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没有预约,他们不能让你上去见他们总裁。”前台的小姐拦住一个老头。
“我……我只是想见见他……”
“对不起先生,他们总裁非常忙,如果您有预约,再来吧。”
安晓静走过去,问道:“宋秘书有通知吗?”
前台应付安晓静,“安小姐,对不起,还没有。”
安晓静看向身边的男人,没有丝毫意外,叹了口气:“他还在忙,和我去一边等吧。”
男人提起地上的什么东西,跟着安晓静回到休息室,面对面坐下。
“你怎么来了?医院让你出来了吗?”安晓静问冷文韬。
好一阵没见到他,他更瘦了,皮肤枯黄,眼神浑浊。
“都快差不多的人了,还住什么医院,浪费钱。”他口齿清晰地回答安晓静。或许是戒酒多时,他的面容恢复了一点原来的清瘦,远远看上去和冷世城倒是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他老态难掩,又是久病之身,没有半分冷世城的贵气。
“怎么不告诉她们你是她们总裁的爸爸?”
他苦笑,像是自嘲,“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不是?”
安晓静了然。她若告诉媒体她不是忘恩负义抛弃父女之情的女人,她只是被命运捉弄却始终爱着冷世城的一个普通女人--谁会信?
就如同这个形容枯槁的男人一样,他和冷世城拥有最亲最深的血缘关系,可是人们无法将贵族一样的冷世城同这个落魄的糟老头联系在一块。
那场车祸之后,安晓静一度有过酗酒的恶行,爸爸见她屡教不改非常震怒,一气之下就把她送到了戒酒所。意外的,她在那里遇到了冷文韬。
这个差点变成安晓静公公的男人,这个终日面色通红用酒精麻醉自己的男人,这个曾经被安晓静不屑、一顾厌恶非常的男人,因为酗酒过度,视网膜病变,险些失明。
安晓静的托马斯在冷世城去英国时便被她转手卖给他人,没了托马斯,冷文韬便不能再利用托马斯和母马交配赚到高额外快,她这样做其实是想断了他这条邪路,从新开始。
没想到人性的跌堕远比改邪归正要容易,冷文韬在用别家的马赚外快时被发现,从此无法在里恩马场立足,被马场老板果断辞退。可怜他一大把年纪,除了养马身无所长,穷困潦倒几度濒临死亡。
冷世城在英国期间,曾经寄钱给伙房的周嫂,这其实已经违背了他心里的抉择。
试想一下,高傲倔强如他,在从来不分青红皂白的父亲面前他能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做了多大的努力和牺牲,除却他自己,旁人无法想象。
他去英国之后从未回过国,他想告别过去获得重生,和他那个肮脏又上不了台面的父亲彻底说再见,安晓静完全理解,可是他没有停止给周嫂寄钱,这说明他还不能完全不顾冷文韬任凭他生死自由。
周嫂手里的钱,是用来救命的。冷文韬会被送进戒酒所,用的就是周嫂手里存的那笔钱。
冷文韬也以为自己儿子死了,见到安晓静时,只是云淡风轻的抽烟,过了一会却抱头痛哭起来,他虽被酒精侵蚀了神志却还没有被毁坏内心深处的血亲人伦。
他唯一的儿子,他优秀到被人瞻仰的儿子,死了。
身为一个父亲,一个男人,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断绝了至亲的血脉,他的悲痛从来没有比安晓静少。
在戒酒所的日子,安晓静时常咬着木塞坐在草地上发呆,教员教他们织毛衣,冷文韬手抖得厉害,手法却比她好很多,她织好一件上衣的时候,他已经织了一整套毛衣。
他把那套毛衣送给了安晓静,盛夏时节,她穿上它,浑身热到不行,发傻了邀请她这个曾经的准公公和她一起跳舞。
那时的安晓静很平静,生离死别皆尝过,也体味到了人生百味,酸甜苦辣已在心头,当下死去亦不后悔,何况还对多年前的怨结释怀。安晓静很坦荡。
冷文韬一直惦记安晓静织地那条毛衣,冷世城已穿不到,她便顺了他的意送给了他。
她和冷文韬大概是世上最奇怪的公媳,他有儿子安晓静有男友时,他们老死不相往来,他失去了儿子安晓静没了丈夫之后,他们竟能淡然坐在一起平静而谈。
离开戒酒所之后,安晓静偶尔约他吃饭,他也偶尔托人送东西来,都是他自己做的一些吃食。这点倒是和冷世城很像,他们父子俩都是那种能把一件事做到极致的人。
安晓静原以为,他会平静老死,可是他年轻时酗酒的恶行没有被宽恕。去年,他深夜腹痛紧急送医,检查出来肝有问题。
“身体不好就不要出来了,你早饭吃了吗?”安晓静和他说。
他局促地坐在枣红色的真皮沙发里,“吃了,饭怎么会不吃。”
“能吃多少?”
“小半碗米粥,一个包子。”他说,听这语气好像以这小鸟一样的食量为傲。
安晓静却皱眉头,他身体检查出来有问题之后,经过一系列的治疗,受了很多苦,胃口变得奇差,平日能吃小半碗饭周嫂都要给菩萨上三炷香。
“你呢?吃饭了吗?”
“吃了,牛奶和三文鱼三明治,还有煎蛋。”
他也皱眉头,“今后多吃点,早餐很重要。”
安晓静应了他一声,“等会和我做头发去吗?”安晓静看着他花白的头发。
他放肆地笑出声来,好像安晓静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笑着笑着便咳嗽起来。.
安晓静倒了一杯水给他喝下,他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的头发,“都老啦,还能和你去沙龙不成?”
安晓静喝着咖啡,“有谁规定五十岁以上的男人不能进沙龙的吗?”
他不和安晓静计较,喝着自己杯子里的白开水。
安晓静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那是什么?”
“哦,这个啊?是松子。”
安晓静眼眶一酸,险些哭了出来。冷世城喜欢吃松子一类的坚果。
“那么多?自己收集的?”
“我一个老头子,平时也没什么事不是吗?”言下之意是他亲手收集的。
可是,那么大一盒……
“你今天来找他,就为了把这个给他?”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嗯,顺便也看看他。”
安晓静有些难过,若不是到了紧要关头,恐怕他是不会主动出现在冷世城面前的。毕竟他经历过冷世城对他的不闻不问,深知冷世城对他的厌恶,不然他大可以在冷世城出现在报章杂志时,大方地出现。
“我前些天去了阿城墓上,让人把墓地掘开了,骨灰盒里一把的泥土,呵呵,你爸爸的手段。”
安晓静失笑,曾经他和安晓静一样,都不相信冷世城死了,一直自欺欺人的以为只要不去冷世城墓上祭拜,就能否认冷世城已死的这个事实。
“他的确还活着,你不要不相信,他好好的活着,而且活的很好。”安晓静一字一句,坚定非常地告诉他。
他的灰色的瞳孔轻颤,为了安晓静的旁证受到心灵的震动。
前台走过来,“安小姐,总裁先生已经开完会了,宋秘书请您上去。”
安晓静站起来,拉直了裙子上的皱褶,对冷文韬说:“一起上去吧?”
他不敢肯定,像个羞怯的小男生一样看着前台的脸色。
安晓静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安慰道:“你放心,冷世城纵然是伟人,你也是伟人的父亲。”
电梯里。
“晓静,你还和我家阿城结婚吗?”冷文韬问。
他的话如同一条凉凉的小蛇盘踞在安晓静心间,安晓静却又不能说地太明,“他提过这事,不过……我没有答应。”
想起那晚冷世城的求婚,安晓静有些难以自持,这狭小而逼仄的电梯间,让人无法呼吸起来。
“为什么不答应?”
安晓静没有立即回答他,从包里找出一管口红,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描绘了一番。才说道:“我觉得我和他结婚会变成诅咒,之前那一次,我欣喜若狂,结果下一瞬我却跌进了万丈深渊,我很后怕。”
“阿城既然说过还要娶你,那就代表着他还爱你,他是我儿子,我再清楚不过了,一旦他认定的东西,他即便是死了,也要攥在自己手心里。”冷文韬对着安晓静剖析着。
“我知道,可是我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所以,目前就先恋爱吧,而且我也不是不爱他,既然他们相爱,结不结婚又有什么区别。”
冷文韬似乎在叹气,“晓静,报纸我也看,记者怎么写你的,普通人多半怎么看你,名节对于一个女人很重要。”
“我懂,可是我这人,你也知道的,喜欢逆流而上。”
“晓静……”
他还想说什么,电梯到了35层,“叮”地一声银色的门向两边打开,安晓静连忙说:“下次再说那些吧,他只给安晓静15分钟时间,他们浪费一秒都是奢侈。”
他无奈,提着那盒松子跟着安晓静走出电梯。
地毯很软很厚,安晓静穿着高跟鞋走在上面重心不稳,冷文韬快步上前让安晓静搭了一把。“谢谢。”
“客气什么,呵呵。”冷文韬老脸一红。
安晓静挽着冷文韬向冷世城的办公室走去,还没走到,迎面而来一群人与他们狭路相逢,冷世城对身边的宋持嘱咐着什么,他说地很认真,直到身边人全都没了声音,他才抬头往他们这边看。
他见到安晓静时并不惊讶,却在目光触及冷文韬时,怒气顿时爆发,“宋持!”
“是,总裁!”宋持吓得差点没抱稳文件夹,他身后秘书室的几个要员也悉数屏息微微颤抖。
冷世城把手里的文件合上,重重扔到宋持身上,磨牙忿道:“你做得好事!!”
“对不起,总裁!”宋持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他跟着冷世城那么久,犯了再大的错冷世城也没大声说过他一句,更何况是当众责备他。他身后一干后辈看到他这番,今后他还如何在后辈面前立足呢。
“冷世城,你别怪他,是我的主意,反正你忙,一次见两个应该更划算。”安晓静也不怕拂了他面子,挽着冷文韬继续往他办公室走去。
熟门熟路地推开总裁办公室,安晓静让冷文韬先去沙发上坐着,打开保鲜柜给他去倒果汁。
冷世城紧接着就进来了,摔门声震天响,隔间的玻璃门都晃了晃,安晓静若无其事地继续倒果汁,“你这是和谁生气,不是等着我来吗?”
冷世城走到自己办公桌后,坐下,双手撑在桌面上捂着嘴,锐利的眼神锁定安晓静,在发掘安晓静身上的阴谋。
安晓静想告诉他她是恰巧遇见冷文韬的,可是见他那样,又懒得开口了,就算说了是巧遇,估计他也不会相信。
安晓静端了果汁递给冷文韬,他食欲不好,带香气的东西会让他稍微放松一点,冷世城办公室的果汁每隔半小时会更换一次,营养也很有保障。
冷文韬接过果汁,只喝了一小口便放下了,还真是意思意思,太具有象征性了。
“你来干什么?”久久,冷世城终于发话了,但对象不是安晓静。
“我想把松子给你,在楼下遇见了晓静,是晓静带我上来的。”冷文韬不轻不重地说道,他和冷世城的身份完全对调,仿佛冷世城才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而他是犯了错的小孩子。
冷世城狠狠瞧了安晓静一眼,冷哼一声,抓起电话拨通内线,“Lucy,发通告下去,让前台那几个现在去财务结算薪酬,叫她们回家。”
话说完,当即挂断了电话,深吸一口气,看向安晓静。
他的意思是说:你看清楚,因为你愚蠢的好意,会让无辜的路人被炒鱿鱼。
他总是这样,因为生安晓静的气,却那别人开刀让她明白道理,南部工厂的事情如此,他刚刚那通电话也如此。她双手抱胸,表情同样冷硬,“你这是何必?有火气冲着我来不就是了?”
“我舍不得。”他理直气壮。
安晓静苦笑,“你这是在教训我吗?”
“我在教训我的员工,好让所有人知道,什么人是我愿意见的,什么人最好消失在我的世界。”
闻言,冷文韬站了起来,“晓静,人我也看到了,东西也放下了,我要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