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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如此果断的选择,你也许还是不可以理解,现在的我与你记忆里的那个我太不相同。这是你的看法。我想对你说,我早就老了,从我离开家乡踏上这个城市开始,原来的那个我就在渐渐丢失。

也可以这样说,那个我花开得太快,早已成了泥和沙。如果你要理由,我会告诉你,一个女人多年来的无依无靠和长期没有归属感的凄惶,就是理由。我也只不过一个自私的女人。

14.

天渐渐热了。身上的衣衫迅速少下去,我听见夏至的脚步。我也听见另一种声音,它焦灼、渴望,在我体内时时响起。我照常上班,下班,回梦湖山庄的别墅里度过一个又一个等待的夜晚。偶尔跟李逢春偷偷见面,向他汇报费氏最近的活动状况。

那段日子,费百强一直在忙着张罗"梦江南"招标的事宜。我们离得很近,他做很多事情也从不避讳我,譬如他去跟图纸设计师联系,或跟人洽淡招标方案和商讨各施工单位的资质是否合乎要求等。每天有大大小小的建筑单位派人送来单位资质证书和介绍信,我成了公司的临时接待员。

到截止那天为止,已有二十几家建筑单位来报名,其中就有李逢春派人送进来的中太建筑公司的介绍信,和新世纪建筑公司送来的介绍信。新世纪建筑公司的介绍信上,项目经理的名字就写着刘古。

看到这个名字,我有点异样的感觉,整个下午都有点走神。我从没见过刘古这个人。但他存在着,而且影响了我的生活。

可以这样推论,如果没有刘古的夺妻之举,就没有李逢春的报复行动,那么,我的生命中就不会出现李逢春这个人,也就走不进费氏,没有机会接近费百强。一切都是那样阴差阳错,不管哪一步偏移一点点,以后的路就会截然不同。

那天,费百强召集了公司的管理人员,在会议室最后议定由哪几家建筑单位来参加投标的事。

这种事,我完全是个门外汉,所以,我只坐在一边,为他们添茶倒水。他们在众多的资质证书和介绍信里面,挑了五家实力雄厚的建筑单位出来,分别是:新世纪建筑有限公司,项目经理刘古;朝阳建筑有限公司,项目经理颜世杰;东阳开泰建筑公司,项目经理何建国;宏润建设集团有限公司,项目经理方姚;杭州第一建筑工程公司,项目经理范文庆。

新世纪被例入首选单位,没有中太建筑公司,也许中太跟许多建筑公司一样,没有新世纪、朝阳、宏润的实力强大。

我坐在一边,急出一身汗。有一个副总在大力推荐新世纪,说新世纪最近几年势头很旺,特别是刘古承接的几个项目,一连创下两个"西湖杯",和一个"鲁班奖"。刘古这人不错,抓质量抓得很紧,主要他手下那套管理班子不错。

费百强点了点头,表示赞许,他说,"这种尽职尽责的人才,和这样有实力基础的建筑单位,我们费氏应该与他们长期达成合作关系。"

另一个副总却不以为然,说抓工程质量这一块他最内行。他说,不能以创下个什么"杯",或得了个什么"奖"来评定一个人的才能,这只能说是他们单位有实力,所谓的实力也就是肯花钱和花得起钱。所谓的什么奖,还不都是靠着关系就能得来的。

"那你的意思是说,刘古这个人不可靠?"

"我没说他不可靠,刘古这人我见过,还不错。我是说,你不能拿什么杯,什么奖来蒙人,那都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谁不知道,一个项目要创下个什么杯,还不都是项目经理变着戏法让我们建设方多出钱,为他们自己得利又图名。"

"我只不过这样说说,又没说要让刘古在费氏创杯,再说,是不是他能中标都还不知道,你这么说到底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提醒一下。"

"提醒?我需要你来提醒?"

两个副总吵起来。费百强朝两位挥挥手,让他们先别动怒,坐下来,慢慢说。我趁机为他们加了点水。

费百强又抽出朝阳建筑公司的资料,说这也是一家有实力的公司,他们老总我认识,但这个项目经理,我不熟悉。他轻轻念出三个字来:"颜世杰。"

那两个副总也表示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费百强说,新世纪和朝阳这两家实力相当,宏润、东阳开泰和杭一建相对来说弱一点,相信专家打分的时候也会倾向前两家,我也希望实力强的公司进入我们费氏。尽可能少担一些风险。

看来费百强在心里,很看好新世纪和朝阳,并有与之合作的意向。我在整理被他们淘汰掉的那一大叠资料时,抽出中太建筑公司李逢春的介绍信。我鼓起勇气问,"这家怎么样?"

我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这时突然开口,引得他们都朝我看过来。一个副总先拿过去看,说这家的实力其实也不错,但他对李逢春这个人不了解。

费百强转向另一个副总,问他是否认识?

那位副总也摇了摇头。

费百强开玩笑地问我:"你认识吗?"

我脸一红,说,"我怎么会认识呢,但我认识这个名字,李逢春,逢春,就是遇到春天,让人联想到一切有关美好的事物。"

"遇到春天?"费百强哈哈笑出声,双手一拍,说,"这话说得好!"即兴之下,让人把这家资料也放进去,给他们一个参加投标的机会。

一个副总说,"要是这家也参加,就要六家了。"

费百强说,"六家就六家,六六顺,这个数字吉利。不是嫌太烦的话,我真想挑个十六家来竞标,让他们去压价、去抢去! "

费百强朝我温和地笑笑,问我晚上是否可以一起吃饭?

"当然可以。"我朝他感激地笑笑。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终于为李逢春做了第一件事,为他争取了投标的资格,下一步,就是怎么偷出标底的事。

然而,我根本不知道标底会送去哪个人手里做?要怎样接近那个人才能偷出这个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只有等机会。

那天,我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一筹莫展。晓晓又送咖啡进来。晓晓果然不出费百强所料,第二天就回公司上班了。

令我惊讶的是,晓晓的脸上毫无受伤后的痕迹,像被一只神奇的手,抹去了她那天所有的不堪和愤怒。她忽然成了一个再也不争什么的女人。

记得那天,她走进我的办公室,我不禁拎起一颗警觉的心,怕她又要惹事。而她却走进来,向我毕恭毕敬地道了歉,问我有什么事需要她来处理的,尽管吩咐。我才想起,费百强已让她兼做了我的秘书。

我一时惶然,觉得有些不安,站起来说,"都过去了。"

她说:"何总,请你收留我,不要开掉我,我是个无处可去的女子,我不能回乡下去!"

就这一句话,像一句重雷在我心里响起。她多像我自己!虽然场合不同,处境也不同,但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女子。我想起虹霞收留我的那天,也曾说过,我让她想到她自己。

虹霞已弃我而去,再也没有她的消息。而我在那天,却仿佛又看到了另外一个虹霞,或者我自己成了虹霞,遇到了另外一个我自己。

我说,"一起出来做事,就像姐妹一样,不必太客气。"

可能是"姐妹"二字令晓晓心生感动。她的眼睛忽地红起来,向我很轻地说了句:"谢谢!"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头低着,眼睛盯着地板看。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很难过,在无路可去的情况下,她不得不向生活低头,不得不作出必要的妥协和屈服。

每天上班,她会冲好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送至我的办公室。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她不再叫我何小姐。她叫我何总。

她每次毕恭毕敬叫我何总,为我送来热咖啡的时候,我的心偶尔会被牵出些辛酸和不堪的回忆来。好在她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她很忧伤,还是很快活的样子,做事勤快。这让我想起虹霞的话:

"好好活下去,比石头还像石头。"

那天,当晓晓又端着咖啡走进我的办公室。我说,"你坐下,我想跟你聊聊。"

晓晓看我一眼,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她把咖啡放在桌上,站着,没有坐,等着我开口说话。

我再次请她坐,她才勉强坐下。

这么一段日子相处下来,我总觉着欠着她什么,但又说不上来,我到底欠她什么?其实心里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很多感觉无法诉诸于语言。

咖啡的香味在我们中间缭绕,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有些小心翼翼地,揣度着对方的心意,把很多话绕在唇边,没有说出来。

我说,"晓晓你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心里很感谢你。"

晓晓说,"哪里啊,应该我感谢你才是。自从你进公司,费总给我加了一半的工资,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更何况,我也没多做什么工作,白白多拿一份薪水。"

"你是怎么进费氏的?"我忽然对晓晓充满好奇,很想知道她进费氏之前是在哪里,到底做过些什么?但话一问出口,便知失言。

晓晓避着我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解释一句,"是人家帮我介绍进来的。"

如果这个时候,晓晓突然反过来问我是怎么进费氏的,进费氏前在哪儿?干什么?我又该怎么对她解释?我的心突突跳着,莫名地脸红。

晓晓没有问。幸好她不问。

后来我才知道,她不问,是因为她早知道。原来她是刘古的人,是刘古介绍她进费氏工作,打探费氏内部的动向。

当我知道这些真相时,都已晚了,一切都已陷入僵局,无法挽回。李逢春凡事算尽,却没有算到刘古其实比他棋高一着。

像我这样的女人,突然进入费氏当上副总的职位,早已引起刘古的暗中注意,他早嗅到了有异味。

而我却对晓晓一直怀着同病相怜的心情,天真地把晓晓当作姐妹来对待。晓晓也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费百强快步走进我办公室的时候,看到我和晓晓在聊天,他说,"晓晓你回你办公室去,我要和凌落谈点事。"

晓晓立即起身走了。晓晓的背有点僵,我忽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费百强给我一张名片,让我替他去送下图纸,他说,"你就按这个地址去,那边我已在电话里交待过。"而他自己却临时有个要紧事去办,交待完便匆匆走了。

我低头看名片,兴达投资咨询公司,预算造价师周全。他是让我去送梦江南做标的图纸,我几乎要谢天谢地!不禁为自己的好运暗自庆幸,也为费百强对我的信任感激。他对我竟然毫不提防!

就这样,我找到了兴达投资咨询公司,见到了周全,把图纸送给他。

在做标底的那些日子里,按规定,为了防止标底泄露,造价师是不应该和外界闲杂人来往接触的。周全被费氏公司安排进香格里拉大酒店。只有我和费百强知道他住的那个工作套房。

在这期间,李逢春四处活动,居然花重金买通了宏润、东阳开泰、杭州一建三家建筑公司的经营部门经理,联合串标。如果能买下朝阳建筑公司,五家对一家,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就算刘古有背天本事,新世纪必死无疑。但他一直说服不了朝阳公司,这让他感到郁闷。

时间已经非常紧迫,标底即将出来。李逢春忽然放弃了串通朝阳公司。我以为,四家对两家,到时候,我又会帮他偷出标底来,按理说,他中标的概率占绝大多数。然而,李逢春不放心,他要做到万无一失。非要亲自与造价师见个面。

这太让人为难。周全是个严谨的人,这段日子,他可以说是有禁令在身,不得见陌生人。如果李逢春冒昧造访,费百强自然就会知道,是我把周全的住处向外人泄露了出去。这就等于不打自招了。

我拒绝李逢春冒这个险。我答应他,我会设法从周全那里偷得标底。我不想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出来。

但李逢春不依不饶。他说,"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不仅要得到那个标底,我要给他一个标。"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已经在那儿对天起誓,说只要让他见着那个造价师,他自然有办法说服他,否则,他情愿退出这次投标,从此不来烦我!

他竟然发这样的誓。

我还是犹豫,担心造价师是否会把此事泄露出去。

李逢春说:"我们差不多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果东风吹不到,或者干脆吹偏了,就意味着前功尽弃。你知道的,为了这次报复,我几乎倾家荡产。无论如何我都不可以失败!"

"万一失败,怎么办?"我忽然害怕起来。

"没有万一!"他斩钉截铁地说,眼里露出决然的杀气,"为了防止这个万一,我一定得和那个造价师见上一面。"

我想,我已没有理由再拒绝。

第二天,正好费百强去建设部里开会,我瞄冷这个机会打电话给李逢春。

那个午后,太阳光猛烈地照着大地,我坐在李逢春的车里,我们在阳光下驱车前往香格里拉饭店。

一路上,我和李逢春都绷着个脸,没再说话。两个人各怀鬼胎。我一直是被李逢春牵着鼻子在走路的人,在我这儿,他绝对像一个独裁的暴君。这是狮子座男人的性格。我忽然想起另一个独裁者:拿破仑。刚认识李逢春的时候,我听他说他崇拜拿破仑,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不败的民族英雄。

拿破仑创造过无数的奇迹,然而所有的胜利都输在一场滑铁卢之战中。

"你记不记得拿破仑?"我忽然打破沉闷。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当我问出这句话时,是出于内心的担忧,还是带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他说,"当然记得。那个冬天,下着大雪,我在画廊门口为了等费百强,仅仅想跟他见上一面,我足足等了三个多小时。是拿破仑陪着我,我一直站在他的画像下面。"他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绽开一个奇怪的笑。