中,杀气最重之兵。
城门口,两个吊儿郎当的中年士兵正左右各自斜倚着泛青的城砖石闲扯。
左边的中年士兵说:“这次不知道上面又搞什么,全城戒严,搞得人心惶惶的。”
右边的士兵耸耸肩:“海城最精锐的八百长戟连夜从一百里外的姑镇赶过来。看来海城这次是要出大乱子咯。”
左边的士兵叹口气:“可不是,神神秘秘的。上面的大人物动动嘴皮子,可苦了咱们一大帮子兄弟。老李最惨,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正睡得香就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昨晚就连夜带着三百号兄弟出城。到现在还没回来。”
右边士兵摇摇头:“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赶的那么急。”
左边的士兵一脸诧异:“难道这次不是老规矩?!”
“哪有那么简单,真是老规矩就好了。”右边的士兵晃悠着脑袋,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城主大人昨夜是提着裤子从菀香小筑跑回城主府的……城主府后院的灯亮了一整晚……”
左边的士兵不知作何言语:“……”
风轻轻的吹。
带着清凉的寒意,悄无声息间俯掠过孤寂的边城。
士兵不约而同的裹了裹衣领,粗布麻衣外罩漆黑森寒的精钢铁甲,寒冷已令他们血液流通都缓慢而艰难。
少年静静的站在山坡上,目光平静的看着这群拦路的甲士。
八百长戟,列阵而拒。
戟身斜拖在地,戟锋迎面而指。
漆黑黑的戟身,雪亮亮的锋芒。
齐整而沉默的八百精锐甲士与一个少年。
对峙。
八百人对一人,双方实力悬殊。
少年心里暗暗叹息一声,神情有些落寞,不自觉的垂下眼帘。
一名长相威猛的中年甲士抬脚出列三步,沉重的精铁长戟猛地拄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少年不为所动,仿似闭上眼睛后连听觉也失去了一般。
中年甲士猛地大喝:“无双营八百将士请公子卸刀!”
“请公子卸刀……请公子卸刀……请公子卸刀……”八百士兵齐齐大喊,喊声不急不缓,宛如他们的军阵一般严谨,没有一丝错乱。
少年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说道:“天启四十七年三月,谷隆河口之战,斩杀敌卒一百四十余人,袭杀敌军副帅罗洪之时,名刀‘斋月’断于罗洪人头落地之后。这是第一柄刀。”
“天启四十八年,金都变乱,顾长卫领七万大军围困都城,大战三日两夜,都城情势危急,王前八百死士夜袭顾军大帐,斩敌二百零七,名刀‘三途’折于顾长卫血染帅甲之后。这是第二柄刀。”
八百戟士默然无声,中年甲士刚毅的脸上悄然流露出些许敬重之色。
走过漫长的边疆走廊,归来旅客面对魂牵梦绕的热土,勾连起万千感慨思绪。
少年年轻的脸庞上浮起与年级不符的感慨与唏嘘神色。
“谷隆河口之战除外敌,金都变乱平内患。两战皆不见你们这些号称国之锐士的长戟军。今日,却布军阵让我卸这第三把刀?”少年的神色透着些萧索悲凉。
中年甲士一脸惭愧,脸色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八百戟士皆默然低下头颅。
少年缓缓从腰间拔出刀来:“此刀名‘葬顾’,乃册封大典之时,王亲手赐予。名取葬送顾长卫野望之意。”
“它的原名叫做‘葬风’,葬风葬风,葬下变幻莫测的狂风。”少年倒持长刀,刀身明亮映照出远处孤峰凌雪不败的野树。宛如持一泓绿水在手,仿似问中年甲士,问对峙的八百甲士,又似在自问:“今日要斩破几副军甲?要饮同族几人之血?”说话间少年的神色慢慢由萧索转为平静,平静中生发出淡淡的杀伐之气。
杀气虽淡,却带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
中年甲士抬头正视少年,刚毅的脸上惭愧的神色隐去。军伍之中磨砺出的果决令他即使对眼前少年内心敬重也不得不拔刀相向。
军令如山。
中年甲士朗声道:“顾公子战功煊赫,武力超群。攻打罗国之战,王御架亲征,公子作为王前三十三天卫之一,突袭于万军之中取敌军副帅首级,攘灭外乱,公子居功甚伟。金都变乱,公子领八百死士,袭杀叛军主帅,平息叛乱,公子功不可没。两战皆立下不世奇功。公子为国为家舍生忘死,英勇事迹在军中广为流传,我辈行伍之人皆奉为楷模。然,军令如山。”
“无双营八百将士,请顾公子卸刀。”
“请顾公子卸刀……请顾公子卸刀……请顾公子卸刀……”
少年喃喃自语声音低沉,似是自问一句:错了吗?
面对八百人扑面而来的呼喝声,少年不再言语,只是沉默而平静的举起手中刀。
既然一方不肯退,另一方又必须要闯过去。再多的言语也只是苍白。
言语既然苍白,那就只能看谁的拳头更大,谁手中的刀更锋利。
中年甲士迎着少年清冽的眼神,想起故乡冰原上的孤狼。
狼盯着狼牙下濒死的猎物。
冰冷无情,漠然残忍。带着捕杀成功的淡漠。
一瞬间中年甲士产生了一种自己已经在狼口之下快要死亡的错觉。
王前三十三卫。
用血腥浇灌出荣耀的存在。
这个称谓代表的不仅仅是荣耀,更代表着卓绝的杀伐能力。
即使中年甲士一向觉得自己和身后的八百兄弟远超寻常军士。真到面对眼前少年之后,心底笃定的胜念却一再滑落,莫名之中他觉得此战是平生最后一战。他和身后这些人都会死。
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同族内斗里面。而他们的敌人只有一个人一把刀。
如此看似荒诞的想法一下子从内心生发出来,便不可抑制的疯狂蔓延。
中年甲士咬紧牙关,欲图驱赶这种感觉却发现危险的感觉愈加强烈。
他想张嘴大呼,号令身后的甲士随他冲锋,却发不出声音来。多年从军,多次生死之间摸爬滚打出来的直觉告诉他,一旦这样做,会死。
不止是他一个人死。身后全部人都得死。
中年甲士紧握着手中长戟,迟迟不敢下达冲锋的指令。
“他被小顾的‘惊魂’吓破了胆子。”另一面山坡上一个黑衣男子盘膝坐在大石上,侧头对蹲在石头旁边身着橘色长袍的男子说:“不过,小顾的‘惊魂刀意’确实是越来越高深莫测。这样也好,这一次任务总算不是那么无趣了。”话语间透露出满满的赞叹之意。
橘色长袍的男子拉了拉垂到地上的袍角,满脸凝重:“没人可以在面对小顾的‘惊魂’的时候不害怕,我不行,你也不行。”
黑衣男子笑了笑,有点不甘,又有点如释重负的说:“是啊,不止是我们不行。王也不行!王也有害怕的东西。所以,王才会派小顾来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边荒之地。就算这样,王也还不安心。”
橘色长袍的男子一脸认真的说:“小顾死了,王才会安心。”
黑衣男子抬头望着变地灰沉的天空:“小顾其实早就知道王的顾虑,才会主动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没想到还是躲不过这一天。”
橘色长袍的男子低垂着头:“我们都会有这么一天。小顾先我们一步而已。”语气中道不尽的莫明意味。
黑衣男子亦沉默下来,良久,缓缓开口说:“橘裳,我们两个跟小顾不一样。当年全村的人都死光了,要不是王,你跟我早活活饿死在那场大饥荒里。我们的命不是我们自己的,是王的!”
橘裳闻言默默的点了点头。
两人皆沉默下来,关注着对面山坡上的对峙。
中年甲士站在冰天雪地里却浑身冒汗。下令,会死。不下令,身为将士,违抗兵令,也得死。
他陷入两难之中,迟迟不敢动作。
橘裳突然开口问黑衣男子:“罗苴,这些人拦不住小顾的,就算小顾把他们全杀了也消耗不了多少力气。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去送死。”
罗苴笑了笑,说:“橘裳,你动了恻隐之心。因为你知道这些士兵是同族之人,不是敌人,按道理来说不应该挥刀相向,应该一起并肩作战才对。”
橘裳点点头,恍然道:“我明白了,小顾也是这样想的。没了杀意的惊魂刀就不是惊魂刀了。”
罗苴笑了笑摇头道:“就算是这样我们两个联手也杀不了他,只能拖住他。”
“那也足够了,王已经带着其他人赶过来了。”橘裳突然笑起来,笑意淡淡:“我还欠小顾一壶酒,今天一定得请他喝。”
罗苴低垂下眉眼,像困倦打盹的黑猫,声音落寞:“王前三十三卫都欠小顾,王也同样欠小顾。”
橘裳听出了罗苴话语间的落寞意味,侧过头笑着对他说:“还有机会,喝壶酒的时间还是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